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來臨的時候,杜曉蘇正和同事朱靈雅搭電梯下樓。電梯劇烈地震動了好幾下,就像一隻鐘擺,甚至可以聽到電梯撞在電梯井上發出的沉悶的聲音,緊接着就再也不動,似乎卡住了。朱靈雅嚇得尖叫一聲,緊緊抓着杜曉蘇的胳膊:“怎麼回事呀?”
杜曉蘇也不知道,以爲是電梯故障,幸好過了片刻電梯就恢復運行,結果一出電梯,只見所有人正紛紛往樓梯間跑去。
“地震了呀!快走!”
她們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人流帶着往樓梯間涌去,一口氣跑到樓下,才發現附近寫字樓的人全下來了,樓下的街上站滿了人。身旁的朱靈雅驚魂未定,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拿起手機給男友打電話:“嚇死塌類”又殷殷叮囑,“離房子遠礙,勿要隨便上去。上班?儂勿要命啦,阿啦都勿上班,那老闆腦子搭錯了,儂勿要睬伊,儂太壽了,勿怪哪能儂勿要上去,不然我再啊不睬儂了……”
膩言軟語,聽在耳中彷彿嘈嘈切切的背景音。杜曉蘇仰起臉來,兩側高樓大廈似山石嶙峋,參差林立,岌岌可危,更襯得狹窄的街道幽深如河,偶爾有一縷陽光從高樓的縫隙間射下來,刺痛人的眼。她想,如果再來一次更劇烈的山搖地動,這些樓全都塌下來,她們躲也躲不過……可又有什麼用處,她的整個世界早已經天崩地裂,崩塌得無半分完好。
朱靈雅打完了電話,轉過臉來笑吟吟地問她:“曉蘇你怎麼不打電話,報個平安也應該的呀?”
她這纔想起來,應該給媽媽打個電話,但又想到看樣子震級並不高,家裡隔着幾千裡遠,應該沒什麼感覺,還是別讓父母擔心的好。然後又想到邵振嶸,不知道他們醫院怎麼樣,他肯定會忙着保護病人--一想到他,就覺得十分難過。
朱靈雅看她把手機拿出來,又放回包包裡去,不由覺得好笑:“跟男朋友打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還非要等他先打過來呀?”
杜曉蘇勉強笑了笑,終究還是沒再做聲。
因爲她們上班的寫字樓是高層,震感明顯,所有的人都如同驚弓之鳥,在馬路上站了好幾個鐘頭。大家議論紛紛,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地震了,但沒有確切的消息傳來。有人收到短信說是黃石,有人收到短信說是四川。只是難得繁忙的週一就這樣站在馬路上浪費過去,於是樓上另一家公司的男職員過來搭訕,又買奶茶來請客,逗得曉蘇公司裡幾個小姑娘有說有笑。
到了四點鐘公司主管終於宣佈提前下班,於是所有人一鬨而散。杜曉蘇覺得有點茫然,本來上班很忙,忙到她都沒有多餘的腦力去想別的,但突如其來空出來這樣幾個鐘頭,就可以回家了。
因爲大家都急着回家,這邊路面上都看不到出租車。她走了兩站路去輕軌站,卻搭了相反的方向,去了醫院。
醫院附近的馬路上還有稀稀落落的人羣沒有散盡,大約是附近上班的職員,或者來急診的病人,甚至還有病人家屬舉着吊瓶站在人行道上。杜曉蘇放慢了步子,看着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穿梭往來,她卻不想進醫院去。於是拐了彎,一步拖一步地往前走,擡起頭來,才知道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上次和邵振嶸吃飯的地方。
隔着門猶豫不決,還是走進去了。還沒有到吃飯的時間,店裡沒什麼客人,終於到二樓去,有很大的落地窗,正對着醫院。服務員有點歉意地笑,想替她放下窗簾:“不好意思,外面有點吵。”
“沒事。”她阻止了服務員,“就這樣吧。”
太陽已經快要落下去,樓與樓的縫隙裡可以看到一點淡淡的晚霞,很淺的緋紅色,隱隱透着紫色的天光。她坐到了華燈初上,看路燈亮起來,對面醫院大樓的燈也一盞盞亮起來,整幢建築剔透得如水晶塔,彷彿瓊樓玉宇,人間天上。
從窗口望出去,是一片星星點點璀璨的燈海。這城市的夜色一直這樣美,就像她的眼睛,裡面倒映了寒夜的星輝。可是那星輝卻支離破碎,最後走的時候,他一直沒有敢回頭,怕看到她眼睛裡的淚光。
如果她真是在騙他,爲什麼她會哭?
