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曉蘇要想一想,才能明白過來,林向遠。
這三個字,她差不多真的忘記了,非常成功的,忘記了。連同那段手足無措的青春,連同大段懵懂未明的歲月,連同校園裡的一切清澈美好,她都已經忘記了。畢業不過三年,換掉一份工作,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已經滿面塵灰煙火色,彷彿老去十年。聽到這三個字,竟然波瀾不興,要想一想才明白,這個名字,這個人,那個模糊而遙遠的容貌,才能漸漸從記憶裡浮起來。
她問:“哦,他怎麼樣?”
鄒思琦瞥了她一眼:“好得不得了,跟他太太在一起,挺恩愛的。”
杜曉蘇怔了幾秒鐘才張牙舞爪地撲過去掐鄒思琦的脖子:“你竟然還故意往我傷口上撒鹽,你這壞蛋我今天非掐死你不可。”
鄒思琦一邊咳嗽一邊笑:“得了得了我請你吃飯,我賠罪。”
杜曉蘇拖她去伊藤家,兩個人吃掉刺身拼盤與雙份的烤鰻魚,還有烤牛舌與牛小排,買單的時候鄒思琦哀嘆:“杜曉蘇你也太狠了,我不過提了一下林向遠,你就這樣狠宰我啊。”
杜曉蘇白她:“誰叫你戳我傷疤。”
“什麼傷疤都兩年了還不好啊?那林向遠不過長得帥一點,值得你念念不忘兩年嗎?”
“你不知道人是有賤性的嗎?因爲得不到所以才念念不忘,我要是跟他到現在,沒準早就成怨偶了。”
“這倒也是。”鄒思琦無限同意地點頭,“所以快點開始一段新戀情最重要。”
“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哪有工夫新戀情。”
“哎,就你那桌面俊男就不錯呀,比林向遠可帥多了。別猶豫了,就是他,搞定後記得請我吃飯,讓我也近距離欣賞一下極品美男。”
“什麼呀,都不認識。”杜曉蘇彷彿無限唏噓,“這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碰見,沒戲。”
杜曉蘇沒想到竟然這麼快又見到了邵振嶸,說來也很好笑,她賊心不死去醫院盯顏靖靖的傷勢情況,結果卻遇到了一場特大交通意外。一輛公交車與校車追尾,很多學生受傷,就近送到醫院來。急診室中頓時兵荒馬亂,所有的醫護人員忙得人仰馬翻,不少醫生從住院部抽調過來幫忙。她於是很沒良心的想趁亂去偷拍顏靖靖,結果聽到護士長一臉焦急地大喊:“有個孩子是AB血型RH陰性,血庫說沒這種血了,怎麼辦?”
杜曉蘇不由得停住腳步,看看急得滿頭大汗的急救醫生,還有滿走廊受傷的學生,以及忙得暈頭轉向的護士長。她轉身就走到護士長面前:“我是AB-RH陰性,抽我的血吧。”
護士長高興得直握她的手:“謝謝,謝謝!謝謝你!請到這邊來,我們先替你做個化驗。”
抽掉400CC的鮮血後,她的腿有點兒發軟,大約因爲早晨沒有吃早餐。應該去外面買袋鮮奶喝,填一填空蕩蕩的胃也好。
所有的護士都在忙碌着,她不出聲地溜之大吉,結果剛走到走廊裡,就覺得兩眼發黑,只隱約聽到身邊人一聲驚呼,突然就栽倒下去。
醒來全身發涼,似乎出了一身冷汗,好一會兒意識才漸漸恢復,知道自己是平躺在長椅上,有醫生正微微俯下身子,觀察她的瞳孔。
他手指微涼,按在她的眼皮上,而他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她第一次覺得消毒水的味道還不錯,而且這樣子剛好可以看清那醫生胸前的牌子--“神經外科邵振嶸”。
她有點想笑,這麼巧。
他十分溫和地問:“你有什麼不舒服,頭暈嗎?頭疼嗎?”
她搖了搖頭:“邵醫生……”
“什麼?”
她終於問出疑惑已久的問題:“神經外科是什麼科?我……我腦子是不是摔出了什麼毛病?”
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看來你腦子沒什麼毛病,估計就是有點貧血。”
走廊裡來來往往都是人,他說:“出了特大交通事故,急診病牀全滿了,所以只能讓你在這兒休息一下。”
她說:“不要緊,我沒事。”
一名小護士突然急匆匆走過來,遞給她一支打開的葡萄糖:“護士長叫我給你的,叫你獻完血先休息一會兒,你偏偏就跑了,這下好,暈了吧?”
她有點訕訕地笑。那名小護士見到邵振嶸,頓時笑眯眯:“邵醫生,她應該沒事,剛替一個學生獻了血,估計是有點暈血。”
邵振嶸點了點頭,走廊那頭有醫生叫他:“邵醫生,有個學生顱外傷!”
