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沒有回家,請了假訂到機票,去往那陌生而熟悉的城市。
上海不過是初秋,北國已經是深秋,路旁的樹紛紛落着葉子,人行道上行人匆匆,風衣被風吹得飄揚起來。的士司機拉着她,在每一個街口問她:“往南還是往北?”
迷宮一樣的舊城區,她竟然尋到了記憶中的那條小巷。雖然只來過一次,可是看到那兩扇黑漆的院門,她就知道,是在這裡。
付了車錢,拎着大包小包的禮物下車。
敲門之前,她有點緊張,不知道在害怕什麼。結果保姆來開門,問她找誰,她還沒答話,就聽到趙媽媽的聲音在院子裡問:“是誰呀?”
她輕輕叫了聲:“趙媽媽。”
趙媽媽看到她,一把就拉住了她的手,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孩子,你怎麼來了?”
她只怕自己也要哭,拼命忍住,含笑說:“我來看看您。”
“到屋子裡來,來。”趙媽媽拉着她的手不肯放,“你這孩子,來也不說一聲,我去接你,這地方可不好找。”
“沒事,我還記得路。”
因爲振嶸帶她來過,所以她記得,牢牢記得,關於他的一切,她都會永遠牢牢記得。
趙媽媽拉着她的手,看到她手指上的戒指,忍不住拭了拭眼角,卻還是勉強笑着端詳她:“怎麼又瘦了?今天你二哥正巧也回來了,趙媽媽真高興,你還能來看我。”
她這纔看到雷宇崢。北方深秋瓦藍瓦藍的天空下,他站在屋檐底,秋天澄靜的陽光映在他的發頂上,那光暈襯得他頭髮烏黑得幾乎發藍,或許因爲穿了件深藍色的毛衣,顯得溫文儒雅,與他平常的冷峻大相徑庭。她想起振嶸來,更覺得難過。
保姆給她倒了茶,趙媽媽把她當小孩子一般招待,不僅拿了果盤出來,還抓了一把巧克力給她:“吃啊,孩子。”
她慢慢剝着巧克力的錫紙,放進嘴裡,又甜又苦,吃不出是什麼滋味。趙媽媽張羅着親自去買菜,對他們說:“你們今天都在這兒吃飯,我去買菜,你們坐一會兒。小崢,你陪曉蘇說說話。”
絮絮的家常口氣,杜曉蘇只覺得感動,等趙媽媽一走,她又不知道能跟雷宇崢說什麼,只是默默捧着杯子,喝茶。*茶,淡淡的一點香氣,縈繞在齒頰間,若有若無。屋子裡很安靜,難得能聽到鴿哨的聲音,朝南的大窗子裡可以看見院中兩棵棗樹,葉子已經差不多落盡了,枝頭綴滿了紅色的小棗,掩映一院秋色。時間彷彿靜止,只有檐下的陽光,暖暖的映在窗前,讓人想起光陰的腳步。她想着邵振嶸小時候的樣子,是不是也在北國這樣的秋天裡,無憂無慮地玩樂。
“你來幹什麼?”他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她的遙想。她似乎被嚇了一跳,有點發怔地看了他好幾秒鐘,才知道回答:“我就來看看趙媽媽。”
他沒再說什麼,終歸是不怎麼待見她吧,從一開始到現在。
但趙媽媽回來後,他又變了副模樣,待她很有禮貌,似乎跟趙媽媽一樣沒拿她當外人,尤其是吃飯的時候。趙媽媽把燉的老母雞的一隻大腿夾給他,另一隻夾給了曉蘇:“你們兩個都多吃點,成天忙啊忙啊,飯也不好好吃。”
他似乎想逗趙媽媽開心,三下五除二就把那隻雞腿啃完了,還問:“還有嗎?我可以一起收拾。”
“貧得你!”趙媽媽親暱地拿筷頭輕輕戳了他一下,“這麼多年也不見你帶個姑娘回來給我瞧瞧,你真打算一輩子光棍呢?”
