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曉蘇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邵振嶸,他回來了。可是她累得說不出話來,全身都疲乏到了極點,她沒辦法呼吸,她覺得嗆人,也許是水,讓人窒息。她連動一動嘴皮子都辦不到,太累了,彷彿連骨頭都碎了。她有那樣多的話要跟他說,她是那樣想他,所有人都說他死了,可是她不信,她永遠也不會信。她想他,一直想到心裡發疼,如果他知道,他會回來的。他讓她等,於是她一直等,乖乖地等,可是沒有等到他。
現在他回來了,他終於--是回來了。
她不哭,因爲她有好些話,要說給他聽。比如,她愛他,這一生,這一世,下一生,下一世,她仍舊會愛他;比如,她想他,她很乖,她有按時去看心理醫生,她有按時吃藥,她只是不能不夢見他。
可是他的身影很模糊,就在那裡晃了一下,就要離開。她徒勞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麼,也許是衣角,她緊緊抓住了不放,有人又在掰她的手指,她惶恐極了,只是不肯放。她知道一放手他就走了,或者一放手,她就醒了,再也夢不到他。那是振嶸,那是她的邵振嶸,她死也不會再放開手,她寧可去死,也再不會放手。
雷宇崢微皺着眉頭,看着緊緊攥着自己衣角的那幾根手指,非常瘦,瘦到手指跟竹節似的,卻似乎有一種蠻力,抓着他的衣角,死也不肯放。不管他怎麼樣用力,她攥得指甲都泛白了,就是不肯鬆開。
他已經覺得自己將她送到醫院來是犯了個錯誤,還不如任由她昏迷在那裡被積水嗆死。他實在不應該管這樣的閒事。可是她攥着他的衣角,怎麼樣也不肯放。她的嘴脣白得泛青,雙頰卻是一種病態的潮紅。她發着高燒,吊瓶裡的藥水已經去了一半,仍舊沒有退燒。醫生來了好幾次,護士也來測過幾次體溫,每次都說39度6、39度4……
這麼燒下去,不知道會不會把腦子燒壞,反正她也跟瘋了差不多。他想了很多辦法想把她的手掰開,但她攥得太緊了,手指又燙得嚇人,隔着衣服也似乎可以體驗到那駭人的體溫,他幾乎想把自己這衣角給剪掉,以便擺脫這討厭的女人。嘗試着想要把她的手指弄開,於是弓下身體,離得近些,終於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她說的是:“振嶸……”
原來她一直就是在叫振嶸的名字。
她現在的樣子很醜,兩頰的顴骨都瘦得突起來,頭髮也沒有幹,貼在臉上,更顯得瘦。她的眼窩深陷下去,眼睫毛很長,可是是溼的,原來她一直在哭。枕頭上溼了一大塊。她哭起來的樣子更醜,五官都皺成一團,身子也蜷縮着,像只蝦米。她哭得沒有任何聲音,就是流眼淚,淚水毫無阻礙地順着長長的睫毛滑下去,落到枕頭上。
其實當初她是很漂亮的,他記得她的大眼睛,非常漂亮,非常動人。那天晚上他在酒吧停車場撿到她,她當時伏在他的車前蓋上,醉態可掬,死活拉着後視鏡不撒手,認定這是出租車,認爲他要跟自己搶出租車。他去拉她,她卻忽然揚起臉來,親吻他。
那吻很甜,帶着些微的酒氣。那天他大約也是真喝高了,因爲他竟然把她帶回去了。
整個過程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幾乎是一言不發,除了他的腕錶不小心掛到她的頭髮,大約很疼,她輕輕“啊”了一聲。他於是把腕錶摘下來,繼續親吻她。她沒什麼反應,身子一直很僵,反應也很生澀,非常出乎他的意料,因爲她還是第一次。在他醒來之前,她就消失了。就像是穿着織金衣裳的仙度瑞拉,驚鴻一瞥,可是午夜鐘聲過後,便消失在時光的盡頭。
可是他們終究是認出對方來,他認出她,她也認出了他,沒有水晶鞋,只有難堪。他不動聲色,看着她。這個女人,她究竟想幹什麼?
