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被窩裡的蛄蛹者終究還是發現了她被窩裡失蹤的相公。
雖然冬天爲了更好的保溫,夫妻倆都分被而睡,但朱滿珠早已經習慣了睡醒後小手不安分地跨過被子的分界線,鑽到宋辰的被子裡和他貼貼。
這會兒小手在宋辰的被子裡探了探,發現沒找到熱源,本來還有些迷迷糊糊的腦袋一下子清醒了。
朱滿珠猛的坐起身,後背頓時感受到一陣刺骨的涼意,趕緊又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蜷縮着的蟬蛹。
“相公?”
她終於看到了窗邊已經快變成冰美人的男人。
“你?”
看着相公手裡來不及藏起來的書籍,朱滿珠頓時心領神會,在感動相公爲這個家犧牲頗多之餘,還有一點隱隱約約的懷疑。
這麼冷的天氣不在溫暖的炕上窩着,爲什麼要跑到窗戶邊借月光看書呢,她懷疑相公的腦子有點問題,不不不,她不能這麼想,朱滿珠晃了晃自己圓圓胖胖的小腦袋,在心中唾棄自己真的不是一個賢惠的娘子。
瞅了眼相公凍到有些煞白的臉,冰雕玉琢,月光下更有一些出塵的破碎感,好像隨時要嗝屁,不,隨時要飛昇一樣。
朱滿珠癡癡地望向自己的相公,她何德何能,每天能和這樣的夫郎躺在一張炕上呢。
因爲好色,朱滿珠克服了對寒冷天氣對畏懼,一溜煙爬下炕,然後拽住宋辰冷冰冰的手回到尚且熱乎的火炕上。
“相公,其實現在家裡已經攢了不少銀子了,今年你再下場試一次吧。”
朱滿珠誠懇地說道。
她知道,相公心裡其實一直都放不下這個執念,十多年了,因爲念了那麼多年書卻沒有考上童生這件事,相公受了不少的非議。
這一次他又複習了大半年,或許比往年更有信心,卻因爲分家要承擔養家的重責,不得不放棄這次的科舉。
“不管成功與否,都試一試吧。” 這一次,朱滿珠的語氣更加堅定了。
“可是……”
可能是被凍僵了,宋辰的聲音有些麻木沙啞。
“要是又沒考過這麼辦?要是僥倖考過了,光是一個秀才都考了那麼多年,將來考舉人其實要花幾十年,甚至這輩子都可能考不上。”
他的語氣有些飄忽。
朱滿珠心想相公想得可真遠,他連童生都沒考上,居然還敢想舉人的功名,但這是自己心愛的相公,她不能打擊他。
“那就試完這一次不往上考了唄。”
朱滿珠理所當然地說道,“要是這次真的考中了秀才,咱們也不往上考了。”
反正就算僥倖考中了秀才,也考不中舉人,這倆功名的難度差距猶如天塹,既然這樣,還不如一開始就別給相公希望,在這次科考完後及時止損,以後家裡唸書科舉的重任,就交給多金吧。
對了,以後多金就是小名了,相公給孩子取了正式的名字,兒子叫宋識文,女兒叫宋織舞,在孩子八歲入族譜的時候,只會寫上後取的名字。
“要是真的考中了秀才,相公,那我就是秀才娘子啦。”
朱滿珠語氣歡快,心中懇求老天爺,至少讓她相公考中童生吧,也算是給相公的讀書生涯劃上一個完美的終點。
“那就再試一次,最後一次。”
似乎是在朱滿珠的鼓勵下,宋辰又一次重拾了信心。
“嗯。”
朱滿珠重重點了點頭。
相公再不答應,她也安慰鼓勵不下去了,因爲她實在是憋不住了。
深吸一口氣,朱滿珠拽上自己的厚襖子,飛快消失在了宋辰的視線中。
******
第二天一早,宋德貴也苗翠娘也從兒媳婦口中,知道了她從發現兒子的心事,然後屢次勸說,終於說服兒子克服恐懼,再次嘗試科考的曲折故事。
老兩口責怪自己不如兒媳婦細心,都沒有注意到,兒子竟然那麼在意秀才的功名。
也是,如果不在意,當初也不會在私塾裡苦學那麼多年了,要不是因爲分家,讓兒子產生了壓迫感,或許他還想繼續念下去。
兒媳婦說的對,之前又苦讀了大半年,不管怎麼樣,這次還是得下場試一下。
苗翠娘遞了一個慈愛的眼神給自家這個有點傻乎乎的兒媳婦,沒想到滿珠這孩子平日裡大大咧咧,但事關辰子的大小事,她全都放在心上,還很細心。
“考!必須考!”
