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曉蘇覺得自己在發抖,醫院雖然是私人的,看上去也挺正規,交了錢就去三樓手術室。電梯裡就她一個人,她緊緊捏着手裡的包,四壁的鏡子映着她蒼白的手指,短短十幾秒鐘,卻像是半輩子那麼久。終於到了三樓,她出了電梯,忽然聽到樓梯那裡的門“砰”的一響,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卻看到最最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人。
他臉色陰霾,朝她一步步走近,胸膛還在微微起伏,似乎是因爲一路樓梯太急。她無慟無怨,只是看着他。
他什麼話也沒說,就是抓住她的胳膊,將她往外拖。
“你幹什麼?”重新見到這個人,才知道原來自己只是不願意再看他,不願意再見到和振嶸如此肖似的臉孔,不願意再想起與他有關的那些事情。只要牽涉到他,她就是一錯再錯,錯得令她自己都深深地厭憎自己。已經有護士好奇地探頭張望,他捏得她很痛,可是她就是掙不開。
“信不信?”他臉色平靜,聲音更是,“你要是不跟我走,我有法子把這裡拆了。”
她不寒而慄,她絕對相信,他是地獄九重中最惡的魔,不憚犯下滔天大罪,只爲他一念之間。她絕望地撲打着他,抓破了他的臉,他毫不閃避,只是把她弄下樓去。他的車就停在醫院大門前,他把她塞進去,然後綁好安全帶。
所有的車門都被他鎖上了,車子在馬路上飛馳。其實她一點也不想死,她一直想好好活着,但他總有辦法逼迫她,讓她覺得絕望。她去搶方向盤,他毫不留情,回手就搧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倒在車窗邊,半晌捂着臉緩不過來。他慢慢地一字一字:“杜曉蘇,你別逼急了我,逼急了我會殺人的。”
他連眼睛都是紅的。不知道他是如何趕到這裡來的,她知道他不是在恐嚇,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喪心病狂的魔鬼,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他開車的樣子像是不要命,一路遇上的卻全是綠燈。她知道再也逃不掉了,一直到最後車停在別墅前,他才下車,拖着她往屋子裡去。
她又踢又咬,衝他又打又踹,可是他索性將她整個人抱起來,進了屋子一直上樓,到主臥室裡將她狠狠扔到牀上。就像扔一袋米,或者什麼別的東西,粗魯而毫無憐惜。她喘息地伏在那裡看着他,他也喘息地看着她,兩個人的胸膛都在劇烈起伏。他伸出手,卡住她的脖子,就像那天一樣,咬牙切齒:“你要死就死得遠遠的,不要讓我知道!”
他的手背上全是暴起的青筋,她一動不動,就像是想任由他這樣掐死自己。可是他終究沒有再使力,整個手臂反而垂了下去,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她嘴角漸漸浮起微笑:“你不是走了嗎?你真覺得關得住我?只要我想,總可以弄出點兒意外來。”
他的牙齒咯咯作響,被觸到逆鱗般地咆哮:“你敢!你竟然敢!”
“哦,你還在生氣我事先沒告訴你?”她有些散漫地轉開臉去,避免他的呼吸噴在自己臉上,“說了又有什麼用,難道你突發奇想打算養個私生子?”
他在失控的邊緣,這女人永遠有本事讓他有殺人的衝動:“別逼我動手揍你。”
“你剛纔不是打了嗎?”她笑了笑,臉上兀自還有他的指痕,紅腫起來,半邊臉都變了形。他整個心臟都抽搐起來,像是被人捏住了一般,只覺得難受。伸手想要去撫摸她紅腫的臉頰,但她本能地往後縮了縮,他的手指定在了那裡,他怔怔地看着她,而她黑寂似無星之夜的眼中,無怒亦無嗔,彷彿連心都死了。
他的聲音很低:“對不起。”
“不敢當。”她慢慢坐起來,整理了下衣服,“麻煩你還是送我去醫院,拖久了就更麻煩了。”
她這突兀的平靜讓他更覺得無措,就像下樓時一腳踏空,心裡空蕩蕩的,說不出的難受。他近乎吃力地說:“我們--能不能談一談?”
