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薛庭儴一直睡到天矇矇亮才起, 他從牀板上坐了起來, 拿起壓在身下睡了一夜的題袋,纔開始收撿牀鋪。

鋪蓋被疊得整整齊齊,堆放在號舍一角的地上, 其下放着包袱皮墊着。他將題袋放入書袋中, 懸掛在身前,便拿着臉盆、口杯、布巾子, 卻水缸那裡洗漱了。

一路行來, 許多號舍中都還點着燭火,考生們埋頭寫着題。忽而,聽到有腳步聲傳來, 下意識擡頭去看行人。薛庭儴就見昨日還精神抖擻的考生們,如今一個個都是疲憊不堪, 有的髮髻凌亂, 有的眼角還糊着眼屎。

此時端着臉盆,明顯準備去打水洗漱的薛庭儴,看起來就像是個異類, 與貢院的氛圍絲毫不符。

不光考生看他, 守了一夜的號軍了也看着他,俱都心想這個人是來考舉人的?莫怕是走過場的吧。

就在薛庭儴剛背過身,去巷道尾處打水洗漱的同時, 佇立在旁邊不遠處的一個號軍突然動了一下。這整條巷道除了有人巡邏以外, 每十個號舍還有一名號軍負責監視, 時不時走動一下, 看看考生在做什麼。

此時這名號軍動了,看到的考生都當他是巡視,並未放在心上。沒人注意這名號軍進了其中的一間號舍,須臾就出來了,面色似有疑惑。

薛庭儴淨了面,又用青鹽細細地刷了牙,才端着臉盆回去的。

快至號舍的時候,他見負責巡視他們這一片的號軍挪了位置,之前明明站在火字四號的門前,現在突然卻轉到了火字八號門前。薛庭儴是在火字七號,不過他並沒有放在心上,這些個號軍時時在動,也沒有規矩說對方一定要站在某個特定的位置,不然還怎麼監視考生。

因爲他的矚目,對方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對方一眼。旋即就交錯而過,薛庭儴進了號舍。

他將臉盆放在一角,打算去拿銅鍋做早飯時,突然發現他的東西被人動了。

薛庭儴有一個習慣,這個習慣是打小和招兒學來的,那就是用了什麼東西,要歸於原處。也就是不會隨手亂放東西,上次放在哪兒,下次去那兒拿,肯定還在那兒,這樣可以避免總是找不到東西。

他的鍋被人動了,他那兩隻小銅鍋應該是放在考箱上頭,此時卻被放在考箱旁邊的地上。若是一般人,肯定不會注意這些細節,只當是自己隨手放忘了。可惜卻遇上了薛庭儴,他很確定在他走後有人來過這間號舍,還翻了他的東西。

他沒有去檢查考箱,似乎並沒有發現這一切,從考箱上方一個下陷的臺子上,拿出了面。

這些面是提前讓人擀制好的,切成細細的一根根,而後擱在陰涼處晾乾。這樣的面可以放十天半月不會壞,一般人家沒人願意費這種功夫,現吃現擀就好。可貢院裡卻沒有那麼方便,有了這些面,隨便下一碗就能吃,既填肚子又養胃。

薛庭儴給自己做了一碗雞蛋麪,配着小醬菜,吃了一頓。

這一次他沒有敢吃撐着,吃到八分飽就停下了。將鍋碗拿去洗,洗完了再次淨面洗手,方纔來到考案前,從一直懸掛在身前的書袋中拿出考卷。

鄉試的考卷是制式的,統一爲長一尺寬四寸的紅格紙,每頁十二行,每行可寫二十五字。每道題三頁考卷,均有編號,其中第一頁前半部分寫着試題,下面纔是正文。

七道題一共二十一頁,一個字都不能出錯,不然這道題就毀了。

貢院裡另還發了十幾張白色宣紙作爲稿紙,一般都可在稿紙上擬好,確定無誤後,再謄抄至考卷上。

薛庭儴似乎第一次參加鄉試,看什麼都稀奇,將考卷在手裡摩挲了又摩挲,才珍惜地放進題袋,拿出稿紙。

磨了墨,他便執筆將第一道題目寫在稿紙上,而後便對着題目開始發呆。

外面響起陣陣腳步聲,和低低的說話聲,這是號軍們該換差了。考生們夜裡可以歇息,例如心大如薛庭儴,可這些號軍們卻是眼皮子眨都不能眨一下,要盯着所有考生。

薛庭儴並未擡頭,專心致志地想題,不過他卻能感覺到有四道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下,旋即就移開了。

