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風終於小了,雨也停了,孩子們衝出教室,在小小的操場上歡呼。杜曉蘇拿着照相機,給他們拍了無數張照片。小腦袋們湊在一起,看數碼相機上小小的LED屏幕,合影照片拍得規規矩矩,孩子們將他和曉蘇圍在中間,燦爛的笑容就像一堆最可愛的花朵,但有些照片是杜曉蘇搶拍的,孩子們愛對着鏡頭扮鬼臉,拍出來的樣子當然是千奇百怪,引人發笑。杜曉蘇非常有耐心,一張張把照片調出來給大家看,逗得一幫孩子時不時發出笑聲。
水缸裡的水快沒了,小孫老師要去提水,杜曉蘇自告奮勇:“我去吧。”小孫老師撓了撓頭:“那讓邵醫生跟你一塊兒去吧,路很難走,你也提不動。”
她怔了一下,雷宇崢已經把桶接過去了:“走吧。”
走上山去才知道小孫老師爲什麼說路難走。所謂的路不過是陡峭的山上細細的一條“之”字形小徑,泉眼非常遠,有很長一段路一面就臨着懸崖,崖下就是浪花擊空,嶙峋的礁石粉碎了海濤,捲起千堆雪,看上去令人覺得眩暈。杜曉蘇爬上山頂的時候已經氣喘吁吁,風很大,把頭髮全都吹亂了。站在山頂望去,一望無際的大海,近處的海水是渾濁的褚黃色,遠處是極淺的藍色,極目望去看得見小島,星星點點,像雲海中的小小山頭。
大塊大塊的雲被風吹得向更遠處移去,像無數競發的風帆,也像無數碩大無朋的海鳥,漸飛漸遠。她張開雙臂,感受風從指端浩浩地吹過。雷宇崢站在那裡,極目望着海天一線,似乎胸襟爲之一洗。天與海如此雄壯廣闊,而人是這樣的渺小微弱,人世間再多的煩惱與痛楚,似乎都被這海天無垣所吞噬,所湮沒。
竟然有這樣壯麗的風景,在這無名的小島上。
有毛茸茸的東西掃着他的腿,低頭一看原來是那隻小貓,不知道什麼時候跟着來,一直跟到了這裡。四隻小爪上已經濺上了泥漿,卻搖搖擺擺向杜曉蘇跑過去。她把小貓抱起來,蹲在泉邊把它的爪子洗乾淨。泉水很冷,冰得小貓一激靈,把水珠濺到她臉上。因爲冷,她的臉頰被海風吹得紅紅的,皮膚近乎半透明,像是早晨的薔薇花,還帶着露水般的晶瑩,一笑起來更是明豔照人,彷彿有花正綻放開來。
他蹲下去打水。
只聽見她對小貓說:“排骨,跟我們回家吧,家裡有很多好吃的哦。”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終於說:“你不會真打算把它帶回去吧?”
她的樣子有點心虛:“小孫老師說貓媽媽死了,小貓在這裡又沒什麼吃的,將來說不定會餓死……”
“這裡天天都有魚蝦,怎麼會餓死它?”
“可是沒人給它做飯啊。”
他把滿滿兩桶水提起來:“你會做飯給它吃?”
她聽出他語句中的嘲諷,聲調降了下去:“我也不會……可是我可以買貓糧……”
他提着水往山下走:“飛機上不讓帶寵物。”
她怔了一下,追上去跟在他身後:“想想辦法嘛,幫幫忙好不好?”