他對她說:“把葡萄糖喝掉,休息一下再走。”轉身急匆匆就走掉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葡萄糖,忽然就覺得很是高興,一仰脖子就把那支葡萄糖喝完了。
後來她仍舊天天跑醫院,偶爾也會遇見邵振嶸,因爲他是顏靖靖的主治醫生,她死纏爛打想從他口中套出點新聞來,雖然他對她的態度不像起初那般反感,只不過仍舊淡淡的:“杜小姐,你實在是太敬業了。”
她只管眉開眼笑:“謝謝,謝謝,其實我只指望打動你啊。”
這樣厚顏無恥,他也拿她沒轍。後來漸漸習慣了,每天見到她還主動打招呼:“杜記者來了?”
“來了,唉……邵醫生,我今天有沒有打動你?你就從了我吧!”
旁邊的人都笑:“邵醫生!邵醫生!”而她蹙着眉長吁短嘆,彷彿再無奈不過。這女孩子,大約跟娛樂圈混得太近,演技真是不錯,他只是笑笑,而後走開。
顏靖靖已經轉到一般病房,身體漸漸復原,不少娛記都不大來了,連老畢都撤了,只有她還隔三岔五跑醫院,跟一幫小護士廝混得熟得不能再熟。最常遇見她的地方是醫院食堂,中午吃最簡單的蓋澆飯或者辣肉面,她吃得津津有味,身邊永遠圍着一大堆小護士。而她端着紙碗眉飛色舞誇誇其談,不知道在講什麼,引得那羣小護士們陣陣驚歎。看到自己從身邊經過,她滿嘴食物百忙中還仰起臉來,含含糊糊跟他打招呼:“邵醫生,我今天有沒有打動你?”
旁邊的小護士鬨然大笑,七嘴八舌幫她起鬨:“邵醫生,你就從了杜記者吧。”
見他匆匆走開,遠遠還聽得到她朗朗笑聲:“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調戲帥哥啊,哈哈……”
他覺得這笑聲真耳熟,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聽到過。
因爲她常常來,混得天時地利人和,有次她在護士站逗留,結果正好遇見教授查房。老教授是院士,又是博導,帶着好多學生,查房時自然是前呼後擁,後頭醫生跟着一大批,巧不巧正好撞個正着。他心想,老教授一定會發話把她轟走,從此再不准她來,誰知滿頭白髮的老教授竟然對她笑着點了點頭。而她笑靨如花,還偷偷搖手指衝跟在後頭人堆裡的他打招呼,邵振嶸一時覺得納悶。
過了幾天,老教授突然想起來問他:“小邵啊,這幾天怎麼沒看到你女朋友來等你下班?”
“我女朋友?”
“是啊,就是那個眼睛大大、頭髮長長的女孩子,挺活潑的,她不是你女朋友?”
他想了半天,纔想出老教授原來是指杜曉蘇,這樣誤會,怪不得沒轟她走。
這天在食堂裡又看到杜曉蘇,照例圍着一圈人。他從旁邊走過去,刻意放慢了步子,原來杜曉蘇在講她去橫店探班的經歷:“那蚊子啊,跟轟炸機似的,成片成片地往人身上撞。荒山野嶺啊,荒無人煙啊,真是殺人越貨的好地方……”
有小護士倒抽涼氣:“哦喲,爲什麼偏要到那種地方去拍戲的呀?”
“不是拍古裝嗎?古裝外景要找個沒房子、沒公路、沒電線杆的地方,不然長鏡頭一拉,就露餡了,所以劇組才愛找那種荒山野嶺……我在那裡蹲了三天,那蚊子毒的,咬得我渾身上下都是包包,一抓就流水,回來後變成過敏,差點被毀容啊……”
邵振嶸看她舉手在自己臉上比劃,心想,她年紀輕輕一個女孩子,幹這行也怪辛苦。像這次只爲了幾張照片,跑醫院跑這麼久,隔幾天總要來一趟,換做其他人,也許早沒了耐性吧。
杜曉蘇並不覺得,她只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守了這麼久,終於守到了機會--這天查房過後,娛樂公司的兩個人一時疏忽,先後都走開了,她偷偷隔着病房窗口拍下一組顏靖靖的照片。
這下子發達了,顏靖靖動過開顱手術,頭髮已經全部剃掉,這次的光頭照片一定是獨家。
轉過身滿臉的笑容不由得僵在臉上,邵振嶸!
他靜靜地站在她身後,伸出手:“相機給我。”
“不!”她抱緊了相機。
“那麼把照片刪掉。”
她緊緊抿起嘴角:“不!”
他說:“不然我叫保安來,你的照片一樣會被刪除。”
他固執地伸出手,她僵在那裡,他下了最後通牒:“給我!”