“有什麼好談的。”她輕描淡寫地說,“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就當被瘋狗咬了一口。”她甚至衝他笑了笑,“把你比瘋狗了,別生氣。”
他看着她,想起許多事情來。他想起邵振嶸帶她回家的時候,自己看到她的第一眼,是在想什麼呢?他一次一次把她撿回家,那樣可憐,是在想什麼呢?在那個孤島上,重新看到她的睡顏,又是在想什麼呢?從傷痛中醒來的時候,他以爲她已經死了,他固執地睜着眼睛看着雷宇濤,旁邊的人一樣樣地猜,猜他是什麼意思,最後還是雷宇濤猜到了,才帶了她來見他。看到她安然無恙的那一剎那,自己又是在想什麼呢?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他從什麼時候愛上她,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爲什麼會愛上她,他自己都不知道。就像不知道一朵花爲什麼會開,就像不知道彩虹爲什麼會出現在雨後的天空,就像不知道嬰兒爲什麼會微笑……等他知道的時候,卻已經晚了。只記得那天晚上,她在自己身下顫抖着哭泣。所有的幸福早就被他一手斬斷了,連他自己都明白。
最開始絕望的一個,其實是他。
他以爲有機會彌補,在出了車禍之後,在她陪伴自己的時候,在她開始溫柔地對自己笑的時候,在她用她的雙臂抱緊自己的時候。在她雖然拒絕,但是沒有反抗的時候。可是她提都不提,她刻意忘記,她就只痛恨他強迫她的那一次。就像車禍後的一切不曾發生,就像之前她只是可憐他--她就只是可憐他。
他掙扎了那樣久,拼盡了全部的力氣,卻沒有掙開這結果。她就在他面前了,可是隔得太遠,再觸不到。
他沒有生氣,只是她如此抗拒的姿態令他覺得無法忍受。
他已明白,終究是無路可退。
她的神色已經略有不耐:“雷先生……”
“曉蘇,”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這樣親暱的兩個字,可是隔着千山萬水,連夢裡都吝嗇得不曾出現,他茫然地看着她,聽到自己喃喃的聲音,“能不能把這孩子留下來?”
“生下來?”她幾近譏諷地嘲弄,“您還沒結婚呢,像您這樣的人,一定會娶一位名門閨秀。像我這樣的人,怎麼配給您生孩子?”
結婚兩個字狠狠地抽中了他的心,他曾經垂死掙扎過,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實明知道不可能,所以纔會在雷宇濤面前說破。正如借了雷宇濤的手來絕了自己最後一分殘存的念想。就像是被癌症的痛苦折磨得太久的絕症病人,最後輾轉哭號,只求安樂一死。他曾經那樣忍耐,連頭疼欲裂的時候他仍舊可以忍耐,但卻忍不住這種絕望,終究還是逼她說一句話來讓自己不再做夢。
他鬆開手,如釋重負地看着她,終於笑了笑:“那換家好點的醫院吧,小醫院做手術不安全。”
她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就鬆了口,但他臉色很平靜:“我來安排,你放心。”
他離開了房間,她精疲力竭,像是渾身的力氣都在瞬間被抽得一乾二淨,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枕頭軟軟的在臉頰旁,棉質細密而溫柔的觸感,她竟然就那樣沉沉睡去。
她睡到天黑才醒,睜開眼睛後許久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裡。牀對面是從天到地的落地窗簾,房間裡又黑又靜,就像是沒有人。
她漸漸想起之前的事,起身找到自己的鞋。樓下空蕩蕩的,門關着她出不去,她穿過客廳走到後院,看到一個人坐在院子裡。夜幕四垂,遠遠可以看見天角城市的紅光,彷彿微暈的醉意。他沒有喝酒,非常清醒,也非常警醒,回過頭來看着她。