雷宇崢說:“您怎麼跟我媽一樣,見着我就念叨呢?”
趙媽媽笑了:“你也知道啊,快點找個好姑娘,讓我和你媽媽都放心。”
雷宇崢笑着哄趙媽媽:“您別急了,回頭我找一特漂亮賢惠的,保管您滿意。”
趙媽媽說:“你這話都說了幾年了,也沒見你有什麼真動靜,去年在這兒吃飯你就說了一次……”想起上次雷宇崢說這話的時候,正是邵振嶸帶曉蘇回來的那次,只見着曉蘇低頭用筷子撥着米,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曉蘇知道她是想起了邵振嶸,心裡難過,她心中更難受,可是卻不能顯露出來,只作是歡歡喜喜,吃完這頓飯。
趙媽媽聽說她是來出差,同事訂好了酒店,稍稍覺得放心:“讓你二哥送你回去。”
送她出門的時候,趙媽媽仍舊一直握着她的手,最後,還輕輕地在她手上拍了拍:“振嶸不在了,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隔着車窗,她一直笑着,跟趙媽媽揮手道別。趙媽媽站在院子門口,含笑看着她,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因爲振嶸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所以趙媽媽纔將她也視如己出。
直到車出了衚衕口,趙媽媽的身影再看不到了,她才哭出聲來。
她已經覺得自己再也哭不出來了,連眼淚都早已經流盡了,可是終究是忍不住。
她根本就不敢回家去,更不敢見父母。因爲父母一直希望她幸福,可是這世上她愛的那個人不在了,她怎麼可能還會有幸福?
她哭得難以自抑,眼淚涌出眼眶,毫無阻礙地順着臉頰流下去。透過模糊的淚眼,路燈一盞一盞從眼前掠過,一顆顆都像流星。她生命裡最美好的過去,就像是流星,曾經那樣璀璨,曾經那樣美麗,她卻沒有了邵振嶸。
她一步步找回來,可是那些曾經的快樂,已經再也不見了。
再難再苦,只得她自己一個人。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後車子停下來,停在紅燈前,他遞了一塊手帕給她。
她接過去,按在臉上,斷續地發出支離破碎的聲音:“今天是我生日……”
她不知道身邊是誰,她只需要傾訴,哽咽着,固執地說下去:“我今天二十四歲。你相信嗎?他說過,今年我的生日,我們就結婚……去年的今天,我還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她把那些過去的美好,如同記憶裡的珍珠,一顆顆拾起來,卻沒有辦法,重新串成一串。她講得顛三倒四,因爲太美好,她都已經快記不得自己還曾有過那樣的幸福,和他在一起,每件事,每一天。他曾那樣愛過她,他曾那樣待過她,她曾經以爲,那會是一輩子。
可是她的一輩子,到了二十四歲之前,就止步不前。
太多太美好的東西,她說不下去,只能斷斷續續地訴說,然後更多的眼淚涌出來。她哭了一遍又一遍,手帕溼透了,他又把後座的紙巾盒拿過來給她。她抱着紙巾盒,喃喃地講述,那些過往,那些邵振嶸爲她做的事,那些邵振嶸對她的好。說到一半她總是哽咽,其實不需要,不需要告訴別人,她自己知道就好,那是她的邵振嶸,獨一無二的邵振嶸。
最後她哭得累了,抱着紙巾盒睡着了。
雷宇崢不知道她住哪家酒店,她哭得精疲力竭,終於睡着了,而眼睫毛還是溼的,帶着溫潤的淚意。他想,自己總不能又把她弄回家去。可是如果把她叫醒,難保她不會再哭。他從來沒見過人有這麼多的眼淚,沒完沒了,她哭的聲音並不大,可是卻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覺得連自己車上的座椅都要被她的眼淚浸溼了。
他在四環路上兜着圈子,夜深人靜,路上的車越來越少。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或者怎麼辦,於是就一直朝前開,只有紅綠燈還寂寞地閃爍着。車內似乎安靜得可以聽到她的呼吸,每一次轉彎,他總可以聽到轉向燈“嗒嗒”地輕響,就像有人在那裡,嘀嘀嗒嗒地掉着眼淚。
最後他把車停在緊急停車帶上,然後下車。
幸好身上還有煙,於是背過身避着風點燃。
這城市已經沉沉睡去,從高架橋上望下去,四周的樓宇唯有稀疏的一星兩星燈光。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了,連哭泣的那個人,都已經睡着了。
他站在護欄前,指間明滅的紅星璀璨,彷彿讓人奇異地鎮定下來。身後有呼嘯的車聲,隱約似輕雷,卻遙遠得似另一個世界。
不可觸摸,彷彿遙不可及。
凌晨三點多杜曉甦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抱着紙巾盒靠在車窗上,睡得頭頸發硬。而車閃着雙尾燈,停在空闊的高架橋上。
她有點發怔。車門終於被打開,他帶進清冽的深秋寒風,與陌生的菸草氣息。
他根本沒看她,只問:“你住哪個酒店?”
