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註定了是個多事之秋。
進了十月,先是兵部尚書劉至夏病死,他的女兒,貴妃劉氏悲傷過度,也緊跟着病倒。林閣老在大朝會時突然中風——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這麼短短的半個月裡頭,不管是朝上,還是後宮,都暗潮涌動,京城裡刮的風似乎都變了味兒。錢嫂子進來回事兒的時候說,他們茶莊對面那間酒樓的生意倒是更好了,進的貨倒比前幾個月還要多。
當然,天氣冷了,有個地方坐坐喝口熱茶,再說說話,總比在外頭吹冷風強得多。
但是,也許還有別的原因。京城裡的人雖然不敢就皇家的事說三道四,可是不代表他們不熱衷於熱議和清談。兵部尚書死了,他的位置得有人遞填。林閣老中風了—不知道能不能治得好。要是治不好死了,那朝裡只怕從上到下要大洗牌。林閣老一手提拔起來的門生和故舊們比誰都着急。
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這雖然換的不是天子,可是比換了天子還糟糕。林閣老盤距朝堂呼風喚雨這些年,他底下的這些人大概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大廈傾頹,他們該如何是好。
朱府倒還是一切如常,最起碼錶面上是這樣。朱老爺子早就相當於是榮養了,掛個禮部尚書的名,活都是下頭的人在幹。林閣老死也好,活也好,癱了也好,不會影響他現在的地位。朱大老爺就更不用說了,整個兒一邊緣人物,閒官。朱慕賢呢,不過是剛剛起步,官卑職小,上頭的大風颳不着他這樣的小草兒,所以朱府內部倒是沒怎麼受這些風波的影響。
有人上門來拜見,老爺子大多數是不見的,連貼子都不留。他都這歲數了——說不好聽的·比林閣老還大三歲呢,重孫子都有了,還能活幾天啊?富貴經過,困苦也捱過·什麼都看得開了。那些鼓動着他的人,心裡盤算什麼他都一清二楚。可是那些有什麼意思呢?看看林閣老,這就是前車之鑑。拼了老命,在朝上都中風了,這可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老爺子有他的消息渠道,林家雖然瞞得緊·但是林閣老情形不容樂觀。他年紀也不輕了,平時又多勞心力,四體不勤,這次就算能保住命,只怕也不能動彈說話了。
過了這麼些年,林閣老這個龐然大物終於被時間和疾病聯手擊敗。老爺子不由得喟嘆,林閣老這個人真是了不得,他幾乎打敗了一切敵手·包括朱老爺子在內。但是他最終還是鬥不過天命。
對於內宅的女人來說,這些事情就更遙遠了。她們的話題焦點更多的集中在諸如“貴妃娘娘這一病,只怕難好”·又或者是“林閣老聽說過年時還納了個十七八的妾呢,真是一樹梨花壓海棠,老來也風流。要是這會兒他兩腿一蹬去了,那麼年輕的妾也得守寡”之類。
但是對於又林來說,雖然她現在足不出戶,一是身子太重,二是因爲天氣已經冷了——下過一場雪了都,可是她還是能從朱慕賢的態度裡嗅出一點不尋常的意味。
兵部尚書死了,對別人來說可能沒什麼。但是對楊重光來說,意義絕對不一樣。有劉至夏那麼個龐然大物壓在頭頂·想翻當年的舊案哪有那麼容易?可是現在就不一樣了,劉至夏一倒,下頭的人亂成一片,這時候入手,就要容易得多。
朱慕賢在這事上,只能兩不相幫。石家雖然是大太太的親戚·可是這件事情上頭,石家的確做得不算光彩。不管從情理還是道義上,朱慕賢都沒法兒讓自己阻攔楊重光爲父申冤。他只能兩不相幫。
他這些天也不好受。
羅三還找過他,問他知道不知道這事。
羅三是石家女婿,他自然對這事關切。
朱慕賢只能坦然的表示這件事情上頭他只能兩不相幫。羅三和他是打小的交情,知道他的爲人,也沒有再說下去。
又林自打從朱慕賢口中問出這件事的內情,就有些擔心。
她擔心石瓊玉。
這件事情她這麼消息閉塞都知道了,石瓊玉自小在京里長大,又嫁回京裡這麼些年,消息遠比她要靈通。
初戀的情人,現在卻成了家族的仇人。
又林直想嘆氣,這簡直象一部莎翁戲啊,活脫脫的羅密歐與茱莉葉嘛。
朱慕賢可以說兩不相幫,但是站在同是女人立場上頭,又林當然更同情石瓊玉。這件事情錯不在她,可是現在最痛苦的人大概就是她了。
石夫人當時是不是已經預見到了會有今天呢?所以她堅持不許女兒和楊重光往來,不惜把她關着鎖着,遠遠的把她嫁到了京城,也不讓他們兩人在一起。
還有,春天回於江奔喪去的時候,石夫人那樣蒼老憔悴,憂心忡忡。她肯定已經知道了,楊重光恨石家,他一旦出人頭地了,必定會報仇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
朱慕賢勸她不要過份擔心:“這件事的主謀絕對不是石家,就算會受牽連也是有限的。石老爺子早就告老回鄉,這件事掀出來,最多……也就是名聲掃地,不會對石家有太大的實際損害。”
又林不會被他三言兩句就給哄住。是,就算不追究石老爺子,可是他到老到老背上這麼個污名,他又是那麼個脾氣,會不會就此氣死都不好說。再說,石家幾個兄弟將來的前程會不會因此而受影響?這怎麼能叫沒多大損害呢。
對石瓊玉來說,她現在也是兒女俱全,婆婆也喜歡她,即使孃家出這樣的事,大概影響不會太大可是她心裡的痛苦怎麼辦?