現在還來得及報名,趕緊找同科的考生互結,又花銀子請了縣裡的一位廩生作保,好一通折騰,總算將名字報上去了。
村裡今年也有三個少年下場,兩個都是宋氏的族親,三個少年的年紀也就十五六歲。
說起來,村裡的秀才雖然寥寥無幾,也從未出過舉人老爺,但童生的數量早就超過了兩掌之數。
絕大多數人,如果在第二次下場後都沒有取得童生之名,就會放棄科舉這條路,因爲念書和考試,實在是太燒銀子了。
因爲有同場的考生,宋辰準備再度下場這件事,也在村子裡掀起了一陣波瀾。
最近宋老二家太消停了,導致村裡人想要背後道人是非,都找不到主角了,現在好了,宋老二家的寶貝疙瘩又要鬧笑話了,一羣嘴巴比較損的婆娘漢子甚至開始私底下投注,賭宋辰能不能考上童生。
但最後這個賭局不了了之,因爲沒人覺得他能考上,所有人都投他再次落榜,想找個莊家,都沒人敢應承。
雖然宋德貴和苗翠娘不鬧妖蛾子了,但倆人在大豐村的積威猶在,沒人敢舞到宋老二家的人面前,有些話,甚至連老宅子那邊的宋家也避着。
唯一受到點傷害的,估計只有在書塾唸書的宋識文了。
過完年才五歲的孩子氣鼓鼓着小臉蛋,聽着年長他許多歲的同窗們笑哈哈地議論着他爹這個老師哥。
他們都笑話爹爹說爹爹考不上。
不愧是將來能考上狀元的男人,別看多金年紀小,平日裡在爺奶爹孃還有妹妹面前,都樂呵呵的像個大阿福,其實他真的特別早慧,只是他不僅繼承了他孃的外表,還繼承了他孃的廣闊胸襟,很多時候,這份細膩的心思和聰慧的大腦,都被開朗大方的性格給掩蓋了。
平日裡爹爹對他的教導,他其實都牢牢記在心裡。
他爹除了會做好喝的湯,還會做好吃的滷味,釀噴香的酒,還有許許多多以前從未見過的美食。
但爹說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明明會那麼多東西,卻因爲無法守住,所以選擇藏拙。
爹的能力都體現在廚藝上,但想要護住家裡的東西不被別人搶奪,需要的是地位,是權利,像他們這樣普普通通的農戶,想要得到這些東西,只能通過唸書,靠科舉取得功名,爲官一方的時候,就有了保護家人的底氣。
爹說的這些話,隨着啓蒙開始,小多金越來越能理解了。
爹爹真的很努力,他只是爲了守護住他們的小家,所以纔會在一次次科舉失敗後繼續嘗試。
別人笑話爹爹,卻不知道爹爹的偉大。
尚且還是個孩子的宋識文已然在心裡立下重誓,他一定要代替爹爹實現願望,將來他要考狀元,讓爹爹想做什麼買賣,就做什麼買賣,讓那些黑心腸的人,都無法傷害他的家人。
原本的故事是仇恨給了小多金上進的力量,現在是對爹爹的愛,給了多金苦讀的信念。
但小多金覺得,即便他將來考中了狀元,爹爹心裡肯定也是會有遺憾的,遺憾自己沒有考取任何功名。
看着那些笑話爹爹的同窗,多金在心裡發誓,這段日子,一定要好好督促爹爹唸書。
吾日三省多金身:
1.今天自己好好唸書了嗎
2.今天給爹爹愛的鼓勵了嗎
3.今天好好監督爹爹唸書了嗎
看着每天從私塾回來就拉着自己一塊唸書的兒子,宋辰嚴重懷疑,這輩子自己是不是有兩個爹。
因爲都藏着心事,這個新年明明很富裕,二房除宋辰這個本人外的其他人,都提不起精神來,直到年後開春,縣試的日子終於到來,纔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覺。
雖說到了開春的時節,但天氣依舊寒冷,作爲考生,只能帶着沒有夾層的單衣進去。
怕兒子凍着,苗翠娘給宋辰準備十幾件單衣,一件件裹起來,好歹不那麼冷。
“今天居然沒有肉湯麪,本來還想喝一碗熱騰騰的肉湯再來考試。”
“誰說不是呢,一大早撲了個空,據說是因爲熬肉湯的那戶人家也要送孩子來科考。”
排在宋辰前面的幾個書生正在小聲議論着。
話題的中心就是宋辰熬的那鍋肉湯。
少了他這個靈魂撒料師,這幾天的肉湯供應只能停止了。
“等這次的府試結束,我一定要喝兩碗肉湯。”
說話的少年面孔還有些稚氣,但說出來的話倒是頗爲豪氣。
今天考的是縣試,也被稱作第一場正場,當天考生答完卷後離開考場就會立刻批閱,第二天放榜,通過者,可以參加第三天的府試,通過了府試,也就是旁人口中的童生,只不過童生並不算功名,只有再參加下一場的院試,考中秀才後,纔算得上功名在身。
顯然那個少年對通過童生試很有信心。
進入考院後宋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考試的內容宋辰通過原身的記憶早就已經瞭解了,不外乎四書文,五經詩,詩賦策論,聖諭廣訓之類的東西。
第一場的縣試錄取較寬鬆,原身在下場幾次後,基本都能通過縣試,宋辰在有所保留的情況下,完成了第一場考試。
第二天,宋富貴和田翠娘兩口子在放榜的長案上看了又看。
“過了過了!”