火字八號門前的號軍換了一個人,不過很明顯這個人沒有之前那個人謹慎,他似乎對薛庭儴十分好奇,總是時不時看過來。

薛庭儴仿若未覺,終於動筆寫下第一個字。

第一道四書題乃是:天子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題目出自《論語.季氏》:“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大意是講聖人認爲禮樂征伐是國家大事,它的決策權屬於天子,這樣才能保持國家統一的□□面。否則,政出多門,有令不行,有禁不止,非天下大亂不可。

薛庭儴昨天看到這道題,就有些諱莫如深。

無他,皆因此題曾在前朝多次出現在鄉會試的考場上,尤其是明洪武建文年間,乙丑、丁丑、庚辰三科會試皆出此題。會試乃是天子腳跟下舉行,其目的不言而喻,乃是爲了強調皇帝的最高決策權和國家的大統一。

之後再出此題,若是不符當時的時局,則完全是附庸之輩,爲了拍皇帝的馬屁了。

而薛庭儴之所以會諱莫如深,恰恰是覺得黃明忠此人精明幹練在外,實則內裡就是酒囊飯袋。你光顧得爲了面子好看,也是感激皇恩浩蕩,拍拍皇帝馬屁也不是不可,可置於你座師何地?

皇帝說話算數了,以吳閣老爲首的一衆大臣們算什麼?

蠢!蠢!蠢!

薛庭儴在心裡連說了三個蠢字,可寫出的文字卻是截然相反的,一片歌功頌德。

“惟治化治於天下,則制度統一於人。

蓋禮樂征伐,天子之制也。制度出於天子,而不下移,非治化隆盛之際,其能然哉?

昔夫子論天下勢,意若曰,君明臣良,治其畢舉,而朝廷之上無失政也……

……

而征伐之政,又總乎大君綱維之內。

所以爲天下有道之時,而非後世所能及也。”

……

今天天氣不錯,風和日麗,到了中午還有點熱。

一口氣寫完了四書題,薛庭儴放下毫筆,伸手揉着鼻樑。

那個立於火字八號門前的號軍,一直沒挪位置,即使偶爾來回巡視一番,最終也是回到那個地方。

那一處正好斜對着火字七號,可以隱隱看到這邊的一舉一動,卻又不會太明晃晃的。薛庭儴趁着擡頭的機會,一掃而過,心裡有些憐憫隔壁的同仁,也不知他現在是如何的心驚膽戰。

唉,都是他連累了對方。

實在坐在他隔壁的考生,還真是心驚膽戰的。

這名有着八字鬍乾瘦臉的老者,已經四十多歲的人了,鄉試也來過五次,自認自己若是作弊,可能很多年前就是舉人了。如此兢兢業業爲了朝廷舉業做貢獻的人,如今竟被這麼監視着,難道真像他家中婆娘說的那樣,他長了一張做賊的臉?

馮茂昨夜拿到試題,就秉燭寫了一夜。他本想趁着勢頭把所有的題寫完。要知曉鄉試一場考三天,這種惡劣的環境下,人們的精神勁兒都是一天不如一天的。他曾試過慢慢寫,或者將幾道題分時段的完成,可寫到最後時間永遠不夠用,且後面做的文章明顯不如前面如意。

就好像前兩次,他明明十分有把握,卻依舊沒中,俱是因爲人老了,精神氣兒不如以往。兵法不是也有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所以他要趁着勢頭一舉完成,之後慢慢修改謄抄,時間也能充裕。

這一次他肯定能中舉。

想得挺好,計劃得也挺妙,誰曾想碰見個黑麪閻王。

馮茂真想和這位軍爺說,叫他爺都行,能不能別杵在他面前了?他真的沒有作弊!

薛庭儴待稿紙上的墨幹了,才收放於身前的書袋中,他打算來做晌午飯。

他揹着身在那堆物什中一陣翻,不多時從裡面端出一碗雞翅中肉。

這些雞翅中肉都被拆了骨頭,從中間剖開,上面撒了調料醃了一日了。可以預料味道肯定不會太好,但聊勝於無,就這麼個條件。

他拿了米和肉去洗,順便打了水回來。米是用來做飯的,翅中肉則是用來煎。不一會兒飯就做好了,快到不可思議,他將小銅鍋從風爐上端起來,掀開鍋蓋,陣陣米香四溢,順着風便飄散在巷道中。

好香!