最後還是他先說話:“醫院已經安排好了,明天我陪你去。”
她幾近嘲諷:“謝謝。”
他沒有被她激怒,反倒是淡淡的:“我做錯了事,我收拾殘局。”
陌生而疏離,卻重複着虛僞的禮貌,她壓抑住心中洶涌的恨意。她做錯了事,卻付出了一生爲代價。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以近乎輕蔑的方式,硬生生將她逼到了絕路上去。
如果給她一把刀,她或許就撲上去了,但她冷靜而理智地站在那裡,隱約有桂花的香氣,浮動在夜色中。這裡看不見桂花樹,卻彷彿有千朵萬朵細黃的小花正在盛開。那香氣甜得似蜜,浸到每一個毛孔裡,彷彿是血的腥香。
他聯絡的仍舊是傢俬人醫院,不過因爲是外資,規模看起來並不小。所有應診皆有預約,所以偌大的醫院裡顯得很安靜,沒有患兒的哭鬧,沒有排隊的嘈雜,所有的醫護人員都帶着一種職業的笑容,將他們引進單獨的診室。
預約好的是位日本籍的婦產醫生,能說流利的英語,口音稍重。杜曉蘇聽得有些吃力,大部分還是聽懂了。其實也就問了問日期,便去驗血,然後做B超。
驗血只是爲了預防手術意外。陪同她抽血的護士,能夠說簡單的中文,大約看出她的緊張,微笑着安慰她:“手術非常安全,會用局部的麻醉,半個小時就結束。”
做完B超後她走出檢查室,因爲腳步很輕,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雷宇崢本來坐在休息室的沙發上等她,手裡還拿着她的包,彷彿在想什麼。她很少從這個角度看他,微低的臉,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擡起頭來,她一時來不及收回目光,於是坦然轉開臉。醫生先看了B超報告,然後向她解釋各種手術意外,因爲說的是英語,所以特別的慢。手術同意書也是英文的,她一項項看過,然後簽字。醫生向她一一介紹麻醉師和護士,都是非常有經驗的專業人士。這時驗血的報告單也出來了,檢查室的護士送過來給醫生,醫生看了一眼,忽然對雷宇崢說了句話。
因爲是英文又說得很快,杜曉蘇也沒聽清楚他說的是什麼。雷宇崢很明顯地怔了一下,然後對她說:“我跟醫生談談,馬上就回來。”
醫生和他都去了辦公室,護士給她倒了杯水來,她心裡漸漸覺得不安,彷彿是預感到了什麼。不出所料,幾分鐘後雷宇崢從醫生辦公室裡出來,拉起她就往外走。
她本能地想要掙脫:“幹什麼?”
他的聲音冷淡得可怕:“回家去。”
“爲什麼?”她用力想掙脫他的手,“爲什麼不做手術了?”
“回家!”
“我不跟你走!你這個騙子!出爾反爾!”她被他拖得踉踉蹌蹌,最後拉住門框,他去掰她的手指,她胡亂反抗,捶打着他的肩膀。終究敵不過他的力氣。她情急之下就用手裡的包往他頭上砸去,那包是牛皮的,上頭又有金屬的裝飾,她這一下子不輕。他似乎“哼”了一聲,本能地伸手捂住頭,血從指縫裡漏出來。原來是砸着他頭上的傷口,結痂又再次迸裂。並不覺得有多疼,可是視線卻再次感到眩暈,噁心從胃底泛起,他掙扎着騰出手來拉杜曉蘇。她看見血了才呆了一呆,他強忍着天旋地轉的眩暈:“跟我走。”
“我不走!”她幾乎覺得絕望,“你答應過我。”
他的手指終於鬆開了,她看着他,他的身子晃了兩下,最後就倒下去了。
她都已經傻了,看着倒在地上的他,一動也不動。
醫生最先反應過來,衝過去按住他頸間,數他的脈搏,然後用日語大聲說了句什麼,護士急匆匆出去,不一會兒更多人涌進來,領頭的明顯是外科醫生,非常專業地做了簡單的處理,然後同醫護人員一起,將他擡到了推牀上。
後面全是應急的各項檢查,杜曉蘇看着走馬燈似的人,走馬燈似的各項儀器,推過來,又推過去。最後終於有人來到她面前,說一口流利的中文,非常耐心地問她:“雷太太,雷先生之前受過腦外傷,能不能告訴我們他接受治療的醫院?我們可能需要借閱他的診斷報告和住院病歷。”
她擡起眼睛,看着那和藹的外籍老人,喃喃地問:“他會死嗎?”