其實出了機場她就去找那個小小的四合院了,根本就沒訂酒店,她小聲說:“隨便送我去一家就行了。”
他終於看了她一眼:“那你的行李呢?”
她木然地搖了搖頭,除了隨身的小包,她也沒帶行李來。
沒過多久他們就下了輔路,走了一陣子,駛進一片公寓區,最後他把車停下,很簡單地說:“下車。”
她抱着紙巾盒跟着他下了車,他在大廳外按了密碼,帶她進入公寓,直接搭電梯上樓。
房子的大門似乎是指紋鎖,掃描很快,兩秒鐘就聽到“嗒”一響,鎖頭轉動,然後門就開了,玄關的燈也自動亮了。走進去看到客廳很寬敞,只是地毯上亂七八糟,扔了一堆雜誌。
她覺得精疲力竭,只聽他說:“左手第二間是客房,裡面有浴室。”
她抱着紙巾盒,像夢遊一樣踩在軟綿綿的地毯上。他消失了半分鐘,重新出現的時候拿着一堆東西,是新的毛巾和新的T恤:“湊合用一下吧。”
她實在是很困了,道了謝就接過去。
她進了浴室纔想起來放下紙巾盒,草草洗了個澡,就躺到牀上去。
牀很舒服,被褥輕暖,幾乎是一秒鐘後,她就睡着了。
這一覺她睡得很沉很沉,若不是電話鈴聲,她大約不會被吵醒,她睡得迷迷糊糊,反應過來是電話。神智還不甚清醒,手指已經抓到聽筒:“喂……你好……”
電話那頭明顯怔了一下,她突然反應過來,這不是自己家裡,這也不是自己的座機。有幾秒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但猶豫只是一剎那的事,她當機立斷把電話掛掉了。
令人奇怪的是鈴聲沒有再次響起,或者那人沒有試着再打來。
她已經徹底地清醒過來,想起昨天的事情,不由得用力甩了一下頭,彷彿這樣可以令自己清醒一些。但總覺得不好意思,坐在牀上發了一會兒怔,終於下牀去洗漱,然後輕手輕腳出了房間。
雷宇崢站在客廳窗前吸菸。
落地窗本來是朝東,早晨光線明亮,他的整個人似被籠上一圈絨絨的金色光邊。聽到她出來,他也沒動,只是向身邊菸灰缸裡撣了撣菸灰。
他不說話的時候氣質冷峻,杜曉蘇不知爲什麼總有一點怕他,所以聲音小小的:“二哥。”聽她這樣稱呼,他也沒動彈,於是她說,“謝謝你,我這就回去了。”
他把煙掐熄了,回過頭來,語氣有一種難得的溫和:“有些地方,如果你願意,我帶你去看看吧。”
他們去了很多地方,他開着車,帶着她在迷宮一樣的城市中穿行。那些路上十分安靜,兩側高大的行道樹正在落葉,偶爾風過,無數葉子飛散下來,像一陣金色的疾雨,擦着車窗跌落下去。偶爾把車停下來,他下車,她也就跟着下車。
他在前面走,步子不緊不慢,她跟在後面。這些地方都是非常陌生、毫不起眼的大院,走進去後纔看見合抱粗的銀杏樹與槐樹,掩映着林*又深又長,隔着小樹林隱約可見網球場,場裡有人在打球,笑聲朗朗。陳舊的蘇聯式小樓,獨門獨戶,牆上爬滿了爬山虎,葉子已經開始凋落,於是顯出細而密的枝藤脈絡,彷彿時光的痕跡。人工湖裡的荷葉早就敗了,有老人獨自坐在湖中亭里拉手風琴,曲調哀傷悠長。留得殘荷聽雨聲,其實天氣晴好得不可思議,這城市的秋天永遠是這樣天高雲淡。