她的反應沒出他的預料,她出爾反爾,她糾纏邵振嶸,她甚至振振有詞。
可是振嶸如今不在了--想到這裡,他覺得心裡一陣難受。她還緊緊攥着他的衣角,眼角噙着很大一顆眼淚,發着高燒,她的囈語仍舊是振嶸。
或許,她對振嶸還是有幾分真心。
司機還在急診觀察室外的長椅上等着,可是他走不掉,她還緊緊抓着他的衣角,就像嬰兒抓着母親,就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後一塊浮木。算了,看在振嶸的分上,看在振嶸一直對她不能割捨的分上,一想到振嶸,他就覺得心裡有個地方開始發軟,軟到隱隱生疼。
那是他最親愛的弟弟,最親密的手足。
她的燒漸漸退下去,護士拔針的時候她終於醒過來。看到熟悉的側影,熟悉的臉部輪廓,幾乎令她驚得叫起來,可是馬上就知道,那不是振嶸,那不是她的振嶸。
她的手還緊緊抓着他的衣角,她忙不迭地放開,像做錯事的小孩。
默默地鬆開手,他的絲質襯衣已經皺巴巴的了,不知道被她抓了多久。
“謝謝。”她的聲音是啞的,嘴裡也是苦的,發燒後連舌頭都發麻,說話也不利索。
他什麼也沒說,腳步也沒停,就像根本沒聽到,走掉了。
她病了差不多一週,每天掛水,沒辦法再去跟着他。好不容易不發燒了,醫生又多開了兩天的吊瓶,鞏固治療。
他送她入院時曾替她交了一千塊押金,這天她掛完最後一瓶藥水,就去宇天地產的樓下,等着還給他錢。
到晚上六點多才看到他的車出來,她伸手想攔,保安已經看到她了。幾個人十分熟練地將她攔在一旁,逼着她眼睜睜看着他的座車揚長而去。
她去他別墅路口前守了一個鐘頭,沒看到他的車出入,也許他回公寓了。在本市他就有好幾個住處,她曾經天天跟着他,所以知道。
她應該把錢還給他,可是她仍舊沒辦法接近他,也沒機會跟他接觸。她沒辦法,只得把那一千元裝在信封裡,然後快遞到宇天地產去。
她知道他不在乎那一千塊錢,可是那是她應該還的。她也知道那天他是看在振嶸的面子上,纔會送她去醫院。她鼻子發酸,即使他不在了,仍舊是因爲他的緣故。振嶸是她最大的福氣,可是她卻沒有那福氣,留住他。
天與地那麼大,這世上,她只是沒有了邵振嶸。
杜曉蘇沒有想到,那一千塊錢又被原封不動快遞回來。快遞的遞交人簽名非常秀氣,而且是個陌生的女性名字,叫“單婉婷”,估計是雷宇崢的秘書。
杜曉蘇把快遞信封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最後才拆開來。裡面不僅有那一千塊錢,還有一枚鑰匙。
鑰匙放在印製精美的卡片裡,卡片上印着宇天地產的標誌,打開來裡面亦是一行印刷體:“一品名城歡迎業主入住”,後面則填着樓棟單元等等號碼。
有一瞬間杜曉蘇什麼都沒有想,自從邵振嶸走後,她常常有這樣短暫性的思維空白,心理醫生說是由於她有逃避現實的心理,所以纔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可是孜孜不倦,一直等了這麼久,終於拿到這鑰匙,她仍舊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像常常夢到振嶸,可是醒過來才知道是做夢。
下班後她沒有打的,搭了地鐵到一品名城去。小區已經陸續有業主入住,夏季的黃昏,光線朦朧。小區裡新種了樹木和草坪,噴灌系統在“噗噗”地噴散着水珠。有幾滴濺到她的腳背上,微微一點涼意。
樓道里的聲控燈已經亮了,她一路走上去,燈一路亮起來。其實天色還早,可以看見遠處高樓縫隙裡的一點深紫色的晚霞。她找着那扇門,摸出鑰匙來打開,屋子裡光線還算明亮,因爲沒有做隔斷,朝南面的陽臺和飄窗裡都有光透進來。
她走到空蕩蕩的屋子中央,想到看房子的時候,想到從前和邵振嶸無數次紙上談兵,說到裝修的事。
客廳裡最大的那面牆,她用手摸了摸,水泥颳得很平,她想起來,振嶸給她出的主意,他們曾經打算在這面牆上自己動手繪上牆花。連樣子都找好了,她專門在圖書館裡泡了好幾天,最後選中一尊宋代瓷瓶上的折枝牡丹,花樣很複雜,畫起來一定很難,但當時不覺得,喜滋滋拿回去給邵振嶸看。
屋子裡空蕩蕩的,她在那堵牆前站了一會兒,四周都十分安靜,對面人家開了一盞燈,隱隱約約有電視的聲音,而這裡就只有她一個人。