“不會。”他寬慰她,“應該只是上次外傷的後遺症,如果沒有意外,他馬上就會甦醒。”停了停又問,“你的臉色很不好,需要通知家裡其他人嗎?我們可以借給你電話。”
彷彿是驗證他的話,護士快步走過來,告訴他們:“He woke up。”
他還插着氧氣,所以氣色看上去很差。醫生讓他留院觀察幾個小時,所以一時也走不了。
她問:“爲什麼出爾反爾?”
他看上去很累,終究還是回答了她:“我想再考慮一下。”
“這是我的事,我已經考慮好了。”
他沒有理會她的咄咄逼人,只是告訴她:“你是RH陰性血型。”
“我知道。”
“醫生告訴我,如果不要這個孩子,將來再懷孕的話母嬰會血型不合,新生兒溶血的比率非常高,或者再沒有生育的機會。”
她沒有任何表情:“我知道,我將來不打算再生孩子。”
這句話說出來平淡如水,卻像一把刀,狠狠地砍到他。他一輩子沒有這種近乎狼狽的語氣:“你將來總還要……”
“我將來不想嫁人,也不生孩子。”她很安靜地看着他,“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
“我送你到國外去,Wellesley、Mount Holyoke、Columbia University……隨便挑一間學校,然後把孩子生下來……”
她脣角露出一絲笑意:“雷先生,類似的話你很早以前對我說過,你記得嗎?”
那還是因爲邵振嶸,在他的辦公室裡,他曾經那樣問過她,她可否願意離開振嶸。作爲交換,他可以讓她出國去讀書,在各所名校中挑一間。
那時候的他與她,都還沒有今天的面目可憎。短短几個月,彷彿已經是半生般疲憊,再沒力氣抗衡。
“我不出國。”她說,“我也不會生這孩子。”
“我給你錢,你開個價。”
想到那兩千塊的屈辱,她被成功地激怒了:“錢?雷先生,那麼你認爲值多少錢?你把這世上的金山都捧到我面前來,我也不會看一眼。我不會生這孩子,因爲它不折不扣是個孽種!”
說得這樣難聽,他臉上波瀾不興,沒有任何表情:“你要敢動他,我就讓你的父母家人,都給他陪葬。”
兩個人對峙,中間不過是半張病牀,但她卻只能抑制住自己撲上去的衝動。他的聲音還是聽不出任何情緒:“我送你去國外,你把孩子生下來,如果不願意帶,就交給我,從今後你可以不看他一眼,就當沒有生過他。如果你願意帶大他,我每個月付給你和孩子生活費,保證你們母子在國外的生活。如果孩子歸我,我不會告訴他他的生母是誰,如果孩子歸你,你也有權不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誰。”
“你別做夢了!我不會給你生孩子。”
短暫的靜默之後,他說:“你告訴孩子他的父親早就死了,他就是你一個人的,我保證不會去看他一眼。”
她嘲諷般的笑起來:“爲什麼你非要這個私生子?爲什麼?”