雷宇崢並不向她解說什麼,她也只是默默看着,但她知道邵振嶸曾經生活在這裡,他曾經走過的地方,他曾經呼吸過的空氣,他曾經坐過的地方,他曾經在這裡度過很多年的時光。
黃昏時分他把車停在路邊,看潮水般的學生從校門裡涌出來,他們走進去的時候,校園已經十分寧靜。白楊樹掩映着教學樓,灰綠色的琉璃瓦頂,迷宮似的長長走廊,彷彿寂落而疲倦的巨人。越往後走,越是幽靜,偶爾也遇見幾箇中學生,在路上嬉鬧說笑,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們。
穿過樹林,沿着小徑到了荷花池畔。說是荷花池,裡面沒有一片荷葉,池邊卻長着一片蘆葦,這時節正是蘆葦飛絮,白頭蘆花襯着黃昏時分天際的一抹斜暉,瑟瑟正有秋意,彷彿一軸淡墨寫意。池畔草地上還有半截殘碑,字跡早就湮滅淺見,模糊不清。他在碑旁站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什麼,天色漸漸暗下來,最後他走到柳樹下,拿了根枯枝,蹲下去就開始掘土。
杜曉蘇最開始不明白他在做什麼,只見那樹枝太細,使力也不稱手,才兩下就折了,他仍舊不說話,重新選了塊帶棱角的石頭,繼續挖。幸好前兩天剛下過雨,泥土還算鬆軟,她有點明白他在做什麼了,於是也揀了塊石頭,剛想蹲下去,卻被他無聲地擋開。她不做聲,站起來走遠了一點,就站在斷碑那裡,看着他。
那天她不知道他挖了多久,後來天黑下來,她站的地方只能看到他的一點側臉,路燈的光從枝葉的縫隙間漏下來,他的臉也彷彿是模糊的。很遠的地方纔有路燈,光線朦朧,他兩手都是泥,袖口上也沾了不少泥,但即使是做這樣的事情,亦是從容不迫,樣子一點也不狼狽。其實他做事認真的樣子非常像邵振嶸,可是又不像,因爲記憶中邵振嶸永遠不曾這樣。
最後把盒子取出來,盒子埋得很深,杜曉蘇看着他用手巾把上面的溼泥拭淨,然後放到她的面前。
她不知道盒子裡是什麼,只是慢慢地蹲下去,掀開盒蓋的時候她的手都有點發抖。鐵盒似乎是巧克力的鐵盒,外面還依稀可以看清楚花紋商標,這麼多年盒蓋已經有點生鏽,她掀了好久都打不開,還是他伸過手來,用力將盒蓋揭開了。
裡面是滿滿一盒紙條,排列得整整齊齊,她只看到盒蓋裡面刻着三個字:邵振嶸。
正是邵振嶸的字跡,他那時的字體,已經有了後來的流暢飛揚。可是或許時間已經隔得太久,或許當時的少年只是一時動了心思,纔會拿了一柄小刀在這裡刻上自己的名字,所以筆劃若斷若續,彷彿虛無。
她有點固執地蹲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這三個字,已經吸去她全部的靈魂,只餘了一具空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