嗅到的人都是這麼想的,可等到那香煎雞翅的味道飄散出來,那就成了口涎四溢,飢腸轆轆了。

孃的!這到底是來考舉人的,還是來野炊的!

有那些心煩意亂的士子,索性題做不出來,也不寫了,從號舍裡走出,來回走了一圈,佯裝放風。

果然是那火字七號的伙伕!

孃的,來了貢院還又是煮粥,又是下面,如今還煎肉,這讓只能吃被搜子□□成一團糟的饅頭的他們,該怎麼活!

似乎見到出來放風的考生有些多,有些號軍怕生亂,便喝令他們沒事別閒晃!別看第一次下場的考生怕這些號軍,一些老油子可不怕他們,三年來一趟,來了這麼些次,都成老相好老熟人了,只要不作弊,你能賴我何?!

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但這些號軍可真不敢惹這些人。

這些人死皮賴臉,又身負功名。不怕流氓會打架,就怕秀才是流氓。之前有次鄉試,就有號軍經不起這些人的視若無睹,特意找茬。那被找茬的考生當即臥地大嚎,說軍爺欺負應試士子,要一頭磕死在貢院裡。

這可不是鬧着玩的,有考生死在貢院裡,必然會嚴查。若是對方沒有作弊,也沒有擾亂貢院,卻無故枉死,不光這一個號軍會被追責,同班的人也跑不掉。

畢竟總體來說,讀書人比軍爺們可金貴多了,出了這考場,可沒人願意正眼給這些人一個眼色。這也是爲何這些號軍們,在貢院裡待這些士子特別苛刻的原因所在,因爲好不容易纔能在讀書人面前揚眉吐氣。

有個考生已經來回在薛庭儴面前晃了幾次了,站在火字八號門前的號軍瞪了他無數眼,他依舊置若罔聞。

剛好這雞翅肉煎好了,薛庭儴衝他晃了晃手裡的筷子:“要不要來一些?”

“我?”那人詫異,旋即就跑沒影了。

不多時,人轉回來,手裡多了個破碗。

“嘖,他們太粗魯,把我碗給打破了個缺口,兄臺別見笑。”

黑臉號軍終於忍不住走上前來:“火字十三號,誰準你和人交談的,快快回你的號舍!”

火字十三號瞅了他一眼:“嘖,那麼兇做甚?吃塊兒肉礙着你們了,耽誤了爺做文章,小心我告到總裁大人面前!”

“你——”

“我什麼?你看看我這碗,有沒有夾帶?”

他將那破碗在黑臉號軍面前擺弄了兩下,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黑臉號軍恨得牙癢癢,恨不得一巴掌捏死這人。

“我也就這些,分你一半,快回號舍吧,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煩。”

火字十三號接過肉,樂得眉開眼笑,又道:“嘖,膽子忒小,他們就是紙老虎而已。好了,我就不害你了,吃肉去也。”轉身欲離之際,他衝薛庭儴燦爛一笑,道:“兄臺我觀你器宇軒昂,少年英才,這次必定能中。”

“同中!”

“承你吉言!”

說着,此人端着碗搖頭晃腦的走了,嘴裡還哼着小曲。可若細聽,就能聽出,他哪裡是哼小曲啊,明明念着大學。

哼小曲是靡靡之音,侮辱貢院,可念大學,誰敢說不讓念大學?誰都不敢說!

薛庭儴失笑,擡頭看向那瞪着他的號軍,笑問:“軍爺,要不要也來點兒?”

黑臉號軍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別生事,若不然……”

若不然你看着!

在灼灼逼人的目光中,薛庭儴吃完了午飯。收鍋洗碗不細說,回來後他便再度拿出稿紙繼續寫題。

一直寫到夕陽落下,夜幕即將降臨,七道題才終於寫完。

此時,安靜了多時的巷道又熱鬧起來。

經過了這兩日一夜的時間,許多人都已經漸漸習慣了貢院的氛圍,且到了這時候,七道題也都應該寫完了,只等着謄抄。心情放鬆之餘,也都變得安適自如,也不再趕時間了,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到了晚飯點,自然也都出來搗騰着做飯了。

晚飯是面,吃過後,薛庭儴照例是洗碗。

回來的時候,他端了一小鍋水,這是打算待會兒燒來喝。

巷道狹窄,人來人往,他小心翼翼地護着小鍋,可惜還是被人撞到了,撞到他的人正是那黑臉號軍,一鍋水讓他渾身上下溼了個透。

“走路怎麼不看着些,你沒事吧?”