他不理睬她,順着崎嶇的山路,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
她抱着貓,深一腳淺一腳跟着他,央求:“你看小貓多可憐,想想辦法嘛,你連發電機都會修……”她聲音軟軟的,拉着他的衣袖,“振嶸……”
他忽然立住腳,淡淡地說:“我不是邵振嶸。”
她的手一鬆,小貓跳到了地上,她怔怔地看着他,就像忽然被人從夢中喚醒,猶有惺忪的怔忡。小貓在地上滾了一身泥,糊得連毛皮的顏色都看不出來了,伸出舌頭不停地舔着自己的爪子,仰起頭衝他“喵喵”叫,一人一貓都睜着大眼睛看着他,彷彿都不知所措。
他拎着水桶繼續往山下走,她抱着貓,默默地跟在他後面。
晚上的時候仍舊是他做的飯,因爲有紫菜,所以做了紫菜蝦米湯。孩子們仍舊吃得很香,杜曉蘇盛了一碗湯,默默喝着。小孫老師怕他們受了風寒,特意去廚房找了一瓶酒出來:“咱們今天晚上喝一點兒,免得風溼。”
酒是燒酒,泡了海蔘,味道有點怪。
小孫老師本來是想陪雷宇崢多喝兩杯,但他哪裡是雷宇崢的對手,幾杯酒下肚,已經從臉一直紅到了脖子,話也多起來:“你們來,孩子們高興,我也高興……邵醫生,你跟杜小姐真是好人,一直寄錢來,還買書寄來……我也有個女朋友,可是她不明白,一直說島上太苦,當老師掙不到錢,讓我到大陸打工去。可是我要走了,娃娃們怎麼辦……他們就沒人教了……你和杜小姐,你們兩個心腸都這麼好……”
他有點語無倫次,杜曉蘇拿過酒瓶,替他斟上一杯酒:“孫老師,我敬你。”
“杜小姐也喝一點吧,這酒治風溼的,島上溼氣重。”小孫老師酡紅的臉,笑得仍舊有幾分靦腆,“這次你們來,沒招待好你們,真是辛苦你們了。我和孩子們,祝你們白頭偕老。”
最後把一瓶燒酒喝完,發電機也停了。
小孫老師打着手電,去宿舍照顧孩子們睡覺。杜曉蘇躺在牀上,起先隱約還聽見小孫老師在隔壁和沒睡着的孩子說話,後來大約都睡着了,沒了聲音。
屋子裡點着一根蠟燭,燭光微微搖曳。
雷宇崢仍舊睡在地上,閉着眼睛,她不太肯定他是不是睡着了,所以很小聲地叫他:“喂……”
他睜開眼睛看了看她。
“對不起。”
他把眼睛又閉上了。
她說:“謝謝你,這兩天讓孩子們這麼高興。”
他有點不耐煩,翻了個身:“你放心,下次不會了。”
“我知道我錯了,以前總是怨天尤人,還自以爲很堅強。振嶸走了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懦弱。我覺得不公平,怎麼可以那樣讓振嶸走了,甚至我都來不及跟他說……我也恨過自己,如果我不說分手的事情,也許振嶸不會去災區。可是現在我知道了,即使沒有我,振嶸他一定也會去災區。因爲他那樣善良,所以他一定會去救人的。如果真的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沒有福氣。”她的聲音慢慢低下去,“就像小孫老師,他從來沒有怨天尤人,他一個人在島上,教着這麼幾個學生,就連打點兒淡水,都要走那麼崎嶇的山路。要教書,要照顧學生生活,卻連一聲抱怨都沒有……和小孫老師比起來,和振嶸比起來,我真是太自私,太狹隘了……”
外邊的天晴了,透過橫七豎八的釘在窗子上的木板的縫隙,看到有星星,在黑絲絨般的天幕上露出來。
海上的星星很大,很亮,像是一顆顆眼睛,溫柔地俯瞰着她。
會不會有一顆星星,是邵振嶸?
他會不會也在天上,這樣溫柔地俯瞰着她?
