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早了,還是快點兒睡吧。”
朱慕賢的頭終於擡起來一點點,看着書墨。
他不睡,書墨當然也不能睡。貼身伺候主子的人,當然得比主子起得早,比主子睡得晚。主子有什麼事兒,你得使出十二分力來去伺候,去辦好。主子沒想到的,你也得儘量替主子周全,替他想到。
朱慕賢回過神來:“你先去睡吧,我再看會兒書。”
“公子,這俗話說得好,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這書也不是一晚上就看得完的。您瞧,都要敲三更鼓了,明兒還得早起。”
朱慕賢把書合上:“也好。”
雖然對着書這麼長時間了,其實還一直停留在剛翻開的那一頁上。這半天他什麼都沒看進去,一個字都沒進腦子。
外面雨漸停了,起了大霧。儘管窗子關着,但是潮溼的空氣還是從眼睛看不見的縫隙滲進來,散佈於屋中的每一個角落。這種潮意粘在臉上,帳子上,枕褥上,那一股溼涼,讓人覺得不舒服。
朱慕賢覺得象是又回到了從前那個時候。祖父在朝上被申斥,回到家中之後閉門不出。家中人心惶惶,雖然是在自己家中並沒有外人,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敢大聲說話。象是生怕聲音大了一些,災禍就會從天而降,這個家會徹底毀滅。
那時候他還懵懂,不知道明日自己會身在何方。心象是懸在半空,一片茫然。晚上一個人躺在屋裡頭,四下裡空蕩蕩靜悄悄的,他怎麼都無法閤眼。彷彿一閉上眼,眼前的平靜就會失去。
他彷彿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懂事了。雖然這份懂事來得太快,也太殘酷。
雖然情況並不一樣,可是這種茫然無奈的感覺是一樣的。
京城的情形,父母必然隱瞞了他許多。如果朱長安沒有說漏嘴。他只能一無所知。
可是現在就算知道了,他也什麼都做不了,也不能做。
這種任人擺佈,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爲力的感覺。越成長,就越發鮮明。即使擺佈他的人是至親長輩,這種滋味也絕不好受。
兩年之前家中沒遭變故之時,他也從來沒體會到這些。那時候……他差不多什麼都不懂,除了讀書,每天要煩心的也不過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母親與父親鬧氣。表妹又使小性子,同窗間有了什麼齷齪不和……再大的風波,現在看來也都是不值一提。
有時他會想,人若是可以不長大就好了,那就不會懂得這麼多煩惱。有時候卻又會想,要是他能快些長大成人就好了,能接過家中的重擔,能保護身邊的親人——
有這種感慨的。不止他一個人。
又林也時常會有這種感慨。
想一想,她來到這裡,也有十來年了。十來年!人一生有多少個十來年?尤其在這個人的壽命普遍都短的年月。可是不知不覺。時間過得比想象中要快。她努力的學習並適應着,希望自己能快些長大。年紀小的時候,一舉一動都不可能自由,時刻有人守着她,母親、祖母、乳孃,丫頭——她那時候真怕自己什麼時候不留神說出不該說的話,又或是舉止不合乎這個年紀該有的模樣。只想着,快些長大吧,長大了就能自由輕鬆得多。
現在她是長大了,可是她要面對的難關。比小時候要面對的還要複雜棘手。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嫁得好,下半輩子大概可以過得平安和順。可以說,她能否過得幸福,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現在父母爲她做的選擇。
雖然要嫁的人是她,可是要嫁什麼人。由不得她自己選。李光沛是個開明的父親,可是他畢竟是這個年代的男人。他決不會問又林,你想嫁什麼人?可有中意的人選?
這會兒可沒有自由戀愛這回事——就算給了她選擇權,又林甚至都不知道該選誰。
她能認識什麼人呢?除了親戚鄰居家的人,她不可能認識什麼外人。而就算是表兄,他們也沒說過多少話,更談不上對彼此有什麼瞭解。對於這個範圍以外的陌生人,她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所以她只能服從家中長輩的安排和選擇。
門當戶對,人品可靠,家裡人一定會爲她考慮周全,會替她安排得很好。而她呢,就要象祖母和母親一直教導她的那樣,恪守閨範,溫順本份,做一個賢妻良母。
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
只是她要離開自己熟悉的家,去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重新開始,要和一個也許從未謀面的男子做夫妻,從洞房開始認識,互相瞭解,適應未知的一切——
這由不得她不惶恐。
所以人總是這樣矛盾。未長大時盼着長大,長大了之後又覺得煩惱太多。
德林一早起來,扒着窗子朝外看了看。雨已經停了,霧還沒有散——於江這個季節本來就多霧。
“少爺醒了?”