“因爲我想要。”他的眉目間漸漸恢復了那種清冷的毅決,“你說過,我有錢,我有地位,我什麼都有,所以我想要的東西我一定要得到。這孩子我想要,所以你非得把他生下來。如果你想嘗試,我會不擇手段,到時候你和所有被你連累的人,都會死得很難看。”
她忍不住:“雷宇崢,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等你有那本事再說。”
兩個人都狠狠地瞪着對方,彷彿想要置對方於死地,咻咻的鼻息漸漸使呼吸都顯得粗重。
他忽然往後靠在牀頭,說:“如果你肯去國外,把這孩子生下來,我不會再打擾你的生活,永遠也不會。”
“永遠”這兩個字讓她略微有些鬆動,本來已經是陷在絕境裡,就這樣永無天日,原以爲將來仍掙脫不了和他的糾葛,卻因爲他的許諾而有一絲希望。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卻仍舊說:“我不會相信你。”
他說:“孩子可以姓邵。”
她明白他話裡的意思,震動地看着他。
他說:“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是孩子的伯父,也可以是陌生人。我說過,從今後我不會再打擾你的生活,永遠也不會。”
她已經有些軟弱,但聲音仍舊執拗:“我不會再相信你。”
“你說你不會再愛別人,也不會跟別人結婚,如果有個孩子陪着你,也許你會覺得不一樣。”他慢慢地說,“你會很快地忘記我,我將來會跟別人結婚。這件事情不會再有任何人知道,孩子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可以在國外出生,你可以和他一起安靜地過日子,不會有人打擾你們。”他彷彿筋疲力盡,“如果你答應,我可以馬上安排送你走。”
蒙古高壓所吹出的西北氣流形成寒冷的季風,夾裹着細綿如針的小雨吹拂過海面,砭骨的寒氣透過沖鋒衣領的縫隙灌進來。船頂上有沙沙的輕響,掌舵的船老大說:“下雪了。”
是真的下雪了,初冬的第一場雪,朵朵晶瑩的雪花沿着無邊無際的天幕撒下來。在大海上才能見着這樣的奇景,天與海都被隔在一層濛濛的細白雪煙裡,彷彿籠着輕紗。視線所及的小島,遠遠看去,像是小小的山頭,浮在雪與風的海面上。最後船還是走了大半個小時才靠岸,碼頭上空無一人,船老大搭着跳板。
他拿出錢,船老大卻死活不肯收,還對他說:“邵醫生,你要是明天回去,我就開船來接你,不要你的錢。”他詫異地擡頭,船老大憨憨地笑:“我那個老二,就在這島上唸書,老早就給我看過你和杜小姐的照片。”又問,“杜小姐怎麼沒有來?”
“她出國讀書去了。”
船老大怔了一下,又笑着說:“讀書好,邵醫生,你怎麼沒跟她一起去?”
他沒有回答,拎起沉甸甸的登山包,裡面全是帶給孩子們的書和文具,轉過身來衝船老大揮了揮手:“麻煩您在這裡等一會兒,我上去看看孩子們,今天就走。”
“哎,好!”
島上只有一條路,倒不會走錯。爬到半山腰已經聽到琅琅的書聲,稚氣的童音清脆入耳,他擡頭看了看,教室屋檐上方飄拂的那面紅旗,在紛飛的雪花中顯得格外醒目。
小孫老師見着他簡直像見到了外星人,孩子們可高興壞了,圍着他吱吱喳喳,問個不停。孩子們聽說曉蘇姐姐沒有來,都非常失望。他把書和文具都拿出來,孩子們才興奮起來。然後拉他去看畫,很大的一幅,就貼在學生們睡覺的那間屋子裡,畫的是所有的孩子和小孫老師圍着他和杜曉蘇。
“小邵叔叔,這個像你嗎?”
“像!”他誇獎,“真像!”
“是我畫的!”
“我也畫了!”
“我畫了曉蘇姐姐的頭髮!”
“我畫了曉蘇姐姐的眼睛!”
……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他在童音的包圍中看着那幅畫,孩子們畫着他和杜曉蘇手牽着手,並肩笑着,就像沒有什麼可以把他們分開。
“這幅畫可以送給小邵叔叔嗎?”