她慢慢地闔上眼睛:“謝謝你陪我來島上。”
過了很久很久她都沒有再說話,他終於轉過頭來,她已經睡着了。蠟燭已經燃到了最後,微弱的燭光搖了搖,終於熄滅了。
短暫的黑暗後,漸漸可以看清窗子裡漏進來的疏疏星光。遠處傳來陣陣濤聲,是大海拍打着山腳的沙灘。
她似乎總是可以很快睡着,沒有心機,就像條小溪,雖然蜿蜒曲折,在山石間若隱若現,但實際上卻是清澈見底,讓人一眼可以看穿。
跟孩子們告別的時候,難分難捨,漁船駛出了很遠很遠,還看到碼頭上佇立的那一排身影,隔得太遠了,只能看見一個一個的小黑點,可是留在視線裡,永遠地停留在視線裡了。
早上收拾行李的時候,學生們十分捨不得他們走,有兩個小姑娘還掉了眼淚,她也十分難過。
以後她再也不會來了,再過幾年,孩子們就會長大了,會讀中學了,會更懂事了,會離開小島,會讀大學……也許孩子們會記得她,也許孩子們終究會忘記她。可是以後,只得是她一個人,她再也不會到這裡來了。因爲她和振嶸,已經來過了,而她一個人,再不會有以後了。海水滔滔的從視線裡擦過,嘩嘩的浪花在船尾濺起,有幾點海水濺在她臉上,海與天這樣遼闊,這樣無邊無際,船在海中,渺小得如同芥子。千百年以來,不知大海看過了多少悲歡離合,見過了多少世事變遷。時光也會過得飛快吧,從今以後,她一個人的時光。
海風太大,小船在海浪中起起伏伏。雷宇崢站在那裡,看她一動不動蹲在船舷邊,估計早上吃的東西又已經全吐光了,但她仍舊沒有吭一聲,就像來的時候一樣,沉默而倔強的神色。
他們趕到機場,搭最晚一班航班回去。因爲天色已晚,偌大的航站樓裡燈光通明,只有寥寥幾個乘客坐在候機廳裡,等待登機。
雖然一整天的舟車勞頓,但她只是很沉默地坐在那裡,就像一個安靜的洋娃娃。
他終於拿了一張自己的名片,遞給她,說:“有什麼事可以打這個電話。”
其實他想說的是可以把房子還給她,但不知道爲什麼,這句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了。
她接過了名片:“謝謝。”
他沒有再說話。
“振嶸不在了。”她垂下眼簾去,“我以後不會再給你添麻煩的。”
杜曉蘇回來以後,鄒思琦覺得很奇怪,因爲從島上回來後,她似乎重新開朗起來。甚至偶爾會露出笑容,提到邵振嶸的時候,也十分平靜,不再像過去,總是那樣脆弱得不堪一擊。只有杜曉蘇自己知道,島上的那幾天,就像是偷來的時光。小小的孤島,就如同世外桃源,唯有孩子們清澈的眼神。他們天真,卻懂事,努力生活,努力學習,就連小孫老師,都有一種難以想像的堅強。在這世上,她會好好活下去,因爲振嶸希望,因爲愛她的父母希望,因爲愛她的人希望。
所以,她鼓起勇氣去上班。
還是有個別同事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但她不再氣餒,也不再留意關於自己的流言蜚語,她認真地工作,全力以赴,不再有任何沮喪與分心,幾個星期後就有明顯的效果,這樣的狀況和態度,立刻贏得大部分同事的重新信任,畢竟業績證明了一切。雷宇崢的秘書單婉婷把鑰匙重新快遞給了她,拿到鑰匙的時候,她幾乎連喜悅都已經沒有了。得而復失,失而又得,可是不管怎麼樣,她還是很慶幸,可以拿回自己與振嶸的這套房子。
比較意外的是過了幾天,總經理室突然通知她晚上和市場部的同事一起,陪項總去一個商業宴請。到了之後才知道,是宇天地產的高副總代表宇天地產宴請項總。飯吃到一半,雷宇崢忽然由服務生引着,推門進來。席間的人自然全站了起來,雷宇崢與老總一邊握手,一邊道歉:“剛下飛機,晚點了,實在是抱歉。”
項總是東北人,爲人特別豪爽,握着雷宇崢的手直搖:“說這麼見外的話做什麼。”
喝的是瀘州老窖,總共不過七八個人,很快喝下去四瓶國窖1573,於是席間熱鬧起來,幾位老闆互相開着玩笑,氣氛也輕鬆了許多。杜曉蘇本來只顧埋頭吃菜,忽然被項總點名:“曉蘇,代表咱們公司敬雷先生一杯吧。”