德林一掀被子就跳下了牀,乳母連忙攔着他:“哎喲,可不能光着腳,這地下涼着呢,少爺先穿上鞋再說。”
“我去看看錶弟!”
“那也不能就這麼出去啊。”乳母哄着勸着:“表少爺他們趕了那麼遠的路,肯定是很累的,得好好休息,哪能醒這麼早?少爺不妨等一會兒,等太陽升起來了,用過了早飯,再去找表少爺,那會兒海源少爺是一定起身了。”
德林聽着也有道理,站在那兒讓乳母給他穿衣穿鞋。等他衣裳剛穿好,就聽見海源的聲音在外面嚷嚷:“德林?德林?你起牀了沒?”
德林眼一亮,嘴裡應着:“起來了!”
乳母還在給他系衣帶,德林已經等不及了,拔腿就往外跑。乳母喊着:“少爺慢點兒,別磕着。”德林哪裡慢得下來,他自己把衣帶胡亂打了個結,一掀門簾,就看見海源站在門外頭,臉被冷風吹得紅紅的,正眯着眼朝他嘿嘿笑。
“你已經起來啦?我還想着起不了這麼早呢。”
“我爹早上起來總要打一趟拳的,我和哥哥也跟着起了。你纔剛醒?真是隻懶豬。”
德林分辯着:“胡說,我平時也起得早,我起來還要讀書呢。”
“讀什麼書?”
海源雖然比德林還大,可是對書本從來沒興趣。
“先生天天都會教十個字兒,還會教一段書,一定要會背,背不下來要打手板的。”德林爲了顯示自己的優秀,特別加重語氣說:“打得可疼呢!背錯一處要打兩下。”
海源聽到要捱打,果然對他肅然起敬:“那你被打過?”
德林含含糊糊地說:“嗯……多數時候我都會背。”
但是在家裡頭,大姐比他年長許多,他識字兒還是大姐教的,這就不說了。就是玉林,也比他聰明多了,什麼書讀一遍半遍的就會背,他要花幾倍的時間才能記得住背得出來。再說寫字兒,他不是寫得大了就是寫得小了,一急的話就更不成個樣子,比兩個姐姐也差得遠。可是在海源面前,他還是很驕傲很有底氣的。因爲昨天他們一塊兒玩的時候,他已經發現了,海源連棋子兒上那幾個字都認不全,數數也不如他能數得多。這讓屢屢被姐姐們打擊信心的德林終於拾回了自尊——瞧,不是他很笨,比他笨的人還大有人在呢。姐姐們是女子,本來就和他不一樣,不能放在一塊兒比較。
“那你今天還去學堂嗎?”
說起這個,德林就有些沮喪:“父親沒發話……我還得去。”
海源安慰他:“沒事兒,那你只管去,我在家等你。你晌午不就能回來了嗎?”
“對。”
因爲現在海源年紀還小,李家也沒指望他一下子就學出什麼名堂來,一天也只用念一個多時辰,至多兩個時辰的書。小小年紀,筆管都握不太穩呢。要是把他逼緊了,一來他會吃不消,二來,要是他因此而懼怕、厭惡書本,那就適得其反了。塾師是個老秀才,雖然學問不見得多好,但是脾氣卻是很好,對學生也有耐心。
“你不知道,我們家後頭有個朱家哥哥,他可是有大學問的人,開春就要下場了,那才叫用功哪。一天到晚,除了吃飯睡覺,其他時候全在念書。”
“那可真夠了不起的。”海源一見着書本就覺得頭疼,上頭的大字就算教了他,這次會念了,下次見着還是不大認得出來。你瞧,那一個一個方塊兒的字長得都差不多模樣,乍一看個個都面善,再仔細瞧,個個兒都叫不出名來。可是有人居然一天到晚捧着書不離手,多不容易啊。
就算知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不會還是不會。
“不過隔壁周家幾位哥哥都不大愛念書,他們還拜了師學了拳腳呢!可厲害了!上次廟會的時候遇着個偷兒,被他們看見了,三拳兩腳就給打翻在地了。”
“真的?”
“當然真的,等後晌我回來了,我帶你過去看看你就知道了。他們家後院裡有木棒、石鎖……可有意思呢。”
男孩子說起學武,總是滿心向往的,這是一種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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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打着打着字,新換的鍵盤突然有兩三個鍵都不能用了,怎麼按都沒反應——折騰了半天都不行。今天拿去店裡調換了一個,希望這個可以一帆風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