他不由得嘆了口氣。
“邵醫生!”護士急促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17牀突然嘔吐,您要不要去看看?”
“我馬上來。”他轉過身就匆匆朝病房走去,將窗外的燈海拋在身後。
這個夜班非常忙碌,凌晨時分急診轉來一個頭部受傷的車禍病人,搶救了整夜。上午例行的查房之後,邵振嶸與來接白班的同事交接完畢。脫下醫生袍,換上自己的衣服,才感到疲憊襲來。揉了揉眉心,正打算回家補眠,忽然護士探頭叫住他:“邵醫生,急診電話找您。”是急診中心的一個相熟的護士:“邵醫生你快下來,你女朋友出事了。”
他到急診部的時候,杜曉蘇還沒醒,病牀上的她臉色非常蒼白,眼睛微微陷下去,顯得非常憔悴。接診醫生說:“基本檢查剛纔都做了,就是血壓有點低,初步診斷應該是疲勞過度。”一旁的護士說:“早上剛接班,一個早鍛鍊的老大爺送她進來的,說是暈在外邊馬路上了。我們都沒注意,忙着查血壓、心跳、瞳反,搶救的時候我越看越覺得眼熟,這纔想起來,她不是邵醫生你的女朋友嗎?就趕緊給你打電話了。”
邵振嶸看了看掛的點滴,是葡萄糖。醫生問:“邵醫生,你女朋友有什麼慢性病或者藥物過敏史嗎?”
“沒有。”
“噢,那就好,那我去寫病歷。對了,她是醫保還是自費?”
“我去交費吧。”邵振嶸說,“我估計她沒帶醫保卡。”
劃價交費後,回到急診觀察室,杜曉蘇已經醒了。看到他進來,她的身體突然微微一動,不過幾天沒見,她的大眼睛已經深深地凹進去,嘴脣上起了碎皮,整個人就像彩漆剝落的木偶,顯得木訥而黯淡無光。她的手還擱在被子上,交錯綁住針頭的膠帶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血管,她最近瘦了很多。她的目光最後落在他手中的單據上,終於低聲說:“對不起。”
他並沒有做聲。
這時候正好急診醫生拿着化驗單走進來:“醒啦?驗血的報告已經出來了,血色素有點偏低,可能是缺鐵性貧血。以後要注意補血,多吃含鐵、銅等微量元素多的食物……這個讓邵醫生教你吧,反正平常飲食要注意營養。”他將病歷和一疊化驗單都交給邵振嶸,“應該沒什麼大問題,葡萄糖掛完後就可以回家了。對了,多注意休息,不要熬夜。”
等他走後,邵振嶸才問:“你昨天晚上在哪兒?”
她像犯了錯誤的孩子,默然低垂着眼睛。
“你不會在醫院外頭待了一夜吧?”
看看她還是不做聲,他不由得動氣:“杜曉蘇,你究竟怎麼回事?你如果有什麼事情來找我,你就直接過來。你在醫院外頭待一夜是什麼意思?你覺得這樣做有意義嗎?”