“當然可以!”
“本來就想送給曉蘇姐姐看!”
幾個孩子興奮地拿了水來,慢慢去揭牆上的畫,小孫老師也來幫忙,完好無缺地揭下來,交到他手裡。他細心地卷好,小孫老師又找了兩張報紙來,幫他包裹。
有毛茸茸的尾巴從腳面上掃過,低頭一看,原來是那隻瘦得可憐的小貓。過了這麼久,似乎都沒長大多少,仍舊瘦得皮包骨頭似的,擡起尖尖的貓臉,衝他“喵喵”叫。
他把小貓抱起來,問:“這貓也可以送給我嗎?”
“可以啊。”小孫老師撓了撓頭,“島上沒什麼吃的,也沒人餵它,你抱走吧。”
海上的雪,似乎越下越大。最後渡船離開的時候,孩子們仍舊送他到碼頭,跟他道別:“小邵叔叔!下次和曉蘇姐姐一起來看我們!”
所有的小手都在拼命地揮着,漸去漸遠,漸漸地再也看不清,就像生命最初那段美好的記憶,漸漸隱去在漫天的風雪裡,不再拾起。
他幾乎一整夜沒有睡,終於趕回上海,然後又趕往機場。遠遠看到杜曉蘇,這才鬆了口氣,匆忙叫住她,把那捲畫給她:“孩子們送你的。”
她怔了一下,才知道是島上的孩子們,眼睛不由晶瑩:“孩子們怎麼會知道?”
“我去島上拿的,我什麼都沒告訴他們,你放心。”他擡頭看了看腕錶,“快登機了吧?你早點進去,到休息室坐一會兒。下了飛機就有人接你,自己注意安全。”
她終於說:“謝謝。”
他彷彿是笑了笑:“快進去吧。”
從機場出來,天氣還是陰沉沉的。他繫上安全帶,毛茸茸的小東西悄無聲息地從後座跳出來,“喵”地叫了一聲,然後蜷縮在副駕駛位上。
他從來沒有開過這麼長時間的車,1262公里,全封閉的高速公路,一路只是向北。漫長而單調的車道,視野前方只有無限延伸的路面。超越一輛又一輛的長途運輸貨車,沿線的護欄彷彿銀色的帶子,飛速地從車窗外掠過。車內安靜得聽得到小貓睡着的呼嚕聲,漸漸覺得難過。
就像是鋒利的刀,刺中之後,總要很久纔可以反應過來,原來傷口在汩汩地流着血。
進河北境內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天氣很不好,開着大燈也照不了多遠。小貓餓得醒了,蹲在座椅上朝他“喵喵”叫。他把車開進下一個服務站,買了一聽鯪魚。小貓狼吞虎嚥地吃完,等他回頭看時,已經又躺在座椅上睡着了。
終於回到熟悉的城市,滿天的燈光撲面而來,漫長的行車令他筋疲力盡,從黑暗到光明,從寂寞到繁華,彷彿只是瞬息間的事。
他把車停在院牆下,小貓還沒有醒,呼嚕呼嚕地睡着。他把車門鎖好,擡頭看了看那堵牆,藉着牆外那株葉子都落光的槐樹,很快翻了進去。
沒有帶合用的工具,只隨手從車後備箱拿了把起子,好在初冬的土壤還沒有凍上。他挖了很久,非常耐心,上次把盒子挖出來後,又把土填回去,所以現在還算鬆軟好挖。
最後起子“叮”一響,撞在鐵皮的盒蓋上。
他把浮土撥開,把盒子拿出來。
盒蓋上生了鏽,有泥土淡淡的氣息,他把盒蓋打開,裡面一張張的紙條,只有他知道那上面寫着什麼。
從童年到少年,從少年到如今,曾經有過的許多美好記憶,都在這裡面。
當時和邵振嶸一起埋下去的時候,振嶸說:“等老了我們一起再拿出來。”
可是他卻先走了。
他把盒子拿到湖邊,一張一張把紙條都拋進水裡。路燈被樹木掩去大半,只能隱約看見那些紙條,或浮或沉,都漂在水中。
“媽媽喜歡小嶸,爸爸喜歡大哥。”
“姥姥,我想你。”
“小嶸,生日快樂!”