雖然只是之前就通過了好幾次的縣試,但老兩口臉上的興奮依舊毫無保留,朱滿珠也高興地捏着宋辰的袖擺,出門在外,她還是比較剋制的。
做了幾個月的肉湯生意,家裡已經攢下了幾百兩銀子,這次來縣城考試,宋德貴直接大手筆在縣裡租了幾天的小院兒,全家人都過來了。
當天晚上宋辰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然後參加第三天的府試。
這一次,宋辰的態度顯然比前一次更認真些。
之前縣試的時候他有所保留,名次在中等偏上的位置,這一次,他發揮的比上一次更好一些,宋辰估算了一下,希望能進前十,最好擦這邊進。
因爲府試前十名,在院試時需要提坐堂號,簡單來說,就是在主考官面前露個臉。
這也是宋辰這次科舉考試的目的之一。
第二天,府試放榜,宋德貴和苗翠娘依舊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衝到了最前面。
兩口子從後往前看,在發現倒數的名字裡沒有自家兒子時,其實已經放棄了。
“哎。”
可能真的是命,他們兒子就是做菜的神仙,和讀書扯不上關係。
你說那些當官的也真是的,憑啥科舉就不考做菜呢,做菜多重要啊,人不會做飯做菜就要餓死,這難道不比念幾句之乎者也來的重要?
苗翠娘在心裡碎碎念,但還是抱着那一絲希望,繼續往前看。
直到在正數第九個位置,看到了宋辰這兩個字,這也是老兩口爲數不多認識的幾個字之二。
“老頭你看,你快看,這是不是咱兒子?”苗翠娘拉着老頭,指着第九個名字。
該不是重名吧?
“小後生,你幫我念念,這後面是什麼字?”
苗翠娘焦急地拉住一旁的少年,對方正着急的尋找自己的名字呢,本想不耐煩的拒絕,但對上苗翠娘那橫眉怒目,刁鑽刻薄的面孔,頓時就慫了。
“宋辰,青都府,保安縣……大豐村……”
每個考生後面,都會有詳細的戶籍信息。
宋辰這兩個字可能重名,但村子總不能也重了吧,誰家崽子敢和他們兒子取一樣的名字,怕是不想活了。
老兩口完全懵了。
兒子考上童生了,而且還是第九,也不知道主考官喝醉酒改卷還是眼睛被鬼迷住了,總而言之,他們兒子這次考上童生了!
老兩口在放榜的紅案前抱着痛哭流涕,換做年輕些的,早就被人指指點點唾罵有傷風化了。
可誰讓老兩口都四十多了呢,在這個時代,這已經是半隻腳踏進棺材的老人家了,再說了,他倆臉皮厚,也不怕被人說。
哭了好一會兒,意識到這個好消息必須得及時告知兒子,老兩口這才抹抹淚,將考前的位置讓給其他心急的考生。
“僥倖僥倖。”
在知道自己的名次是第九後,宋辰的臉上難掩激動。
“哪裡是僥倖,明明就是相公之前的苦讀終於得到了回報。”
“爹爹最厲害了。”
小多金和小多寶在邊上跟着娘一起無腦吹捧。
一家人誰都沒想過回村通知一下這個消息,直接拎上行李前往府城,準備下一場院試。
宋德貴和苗翠娘開始有點信心了。
萬一府試的時候,又遇到一個喝醉的或者鬼迷眼的考官了呢。
******
林隨之坐在院試主考的位置上,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青都府的知府大人。
各縣的府試前十一一上前領取坐堂號,一般來說,這些府試名次比較靠前的考生,通過院試的概率都比較大,特別是各縣府試前三,如果他們通不過院試,豈不是讓人懷疑府試的公平性和考官的能力。
林隨之掃過這一張張面孔,在這些或青澀或老成的考生中,宋辰無疑是最搶眼的。
他怔愣了一秒,這樣的樣貌,足以叫人過目不忘,林隨之腦海中的一些記憶很快就被調動出來。
幾個月前,他曾和這個考生有過一面之緣。
那個時候,他正帶着隨從巡視,穿着便裝,在那個小攤子上點了兩碗肉湯麪,當時也是這個考生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問他要不要加辣椒醬。
當時不論是這個人,還是他們家的肉湯麪,都叫他記憶深刻。
他還曾感慨過,這樣玉樹芝蘭的少年,可惜生在鄉野小巷中。
萬萬沒想到,再次見面,居然是在考場上。
林隨之一下子來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