她有兩秒鐘的意外,然後就順從地端起酒杯。已經喝了那樣多的酒,雷宇崢臉上絲毫看不出半分醉意,卻笑着說:“不行不行,這個太欺負人了。哪有喝到一半,突然叫個小姑娘出來?不興這樣的啊,照這個喝法,我今天得躺着回去了。”
“我扛你回去。”項總興致勃勃,把他手裡的酒杯硬奪過來,“咱們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交情了吧,我知道你的量。來來,曉蘇,滿上,給雷先生斟滿了。咱們東北的姑娘,雷先生無論如何,得給點面子。”
這樣的應酬總歸是難免。杜曉蘇還是第一次見着這樣的雷宇崢,或許剛從機場出來,頭髮略有一絲凌亂,灰色的襯衣解開了釦子,整個人半倚半靠在椅背上,跟他平常一絲不苟的樣子大相徑庭,有一種公子哥特有的懶洋洋的*不羈。他修長的手指攔住了杯口:“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問題,這是不公平。”他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要不杜小姐也喝一杯,她喝一杯我喝一杯。”
項總本來對他與杜曉蘇的關係很是猜度,因爲當初杜曉蘇進博遠設計,就是上邊一位老友給他打的電話,挑明是雷家的關係,所以他還特意囑咐過人力資源日常多關照一下。這次帶杜曉蘇來跟宇天談合同,也是想順便攀個人情。但他一直沒想過這事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樣子,所以酒席上半開玩笑地讓曉蘇出來敬酒,沒料到雷宇崢會說出這樣的話,簡直沒有半分憐香惜玉之心。
正有點尷尬的時候,杜曉蘇已經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端起來說:“雷先生,我先乾爲敬。”不待衆人反應過來,她已經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全喝下去了。
那是六十度的烈性酒,滿滿一大玻璃杯,席間人全怔住了,過了幾秒鐘才轟然叫好。雷宇崢看不出什麼表情,項總心裡倒覺得這兩人關係真有點異樣,正在琢磨,見杜曉蘇從服務員手中接過酒瓶,又替雷宇崢斟上:“謝謝雷先生。”
雷宇崢也是一口氣喝乾,項總領頭拍手叫好,雷宇崢倒似笑非笑:“杜小姐也得跟項總喝一杯,這樣才公平。”
這下輪到項總不幹了:“這不是爲難人家小姑娘嗎?不行不行,咱們喝咱們的……”
雷宇崢把酒杯往桌上一擱,只說了兩個字:“斟滿!”
杜曉蘇知道雖然是宇天請客,但實質上公司這邊是有求於宇天,誰讓宇天是甲方。她端起杯子來,一口氣沒喝完,倒嗆住了,捂着嘴咳了兩聲,仍是勉力喝完。一旁的高副總看不過去,替她解圍:“哎,今天就杜小姐一個女孩子,要是把她喝醉了,那豈不是太沒風度了。咱們喝咱們的,杜小姐還是喝果汁吧。”
雷宇崢沒有說話。其實杜曉蘇已經覺得頭昏腦脹,她的酒量一般,那兩杯烈酒喝得又急,此時覺得嗓子裡像要冒火一樣,火辣辣的。恰好此時杏汁官燕上來了,她本來吃不慣燕窩,但從口中到胃中全是火辣辣的感覺,總得吃點東西壓一壓。拿着勺子覺得自己手都在發抖,還好沒有弄灑。
最後一席人又喝了兩瓶酒,纔算是酒闌人散。項總滿面紅光,說話已經不太利索,高副總也喝得頗有幾分醉意了,杜曉蘇迷迷糊糊,還記得要幫襯老總談合同--可是她連走路都有點不穩,她拼命地想要儘量讓自己清醒一點,但天跟地都在搖搖晃晃,最後她終於被人塞到車裡去,關上車門“嘭”的一響,四周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