那婦人指着大門道:“你們看上頭貼的字,見那顏色,有紅的,黑的,也有綠的,見得紅的,就曉得裡頭的人俱是發着燒,見得黑的,便曉得裡頭的人俱是重病,見得綠的,則是快要好了。”
說着又從懷裡拿了一個牌子出來,在大門把手輕輕轉了一下,那把手處立時便空出一個手掌大的洞來。
她敲了敲門,從那洞裡把手中牌子遞給門外守着的兵卒看了,報道:“我是西二營的,而今來給新來的看護指引。”
外頭兵卒驗看了牌子,把門開了,待得田嬸子一干人等出得門,復又將門鎖了。
那婦人又領着衆人沿着外頭的路行了百步左右,見得一間大屋,屋外有一條小溝渠,渠中活水流動,渠旁擺着幾口大缸,缸旁都有一個小竹筒子伸出來。
她便走上前去,把那竹筒子往下折了折——立時從中流出水來,那水乃是黃褐色,帶着淡淡的藥味。
那婦人把手湊過去洗了一回,又就着水洗了一回面,漱了一回口,解釋道:“以後自營地中出來,無論是要進屋,還是要去下一個營地,都要尋了這缸子先把頭、臉、手俱都洗過,還要漱一回口,方纔能走。”
她看一眼衆人,似乎唯恐新來的不當做一回事,復又補道:“這是京城裡頭來的御醫說的法子,人人都要照着做,上頭官人已是說了,只要發現一回出營未曾照着如此行事,當月所有銀錢便分文不發,人也要送去癸字房等得一個月才能出營,若有人見得旁人不照此行事,不通報營中管事,一併按此處置,再有報送檢舉的,報得一回,賞錢一貫。”
田嬸子同旁邊人連忙應了是,在心中默默記下。
那婦人看着衆人一一洗手、潔面,漱口之後,方纔引着人又往那大屋中去。
田嬸子小心跟在那婦人後頭,只覺得越在這營中走,越把一顆心提了起來,全不敢亂走一步路,不敢自行任何事,恨不得步步都跟在那婦人走過的腳印下,事事都照着那婦人的分派做,生怕踩得歪了,碰得錯了,就像進了說書人口中的有機關的寶庫一般,會有浸了毒的利箭射過來。
那婦人推開門,裡頭是一個極大的中堂,被木板隔得一間一間的,每間裡頭都有許多人在各自行事,她走在前頭,一間一間地向後頭的人介紹。
“這是製藥的屋子,回頭你們去管事處報了道,自有他給你們分派差事,雖不曉得被分派到哪一處,我卻是要同你們都說一回的。”
“這製藥屋裡頭專管制藥,只要分派進來,一個隔間便只專做一樣事,你看這一間——”
田嬸子依言望了過去,只見一個五十餘歲的男子紮起兩邊袖子正在地上用藥杵磨藥,旁邊一筐筐已經磨好的依次排開。
那婦人又道:“這一排都是做黑色營房藥的,他們制好之後,自會送去煮藥間……”
她往前行了一段路,又指着另一邊道:“這是香囊屋。”
田嬸子望香囊屋中望去,裡頭熱火朝天,俱是些年紀比自己還大,頭髮斑白,腰背都有些佝僂的老婦。
婦人們都坐在椅子上,圍着一個極大的桌子,桌子上頭擺了許多藥材,又有許多粗布。
衆人或裁布、或搓線,或把桌上的藥材撿到兩個巴掌見方的布中,包了起來,又用繩子紮上。
那婦人道:“這香囊屆時你們一人身上要配兩個,能除污穢之氣。”
她明顯與這香囊屋中的人十分熟識,才走過來,裡頭許多人便笑着擡頭同她打招呼,場面十分熱鬧的,氣氛也極輕鬆。
田嬸子偷瞄着看,只覺得這不像是在人人待死的疫病營中幹活,反而同自己村裡頭過節時老姐妹聚在一處打米粑粑、做餈粑有點相似。
那婦人便站着同裡頭人寒暄了兩句,又討了個香囊遞給田嬸子喊她傳着看。
田嬸子把那香囊接過,還未湊到鼻子旁,已是聞到濃濃的艾葉、菖蒲味,還有些說不上來的鑽鼻的衝味。
她雖然不曉得這香囊是什麼做的,但是聞着這味道,莫名就安心了幾分。
衆人傳了一回,都不敢拆,只當做什麼好東西,捧着從外頭端詳了下,小心翼翼又送回了那婦人手中。
一時看完這屋子,裡頭又有洗藥、切藥、分藥等等隔間。
那婦人道:“進得來之後,大家事情是輪着做的,今日做容易的,明日就做難的,不會總叫一人吃虧,一人享福。”
說着又行到一個大推車面前,道:“你等看着這車中桶上畫的顏色。”
田嬸子湊頭過去看了,果然見這一個推車上頭有六個木桶,一個木桶約莫一尺高,上頭都有蓋,桶身上都寫着字。
那婦人道:“我們同那些正經官人不同,多是不識字的,不看這字,只看旁邊的——見得那一條一條的了嗎?”
田嬸子循着她的指點看了過去,果然那寫的字旁有一條一條的黑痕,從一道、兩道、三道到許多道,有橫的,豎的,斜的,又有黃的、紫的、綠的、藍的等等不同顏色。
那婦人又道:“你見得桶上有這些,到時候送到營中,同營房裡頭小門外寫的對上,看着哪一個桶與門外畫的顏色、條槓的數目都一樣了,就從哪一個桶裡頭裝藥——藥碗喝完便要全收進下頭的大桶裡,送去隔壁甲間,再行洗乾淨,叫人用柚子葉水煮過了才能再用。”
田嬸子一日間聽得許多,只覺得自己聽是全聽懂了,可未必都能記得住,卻又不敢說。
正好那婦人看了她一眼,道:“若是不記得,也不用怕,進得來頭一個月,都是有舊人帶着新人——再過兩個月,當是這疫情也全消了,沒甚要緊。”
彷彿這疫情當真什麼都不是一般。
田嬸子心中嘖嘖,可見得她這般態度,又見得這一路來的規矩,竟是規矩越嚴,她就越放心,此時聽了,心中竟也慢慢生出一點希冀來,總覺得也許自家兒子當真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