她從來沒見過他生氣的樣子,他嚴厲的語氣令她連脣上最後一抹顏色都失掉了。她怔怔看着他,就像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他終於及時地剋制住心頭那股無名火,轉開臉去。觀察室外頭人聲嘈雜,聽着很近,可是又很遠。她還是沒有做聲。點滴管裡的藥水一滴滴落着,震動起輕微的漣漪,可是空氣卻漸漸地凝固起來,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漸漸地滲進來,然後,風化成泥,卻又細微地碎裂開去,龜裂成細小的碎片,扎進人的眼裡,也扎進人的心裡,令人覺得難受。
“你沒吃早飯吧?”他語氣平緩下來,“我去給你買點東西吃。”
其實她什麼都不想吃,雖然昨天連晚飯都沒吃,但她並不覺得餓,相反,胃裡跟塞滿了石頭似的,沉甸甸的,根本再塞不下別的東西。她嘴脣微動,想要說什麼,他已經走出去了。
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杜曉蘇突然覺得,也許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也許他只是找一個藉口……她想叫住他,但他的名字已經到了嘴邊,卻終究默然無聲。
時間彷彿特別慢,半晌點滴的藥水才滴下一滴,卻又特別快,快得令她覺得無措。只好數點滴管裡的藥水,一滴、兩滴、三滴……又記不清數到了哪裡,只好從頭再數……一滴、兩滴、三滴……她強迫自己將全部注意力集中起來,不再去想別的。藥水一點點往下落,她的手也一點點冷下去,冷得像心裡也開始結冰。
他走路的腳步很輕,輕到她竟然沒有聽到,當他重新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都覺得不真實,只是恍惚地看着他。
“蟹粉小籠。”他把熱騰騰的包子遞給她,“本來想買點粥給你,但已經賣完了,只有這個了。”
包子很燙,她拿在手裡,只覺得燙。他把筷子給她:“你先吃吧。不管什麼事,吃完了再說。”
有氤氳的熱氣,慢慢觸到鼻酸,她低着頭,他說:“我出去抽支菸。”
她看着他,他以前從來不抽菸,偶爾別人給他,他都說不會。她怔怔地看着他,他已經走到門口了,卻忽然回過頭來,她的視線躲閃不及,已經和他的視線碰在了一起。他皺着眉頭,說:“我等會兒就回來。”這才掉頭往門外走去。
邵振嶸走到花園裡,掏出打火機和煙,都是剛纔在小店買的,剛點燃的時候,被嗆了一口,嗆得他咳嗽起來。他不會抽菸,可是剛纔買完包子回來,路過小店,卻不由自主掏錢買了盒中華。他試着再吸了一口,還是嗆,讓他想起自己四五歲的時候,二哥宇崢跟他一塊兒偷了姥爺一盒煙,兩個人躲在花園假山底下偷偷點燃。那時他用盡全部力氣狠狠吸了一口,沒想到嗆得大哭起來,最後勤務員聞聲尋來,才把他們倆給拎出來。行伍出身的姥爺蒲扇樣的大手搧在屁股上不知道有多疼:“小兔崽子,好的不學學這個!”
他不願意再想,揉了揉臉,把煙掐熄了,扔進垃圾箱裡。
回到觀察室葡萄糖已經快掛完了,杜曉蘇卻睡着了。她臉上稍微有了一點血色,長長的睫毛給眼圈投下淡淡的黑影。他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又把點滴的速度調慢了,微微嘆了口氣。
護士來拔針,她一驚就醒了,掙扎着要起來穿鞋,邵振嶸說:“輸液後觀察幾分鐘再走。”稍頓了頓,又說,“我送你回家。”
她這纔想起來給公司打電話請假,幸好上司沒說什麼,只叮囑她好好休息。
在停車場,明亮的太陽仍給她一種虛幻的感覺,五月的城市已經略有暑意,風裡有最後一抹春天的氣息。她站在那裡,看他倒車,一切在陽光下顯得有些不真實,彷彿是做夢。
一路只是沉默。她送給他的小豆苗還放在中控臺上方,一點點地舒展,搖着兩片葉子,像是活的一樣。交通很順暢,難得沒有堵車,他把她送到公寓樓下,並沒有將車熄火。
她低聲說:“謝謝。”
他沒有做聲。
她鼓起勇氣擡起眼睛,他並沒有看她,只是握着方向盤,看着前方。
“邵振嶸……”她幾近艱難地啓齒,“我走了,往後你要好好保重。還有,謝謝你。”
他用力攥緊了方向盤,還是什麼都沒說。
她很快打開車門,逃也似的下車跑掉了。
身後有人叫她的名字,聲音很遠,她知道那是幻覺,所以跑得更快,不管不顧,一口氣衝上了臺階,突然有隻手拽住了她的胳膊。竟然是邵振嶸,他追得太急,微微有點喘,而她胸脯劇烈起伏着,仍是透不過氣來,彷彿即將窒息。
他說:“等我幾天時間,請你,等我幾天時間。”
她不敢動,也不敢說話,只怕一動彈就要醒來。她從來沒有奢望過,到了這一刻,更不敢奢望。他的眼底淨是血絲,彷彿也沒有睡好,他說:“你不可以這樣,你得讓我弄明白究竟爲什麼……”他似乎忍住了後面的話,最後,只是說,“請你,等我幾天,可以嗎?”
他終於鬆開了手,很安靜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瞳孔裡的自己。他的眼裡倒映着她的影,卻盛着難以言喻的痛楚,她微微覺得眩暈,不願也不能再想。
過了很久之後,他才轉身往外走去,外面的太陽很燦爛,就像茸茸的一個金框,將他整個人卡進去,而她自己的影子投在平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彷彿無限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