附近號舍的考生俱都看着這裡,目露同情之色。有些考生入貢院就這麼一身衣裳,一穿就是三日,這種時候淋溼了,且不提穿着溼衣在這裡過一夜,明日必定會着涼,穿這麼一身衣裳可怎麼寫題。

黑臉號軍渾不在意地看着薛庭儴,眼神卻放在他身上的書袋上。

薛庭儴似乎顯得有些慌張,忙從書袋中掏出幾張暈得一團糟的稿紙,高呼一聲:“我的草稿,我寫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草稿!我的題可都寫完了,就等着謄抄!”

啊!

目睹這一切的考生,眼神更是憐憫。

兩日之功毀於一旦,雖鄉試是考三場,每場三日,可這三日卻是把昨天入場點名的時間也算上了。也就說明天日落之前,就必須出場,就只剩下一天一夜的時間。且文章本是妙手天成,誰敢說再寫一次,就能寫出同樣精彩的文章,誰不知頭一日考生的精力是最充沛的,文章做得也自然比後面更好。

“是你撞我,可不是我撞你!”黑臉號軍悻悻道。

有其他號軍聽到動靜前來,詢問怎麼回事。薛庭儴用哭喪的口氣告知他事情的經過,手裡暈花的稿紙依舊捨不得扔,如喪考妣。

“此乃是意外,他也不是故意的,你可有帶備用衣物?快趕緊回號舍換身衣裳去,若不夜風一吹,當心着涼。還有兩日時間,重新寫過就是。”

還能怎樣?只能這樣了。

薛庭儴回了號舍,放下藍色簾子,不多時換了一身衣裳。之後挑燭夜戰,就見他時而連聲嘆氣,時而揉皺了稿紙,考過兩次的考生都知曉,就他這種狀態,這次恐怕是懸乎了,題能不能做完,還是兩說。

一時之間,有同情的,也有幸災樂禍的,就不一一細說了。

次日,薛庭儴依舊是如此狀態,偶爾有人從他面前經過,也都是搖頭直嘆。火字十三號也來過一次,甚至冒着被號軍訓斥的風頭,寬慰了他幾句,眼中愧疚之意流於言表,大抵他是誤會了薛庭儴是因爲他,才被那黑臉號軍挾怨報復。

其實到了第三日上午,就已經有許多考生交卷了,陳堅就是在此時交卷的,卻並未離開,而是等着其他人。

放第二排的時間是在中午,這一次只見到林邈和北麓書院另外幾名學生,滿身疲憊地從貢院裡出來,李大田、毛八斗、薛庭儴都還沒見着。

陳堅心中隱隱有些擔憂,他原本以爲庭儴必然比他要早,誰曾想竟是這麼久都沒出來,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

因爲這個緣由,他硬是挺着疲憊的身軀沒離開,固執地等待着。見此,林邈讓其他人先行回去,自己則留下來陪着陳堅等下去。

第三排是在申時,這一次李大田和毛八斗都出來了。

兩人滿臉倦容,見老師和陳堅都等着他們,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可旋即就發現,薛庭儴不在,人呢?

人還沒出來。

從陳堅口中得知這一事情,兩人都是大驚失色,心道肯定是出事了。

眼見到了傍晚,第四排也放了,可還是沒見薛庭儴的人,自此不再猜疑,肯定是出了什麼事,薛庭儴纔會一直沒出考場。

“老師,怎麼辦?”

林邈皺着眉:“再等等,還有最後的清場,到時庭儴必然會出來。你們別擔心,我北麓書院雖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誰若是敢欺上頭來,必定讓他有來無去!”

這大抵是素來待人寬和的林邈,說得最狠的話了。

侯四也一直在旁邊陪着,聞言也道:“先生說的是,我北麓書院也不是好惹的。”

*

貢院裡,薛庭儴終於寫完最後一個字。

他有些愧疚地看着一直站在外面的火字十三號,火字十三號的卷子其實早就寫完了,交了卷,他卻並不願意離開,就在外面杵着,無論那些號軍怎麼威脅,都不動如山。

關鍵這些號軍也拿他沒辦法,貢院可沒規定考完後必須就得走,火字十三號也就藉着這點賴下了。

然後一直陪了薛庭儴整整一個下午,直到夜幕降臨。

清場的號軍已經往這裡走來了,薛庭儴這才站了起來:“你這人實在太固執了。”

“此乃我一意爲之,不關你事。”

薛庭儴搖頭失笑,忽而提高嗓門:“交卷!”

“你終於交卷了?再沒見過比你更磨蹭的,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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