再說,楊重光和石家的舊事兒如果一下子都扯出來,會不會也影響到玉林呢?
雖然玉林來的時候總是說楊重光不錯,看起來也的確象是過得舒心的樣子。但又林總是有些不放心的。
報仇可以說是楊重光一直以來的目標和執念,不管會有多少人受到傷害,他大概都不會退縮。
“你瞧你的臉,都皺成這樣兒了,當心將來生出來個苦瓜臉兒的孩子。”朱慕賢伸手過來,在她的眉心揉了幾下,把她的眉結揉平:“旁人的事情,咱們插不上手去,所以也別太往心裡去。再說,石家不是沒把事情做絕嗎?他們還是撫養了楊兄十幾年的。楊兄也不會對石家下狠手的。”
但願如此吧。
楊重光在石家雖然過得不如意,可是石家畢竟還是把他養大了。要是他對石家太過無情,旁人也會指責他。
所以翻出舊案來的好處並沒多少,壞處卻是眼可見的。
說是爲了還已死的人清白,可人死都死了,是不是洗刷了污名,對他們還有意義嗎?
其實,這報仇,還是爲了給活人慰藉。
楊重光是爲了給楊家一個交代,更重要的是爲了給自己一個交代。
朱慕賢知道妻子怕冷,連帶着,胡媽媽、小英翠玉她們也是從南邊兒來的,對京城的氣候還是沒完全適應,所以桃緣居每到冬天用度就要多出不不少——每房多少主子,按份例撥炭的。那不夠使的,就只能自己想辦法。又林倒不愁炭燒,李家的船從南邊兒來,李光沛和四奶奶放心不下遠嫁的女兒,總會捎帶東西來,連炭都有。
這次送東西來的不是什麼管事,而是又林的弟弟通兒。
又林聽着人回話還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說誰?”
“是二少爺。”管事說:“二少爺打發我先過來給您報個信兒,他隨後就到。”
“真胡鬧,他纔多大,就一個人跑這麼遠?天還這麼冷!”
管事笑着說:“大姑奶奶不用生氣,二少爺雖然小吧,可是主意大着呢,這一路我們都是聽他吩咐的。老爺也說了,多歷練歷練沒壞處,總拘在院子裡練不出本事來,就得出來跑一跑闖一闖才行。”
又林哪裡還坐得住,馬上打發人去叫通兒過來。差不多過了多半個時辰,人總算是來了。
這孩子長得可真快!要是在外頭一眼看到,說不定都不敢認。黑了,壯實了,也高了。
又林心說,春天時見他就不矮了,這過了大半年,怎麼好象又高了?
李家人都不算高——早早過世的爺爺又林沒見過,但是父親母親個頭兒都不是很高,通兒怎麼就長這麼高呢?他現在纔多大啊,將來還會再長…···
要不是因爲通兒是她看着出生的,又林幾乎懷疑通兒是不是也是父親從外頭抱來的孩子了。
“姐!”通兒也沒那麼多講究,進屋眼睛就盯在她肚子上:“是男是女的?”
又林失笑:“我哪兒知道,這得生了才曉得呢。”
通兒點點頭,第二句就問:“我外甥呢?”
又林趕緊讓人去把原哥兒帶過來,趁着空兒問他:“你怎麼一個人跑這麼遠,爹孃都同意嗎?”
“爹點頭了。”
那就是娘不答應了。
說實在的,誰家小兒子不是心頭寶?不得擱在眼前才放心?可是通兒生性就跟匹野馬似的,難管的很。
今天好冷!下了一天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