她斜跨出一步,似乎想逃跑。他伸手攔住她,終於從她手中拿過了相機,一張張地按着刪除。
她沉默地站在那裡,他的手指突然停下來,他擡起頭來看了她一眼,而她低垂着眼簾,彷彿一個沮喪的孩子。
顏靖靖的照片已經全部刪除完了,而後面的照片全是他。
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拍的,各種角度的都有,有幾張他看出來就是今天上午,自己陪着教授查房,側着臉與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說話,走廊裡一堆的人,誰也不曾留意會有人拍照。一張張翻下去,有他走過走廊的模糊背影,有他與護士交談時的側面,有他剛從手術室下來時的疲倦,有他追着急診推牀大步而去的匆忙,可是每一張都十分生動,抓拍得很好,顯見是用足了心思。他不知道她拍了多久,也許一個星期,也許兩個星期,也許從一開始,她就在偷偷拍他。
他終於將相機還給她,她沉默地接過去。
他說:“對不起,醫院有規定,我們必須保護病人的隱私。”
她笑了一笑:“沒有關係。”頓了一頓,“我以後不會來了,邵醫生你放心吧。”
她轉身往外走,肩微微塌下,身影顯得有些單薄。而他站在那裡,看她慢慢消失在走廊盡頭。
她從此果然再沒出現,護士站裡幾個年輕護士十分懷念:“唉,杜記者都不來了,她那張嘴啊,講起明星八卦來真是引人入勝。”
另一個護士說:“對啊,她笑起來像櫻桃小丸子,很可愛的。”
櫻桃小丸子!原來是櫻桃小丸子,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總覺得她的笑聲好熟悉,原來是櫻桃小丸子。
“邵醫生?”
他突然回過神來,小護士笑嘻嘻地問:“邵醫生你想到什麼高興事,一直在笑?”
是嗎?他從鋥亮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臉,脣角上揚,果然是在笑。於是連忙收斂了心神,忙忙走開去替病人寫出院小結。
忙了一整天,兩臺手術做下來,累得幾乎沒力氣說話。終於等到病人情況穩定,上夜班的同事來接了班,他拖着步子搭電梯下樓,一時只想抄近道,從急診部出去。
誰知在走廊裡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由得一怔。
終於走過去,果然是她,坐在長椅上微垂着頭,似乎就要睡着了。
他突然有些心慌,正要轉身走開,她卻突然擡起頭來,四目相對,一時四周彷彿都安靜下來。急診室裡那樣嘈雜不堪,但就像一下子都安靜下來,只看到她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烏溜溜的望着他。
“哧!”她突然一笑。她笑起來很好看,眼睛彎彎像月牙,彷彿有點孩子氣。
他也不由得笑了:“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來獻血。”她問,“邵醫生你下班了?”
他點了點頭,卻問她:“離上次獻血還不到兩個月,你怎麼可以再獻?”
她說:“沒辦法,我這血型太稀罕了。接到醫院電話我就先過來了,我怕另外幾個捐獻者聯絡不上,耽擱了救人就不好了。”
天氣已經這樣冷,她只穿了一件短外套,衣領袖口上都綴着絨絨的毛邊,脖子裡卻繞着一條精緻的真絲圍巾。她穿衣服素來這樣亂搭配,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講究。只是穿着這樣一件絨絨的外套,兩隻手交握着,看起來倒像是個洋娃娃。
大約因爲冷,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睛紅紅的,好像沒睡好。
急診部的護士長已經是老熟人了,出來跟她打招呼:“杜記者,你快回去吧,另外兩個捐獻者已經趕過來了。”又跟邵振嶸打招呼,“邵醫生下班了?”
“嗯,下班了。”他看杜曉蘇拿起包包站起來,於是說,“我有車,我送你吧。”
“啊,好啊。”她很大方地說,“順便請我吃飯吧,我跑外勤剛回來,餓慘了。”
她估計是真的餓慘了,在附近的餐廳裡隨意點了幾個菜,吃得很香,十分貪婪地大口喝湯,明明是最尋常的蛤蜊冬瓜湯,見她吃得那樣香,他都忍不住想要舀一碗嚐嚐。
她最後終於心滿意足放下碗:“唉,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吃飽喝足啊。”
他脫口反問:“人生最大的樂趣不是調戲帥哥嗎?”
她一愣,旋即大笑。
他很少看到女孩子笑得那樣放肆,但真的很好看,眉眼彎彎,露出一口潔白的細牙,彷彿給佳潔士做廣告,笑得那樣沒心沒肺。
她住得很遠,他將她送到小區門口,她下了車,突然又想起什麼來,重新拉開車門,從包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給你的。”
他抽開來看,是自己的照片,厚厚的一疊,他想了一想,還給她:“我送給你。”
路燈的光是溫暖的橙色,車內的光是淡淡的乳黃,交錯映在她臉上,直映得一雙眸子流光溢彩。
她不做聲接過照片去,嘴角卻彎彎的,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禁不住抱怨:“你笑什麼?”
她反問:“那你在笑什麼?”
他轉眼看到後視鏡中的自己,脣角上揚,可不是也在笑?
但就是忍不住,只覺得忍不住,有一種新鮮的喜悅,如同春天和風中青草的香味,如同夏季綠葉上清涼的雨氣,無聲無息,浸潤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