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太太也沒在婆婆面前立過規矩。當時她一過門,就跟着朱大老爺去了任上,公婆不過是逢年節時見上一面,客客氣氣的就過了。
可是朱大太太很期望能讓兒媳婦對自己服首貼耳,恭恭敬敬。她這麼出色的兒子,娶了這麼個媳婦,李家丫頭上輩子可是燒了高香了。
又林留心看着桌上每個人都吃了什麼菜。
雖然桌上菜餚豐盛,朱老太太也就動了乾絲和蝦仁兩樣清淡的。老爺子沒看出有什麼特別偏好,什麼都動了一些。大太太和朱老太太完全相反,她看來對紅燒排骨和扣肉更偏好。朱慕賢則和朱老爺子一樣,每樣都動過,但蒸魚吃得多些。
跟胡媽媽打聽來的差不多,老太太本就是江南人,口味偏清淡。再加上人有了年紀要養生,肯定不能大魚大肉的吃。大太太是北方人,這口味就重些。
大太太心思並不在用飯上頭,她心裡各種念頭轉來轉去,她看着同坐在一張桌子上的兒媳婦。
年輕可真好,皮子細得跟緞子似的。手看着也細滑——肯定在家裡也是嬌養着沒做過活兒的。
朱老太太笑着說:“今兒湯不錯,天氣燥,多喝點湯水。”
大太太答應了一聲,朱老太太又想了起來,轉頭說:“我記得那年夏天你們家燒的那個荷葉羹很好,你娘還說是你親手做的呢。”
又林也笑着說:“那天出去划船,正好折了很多鮮荷葉回來,就把荷葉磨碎了做羹了,其實還是靠着雞湯提着味兒。”
“說到雞湯,都是一樣煮法,可那回喝的特別清爽呢?”
又林想了想:“我用茶葉把湯上頭的油吸去了。”
朱老太太笑了:“怪不得呢,你倒是會想點子。”
朱大太太看了這和睦融洽的祖孫二人,心說,這張嘴倒是巧。挺會說話的。可是看那樣兒哪象是能進廚房的人啊。
反正日子還長着,過日子可不是光憑一張嘴會討巧賣乖就能行的,就算刷了金漆,日子久了也得露原形。
一回屋裡,朱慕賢就問:“你幾時還做過好湯?讓祖母到現在還念念不忘的。幾時再做一次給我嚐嚐。”又林抿嘴笑:“現在時節不對,那羹是大暑天兒裡做的。現在小荷才露尖尖角呢。”
朱慕賢把小荷才露尖尖角唸了兩遍,目光忍不住就在又林身上勾旋打轉。
可不是麼。
她還這麼……這麼小。
面龐和身體嬌嫩得就象剛剛露出水面的嫩荷葉,正是詩裡頭說的。羞顏未嘗開。
兩人寬衣安置,又林還是有些僵硬,仰面躺着,好大會兒一動都沒動。
當然也沒睡着。
朱慕賢心裡憐惜她,縱然有什麼想法,也是自己忍下了。他一時也睡不着,往常這時候他都是在讀書。可現在是新婚,祖父下午還打趣他,讓他可別又捧起書本把新娘子一個人晾起來了。
“下午祖父找我說話。”
又林微微側過臉看他:“都說什麼了?”
“祖父決定回京一趟,我們也一同回去。說起來。也該去一趟,父親。哥哥嫂子他們,也都該見見。”
又林已經猜着幾分了,並不特別意外:“有說什麼時候動身嗎?要去多久呢?”
朱慕賢倒沒有瞞她:“可能得不少日子。祖父當初的事又有另一番說法了——”
又林一驚,不過隨即鎮定下來。今天看朱老爺子模樣還是一如既往,老太太心情也很好,還有心思跟她說湯羹,應該不是飛來橫禍。
也許是要翻身?