“我不願意讀四中。”
“長大了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秦老師,謝謝您!”
……
手裡拿着一張紙條,上面是她的字跡:“芋頭芋頭快起牀!”
那還是他剛出院的時候,有天早晨要去醫院複診,她來叫他起牀。他困得很,她叫了好幾聲他也沒動。最後醒來的時候發現她寫了這麼張紙條,就貼在他腦門上。
她的字跡有些潦草,他的字其實也歪歪扭扭,那時候骨折還沒有好,他拿筆也不利索:“芋頭愛曉蘇。”
因爲位置不夠,他把字寫得很小,如今他自己也看不清楚了。而今,他倒寧願自己沒有做過這樣的傻事,幸好這紙條從沒讓她看到。
他把這張紙條也扔進水中。
所有的紙條都盡數被拋進了湖裡,漸漸沉到了水底,那上頭所有的字,都會被湮沒不見吧?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尾,再不會有人來問,他曾經藏起過什麼。
最後,他把手心裡捏着的那枚指環,也扔進了湖心。
凌晨時分他終於抱着小貓,敲開那兩扇黑漆的院門。趙媽媽被吵醒了,披着衣服起來開門,一見是他猛吃了一驚,往他臉上一看,更是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大半夜的怎麼來了?”
他又困又乏,把小貓放在地上:“趙媽媽,我累了。”
趙媽媽沒再問第二句,只是說:“孩子,去東廂房裡睡,我給你鋪牀。”拉着他的手,就像在他很小的時候,有天跟着大哥跑出去玩,最後卻不小心找不見大哥了,結果一個人穿行在偌大的院子裡,跟迷宮似的,找不着回家的路。小小的孩子心裡,只覺得這是世上最可怕的事,只覺得再也見不着父母了。哭了又哭,最後還是趙媽媽尋來,把他抱回家去了。
他身心俱疲地倒在牀上,還知道趙媽媽在給自己脫掉皮鞋,聽她絮絮的聲音:“這是怎麼了?你看看你這樣子,跟害了場大病似的。”她用手背觸了觸他的額頭,“怕不是發燒了吧?”
其實小時候一直是趙媽媽帶着他,在心底最深處,這纔是自己真正的母親。他在最困頓的時候回到家,回到母親身邊,於是覺得一切都可以暫且放下,迷迷糊糊:“媽,我沒事。”
“唉,你這孩子真讓人操心。”趙媽媽的聲音漸漸顯得遠了,顯得淡了,遙遙得似乎再聽不清楚,“前幾天巴巴兒地來把戒指拿走,我還在心裡琢磨,你是真要領個姑娘回來讓我看看……”她把他額上的亂髮都捋得順了,讓他睡得更舒服些,愛憐地看着他睡着的樣子,又嘆了口氣,“睡醒了就好了。”
睡醒了就好了,就像小時候感冒發着高燒,只要睡醒了,病就已經好了。
他模模糊糊睡過去,夢到下着雪的大海,無數雪花朝着海面落下來,海上漂浮着一朵朵雪白的花朵。其實那不是花朵,那是他過去二十餘年,寫下的那一張張紙條。
他本來以爲會有一個人來,分享這二十餘載的時光,分享這二十餘載的記憶,分享這二十餘載的幸福。
他等了又等,卻沒有等到。
就像是一場夢,夢裡輕盈的雪花一朵朵落下,無聲無息,消失在海面上。所謂繁花不過是一場夢,如同那枚戒指,飄飄墜墜,最後無聲地沉入水底。
今生今世,相見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