她蹲在那堵牆前面,額頭抵着冰冷的水泥牆面,她只覺得有些冷,可是也沒有哭。
最後,慢慢地,小聲地說:“邵振嶸,我拿到鑰匙了。”
這是他們的家,她要按原來設想的樣子裝修,搬進來一定要換上抽紗窗簾,然後看着日光一點點曬到地板上,映出那細紗上小小的花紋。她會在書房裡刷淨白的牆面,然後放上書架,等改成嬰兒室的時候,可以換成顏色柔和一點的牆紙……
她和邵振嶸的家……
她會好好活下去,因爲他和她在一起,他一直會和她在一起。
她會努力讓自己重新開始生活,就像他從來不曾離開,就像他永遠在她身邊。
她銷假,重新回公司上班,畢竟工作可以讓自己閒不下來。新晟這條線她還是一直在跟進,所以避免不了與林向遠的見面,但談的全是工作。
沒想到有一天在走廊裡遇見林向遠,她打了個招呼想要走過去,他卻突然問她:“前陣子你不是說在找房子,找得怎麼樣?我正好有個朋友要出國,他的房子要出租,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的語氣很自然也很熟稔,彷彿只是老朋友隨意聊天。她租的房子快要到期,房東要收回去裝修,她正在四處找房子。也不知道林向遠是怎麼知道這事的,但她還是說:“不用了,謝謝林總。”
林向遠不知不覺嘆了口氣:“曉蘇,你別這樣見外,我只是想幫幫你,並沒有其他意思。”
她知道,但她只是不願意生活中再與他有任何交集,她擡頭看到同事正朝這邊張望,連忙說:“我同事在找我呢,我得過去了。”
杜曉蘇沒想到林向遠對這事的態度還非常認真,過了幾天又打電話給她:“房子你要不要看一下?我朋友急着出國,你也算幫個忙。租金對方說了好商量,主要是想找個可靠的人,住着日常維護一下,省得房子被弄壞了。”
畢竟是合作方的副總,杜曉蘇覺得再拒絕下去似乎就顯得矯情了,於是記下房東的電話號碼,答應過去看一看。正好週末的時候,鄒思琦有時間,就陪她一起去了。
房子地段真不錯,離她上班的地方很近,地鐵就是三站。裝修中規中矩,房東拿到OFFER要出國去,所以租價相對便宜。鄒思琦看了都動心,覺得實在划算,二話不說替她拍了板,當場就先交了押金。正好雙休日用來搬家,曉蘇東西不多,鄒思琦幫她找了輛車,一趟就搬完了。
兩個人累癱在沙發上,看東西七零八落地擱在地板上,也沒力氣收拾。
鄒思琦說:“什麼都好,就是傢俱什麼的都太男性化了,趕明兒重新換個窗簾,把地毯什麼的也換了,就好了。”
杜曉蘇累得有氣無力:“我沒那心思了,等房子裝修好,我就搬了。”
鄒思琦有些小心地問她:“要不要找設計公司?”
杜曉蘇倒笑了一笑:“我請裝飾部的同事幫忙做了幾張效果圖,看着還沒我自己設想的好。”
“倒忘了你就是幹這個的。”
“其實不太一樣,室內裝飾跟結構設計差得很遠。”杜曉蘇語氣很平靜,“再說我跟振嶸商量過,我們很早之前就商量過怎麼樣裝修了。”
她的語氣似乎很隨意,鄒思琦卻不太敢搭腔了,杜曉蘇倒又笑了笑:“總算搬完了,晚上想吃什麼,拉着你幹了一天的苦力,我請你吃飯吧。”
“那行,”鄒思琦有意放輕鬆語氣,“我餓了,非大吃你一頓不可。”
杜曉蘇把地上的紙盒踢到牆角去,很爽快地答應:“行!吃牛排,我也餓了,咱們吃好的去。”
那天晚上吃完飯兩個人又回來收拾屋子,一直弄到夜深人靜才收拾好。
鄒思琦下去便利店買了鴨脖子,杜曉蘇買了幾罐啤酒,兩個人啃着鴨脖子就啤酒,你一罐,我一罐,最後都喝得有點高了。
鄒思琦說:“曉蘇,你要好好的,不然我們這幫朋友,看着心裡都難受。”
杜曉蘇笑嘻嘻,又替她拉開一罐啤酒:“你放心吧,我好着呢。”她仰起臉來,屋子裡只開了一盞壁燈,幽幽的光映出她眼中濛濛的水霧,“思琦,你不用勸我,我不難過,真的,我挺好的。再過陣子新房子裝修好了,我再請你吃飯,在新房子裡。我和振嶸……本來一直想請你吃飯……”她的聲音有些低,於是顯得喃喃,“思琦,你別勸我,我受不了,有什麼話你別跟我說。你得讓我緩一緩,我這輩子也許真的緩不過來了,可是你就算哄我……也別再提了……就當我……就當我自己騙自己也好……我是真的……就這樣了……”
她的聲音慢慢低下去,終於沒有了。鄒思琦不敢說話,怕一開腔自己反倒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