但是又林也沒有多大欣喜。
官場上的事情誰都說不準。雖然朱老爺子當時被牽累不無冤枉,但是俗話說人走茶涼,這做官向來是好幾個蘿蔔都盯着一個坑。你走了自然有別人來頂上。朱老爺子已經是古稀之年,這種年紀含飴弄孫差不多,東山再起基本可能性不大,不是人人都象姜子牙那麼老當益壯的。
朱老爺子已經沒有威脅性了,別人自然會給幾句好聽話,說不定還會給個閒職,把他養起來。又林雖然不懂這些,可是平時長輩們議論,書也讀了不少,她也能估摸出幾分來。象國子監,鴻臚寺這些地方,事兒又少,說起來還很好聽。
因爲又林不說話,朱慕賢想着,她肯定是爲了一嫁過來就要遠離家鄉遠離親人而感到難過。
這個消息是太突然了些。
雖然朱慕賢之前也知道他不會在於江住一輩子,可是也沒想到會這麼快就離開。他總覺得,倘若能中舉,再進京,那起碼得一年半載甚至更長時間。
他覺得挺對不住又林的,她長這麼大,也沒有去過那麼遠的地方,而且身邊沒有她熟悉的親人。
這一去,什麼時候回來,或者說,到底能不能再回來,都很難說。
朱慕賢有種預感,也許他不會再回到於江了。
又林也有同樣的感覺。
朱慕賢會在於江,是因爲朱老爺子和老太太回來,他也順便回來,陪伴祖父母,讀書在哪裡都是一樣能讀。
當時朱家這個舉動也不無避禍的的意思。他們家剛回來時,李光沛看朱老爺子泛舟湖上,醉心棋與漁,曾經對又林說過這麼一句話。
老爺子和這船,要是畫進畫裡,那也是一景,就叫武陵桃源。
桃源中人避於世外,爲的是什麼?並不是他們天生就追求那種生活,是爲了躲避秦亂,是爲了逃命,爲了逃離戰火和迫害。
世人說起來,總愛用桃源比喻美好的世外樂土。可是實際上桃源並不美好,它的形成是被迫的。
朱老爺子當時那樣子,也未必就是縱情放曠,萬事不理了。他也是做出無害的姿態給別人看。
如果不用再避禍了,他們是不是還會長久的待在於江呢?
就算老爺子老太太真心想在這兒養老,京城的事情他們就真能放得下嗎?
他們再回來的可能性,應該不大。
屋裡靜了一會兒,朱慕賢輕聲問:“平時這會兒,你都睡了嗎?”
“沒有。”又林說:“我可不會這麼早上牀,有時候陪祖母說話,有時候要陪弟弟妹妹們。你呢?”
朱慕賢坦然說:“這幾年都沒這麼早睡過。”
得——都不是愛早睡的人,所以現在兩人躺牀上只能大眼瞪小眼了。
可朱慕賢覺得這麼說話真的很難得。他記不得自己有沒有這麼和人輕鬆的聊過天,也許有,但是太少,他已經不記得了。沒什麼負擔,也沒有太多顧忌,想說什麼都行。他知道她在聽,而且知道她都能聽得懂。
又林問:“咱們家在京城哪條街上?宅子個什麼樣兒?”
她聲音軟軟的,但是朱慕賢更喜歡的是“咱們家”這個稱呼。
是啊,他們已經是一家人了。夫婦一體,休慼與共,當然要說“咱們家”。
“京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我記得我還小的時候是住在永崇街,後來祖父升遷,遷到了西城延福街。宅子有前後五進,帶一個小花園兒。不過這回回去,我們肯定不會住在我原來那兩間屋裡了,得找幾間寬敞的屋子才住得下。”
可不是,原來朱慕賢連主帶僕才幾個人?一巴掌就數完了。可是現在又林帶過來的人叮了啷噹的一串,還有這麼多箱籠東西——
朱慕賢打小就知道一個道理,女人是永遠不嫌衣裳首飾多的。以前母親跟父親在任上,要搬遷的時候那箱籠多的讓人驚詫,也不知哪來這麼多東西,還全都塞得滿滿的。
朱老太太也是這樣,換季的時候曬衣裳,連三十年前穿過的一件衣裳都還保留着,指着衣裳就能說出那天的事兒來。這些東西的存在並不只有佔地方這一個用處,它上頭凝結記載着許多回憶,所以捨不得輕易丟棄。
朱慕賢攬着又林的肩膀,並不帶情慾的意味。
又林也能感覺得到,所以她並沒有緊張得渾身僵硬。
“京城冬天比這兒冷得多,有時候雪會連下三天三夜,早早就得燒炕,不然晚上會凍得人睡不着覺。不知道你能不能習慣……”
“慢慢來,會習慣的。”
朱慕賢微笑着說:“對,慢慢來。”
又林想,她對北方可不陌生,上輩子她可是個地道的北方姑娘呢。
但是這輩子,她還真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
京城對她來說全然陌生。
回門那日,又林和朱慕賢是早早起來了,又林還是一身紅,除了沒鳳冠和蓋頭,打扮得也得新娘子差不多了。按風俗都是這樣穿,這可不以她的個人喜好爲轉移。朱慕賢也是一身簇新長袍,拾掇得十分光鮮。
兩人去給朱老太太請安的時候,老太太剛起身,還在梳頭呢,笑着說:“你們起得可真早,不用這麼急,用過了早飯再去。”
徐媽媽在一旁笑着說:“咱們這是趕巧了,離得近。那離得遠的人家,雞不叫就起身趕路的也有。要是那隔着幾百裡地的,說不得就得滿月纔回門了。”
大太太只吩咐:“早點兒去早點回吧,頭一個月新房不能空——可別多喝了酒,讓你丈人笑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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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有沒有覺得,冬天一年比一年冷呢,而且還冷的那麼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