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烽火(六)

如果不是對自己的刀法和騎術沒有把握,阿史那骨託魯恨不得立刻衝上去用彎刀,不,用馬蹄將自己面前這名不知道好歹的中原人跺成一堆肉醬。他剛纔苦口婆心的說了那麼半天,甚至代表阿史那家族提出了扶植對方爲中原霸主的條件。前提是隻要他肯交出銀狼王,並按兵不動。可對方卻好像根本沒聽明白,反而開出了一個骨託魯根本無法接受的價錢。

被突厥人支持得中原霸主,即便不能進而稱帝,至少也可以割地自立。大隋朝沒有幾天蹦達頭了,稍有些遠見的豪傑都知道這個朝廷不過是在苟延殘喘。無數“英雄”擦拳抹掌試圖取而代之,前往突厥請求支援的使者絡繹不絕。那些使者奴顏婢膝,爲了結成一個戰略同盟,無論阿史那家族提出什麼樣的苛刻條件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那些中原人麼,總是把自家利益看得比族羣利益高一些!”目睹了無數來自中原的只會搖尾乞憐的軟骨頭後,阿史那家族得出這樣的結論,因此,也更堅定了他們南下的決心。

偏偏眼前這名將軍是個異類,阿史那家族將如此優厚的條件主動送上門,他非但沒有接受,反而漫天要起價來!

“帶着東塞諸部先行撤離,一個月後再派契丹羽棱部的王妃前來接回甘羅!”這怎麼可能?那意味着包括阿史那骨託魯本部在內的東塞諸胡從此始畢可汗決裂,並且他們還不能保證屆時隋人會如約送還銀狼。

“你,你這是訛詐?”喘了半天粗氣,骨託魯才從牙齒縫隙中擠出這樣一句。他不是沒有想過直接將甘羅搶走,但妻子臨來之前曾經提醒過,“附離是當年月牙湖畔最好的弓箭手,蘇啜部沒有人能比得上他,包括阿斯藍!”

聽見這句話的那一刻,骨託魯從妻子眼中看到了一抹憂傷。就像二人剛剛成親時的那段日子一樣,妻子眼中的憂傷總是令骨託魯感到撕心裂肺地痛。他隱約聽說過妻子和另一個男人的故事,裡邊充滿了淒涼和無奈。

一想到妻子當時的眼神,骨託魯心中就說不出的難受。陶闊脫絲終究跟着他來了,幫助他討要關係到家族興衰的聖物。陶闊脫絲很注意自己丈夫的顏面,從開始到現在都沒有向對面的中原人看上一眼。她的目光一直盯着甘羅,溫柔而專注,一如她剛剛嫁入突厥的那幾個月。

“這不是訛詐,骨託魯設,你根本沒有足夠的東西與我交換。你剛纔所說那四十萬大軍,是始畢可汗麾下的。你剛纔說對我的扶植,也是整個阿史那家族的。而甘羅最後是交給她”旭子笑着向陶闊脫絲揚揚下巴,“不是阿史那家族。當然,一個月後如果你希望我把甘羅奉獻到始畢可汗面前的話,我樂於從命!”

“你,你沒有半點誠意!”骨託魯突然覺得一陣口乾舌燥,頭髮根幾乎都要豎了起來。‘該死的漢人,他居然對阿史那家族內部的事情瞭解得這樣清楚!’除了在心中咒罵之外,骨託魯發現自己幾乎沒有合適的言辭反擊。他雖然也號稱可汗,但這個可汗與始畢想比,卻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實際上,在突厥王庭裡,他的官職只是四設之一,地位類似於一方諸侯。更關鍵的一點是,他的地位並不安穩,如果沒有妻子所陪嫁的銀狼王以及東塞諸部的支持,始畢可汗早晚會向對付卻禺設一樣 ,將其從東北方草原連根拔掉。

這是阿史那家族的內部秘密,中原人很少知道。但眼前這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傢伙,居然掌握得比他們的皇帝和宰相還詳細!

阿史那骨託魯憤怒地轉過頭去,看向自己帶來的部屬。‘如果趁其不備將其殺了!’一個瘋狂而大膽的想法躍上骨託魯的心頭,‘陶闊脫絲一定非常非常不開心,甚至會將銀狼帶走!’他能想到那樣做的後果,並且,他用眼角的餘光看見對方握在刀柄上的右手突然攥緊。

“我不能答應!你即使把銀狼王帶走,不出三個月,雁門關肯定陷落。到時候我塞外聯軍大舉南下,憑着一個小小的崞縣,你根本擋住我們的戰馬!”猛地將頭轉回來,阿史那骨託魯大聲回答道。同時,他用手快速地拔出了腰刀。

外圍警戒的侍衛們不顧陶闊脫絲勸阻,策馬衝了過來。如果可汗大人準備用強,他們拼着將來被可墩責罰,也要上前助一臂之力。

“壞了,突厥人動粗!”站在城頭的羅士信焦急萬分,雙臂用力,將手中的強弓拉了個滿。沒等他鬆開弓弦,幾隻手同時扣住了弓臂,李世民、秦叔寶、獨孤林三人將羅士信夾在指頭縫間的羽箭硬搶下來,扔到了城牆上。

“士信不要着急,還沒到拼命的時候!”李世民笑着勸告,一點都不爲眼前的形勢感到緊張。

羅士信定睛細看,只見阿史那臭骨頭將拔出一半的彎刀又插回了腰間。旭子一動沒動,根本不在乎對方的威脅。而銀狼甘羅突然暴怒起來,擋在侍衛們的戰馬前大聲咆哮。那些可憐的草食牲畜不敢向狼口上撞,前蹄高高揚起,驚恐萬狀。馬背上的侍衛們要麼被摔了下來,要麼控制着坐騎繞向遠方。他們可以殺死一切擋住自己的人類,卻不敢將刀尖指向神明的使者。

陶闊脫絲跑到了甘羅身邊,張開雙臂抱住了它。片刻後銀狼的咆哮聲漸漸停止,灰頭土臉的侍衛們訕訕走回了原來的位置。城上城下的目光又轉向了阿史那骨託魯和李旭,看見二人像剛纔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又開始了新一輪討價還價。

“你根本不知道我們爲了這次南下,準度了多長時間。光奶豆腐和乾肉,就帶了足足一萬大車。況且你們大隋將領也不都像你,很多人已經跟我們暗中聯絡!請求我們幫忙滅掉大隋,替百姓主持公道!”

“一個輕易就出賣自己民族的人,你認爲他的話可靠麼?”旭子強壓住心頭的怒火,反問。

“識時務者爲俊傑。你們中原不是有句話說,兩鳥擇木而棲麼?大隋皇帝糊塗到什麼樣子,你心裡應該很清楚!”阿史那骨託魯不回答旭子的問話,繼續好言相勸。“你即便救了昏君一時,救不了一世。給中原換個主人,大夥會活得更好!”

“換你們來,燒殺搶掠,把男人都殺掉,把女人都掠爲奴隸,那就叫活得更好?”旭子鼻孔中發出一聲冷笑,胸脯快速的起伏。他承認楊廣不是個好皇帝,也承認大隋朝廷腐朽透頂。但是,他依然要捍衛自己的家園。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理解張須陀,目光變得越發明亮,聲音也漸漸提高,到最後幾乎變成了怒吼,“我們中原的皇帝昏不昏庸,那是我們中原人的事情。與你們外族無干。你自己看看自己的作爲,你們無論打着什麼藉口,到了哪裡帶去的不是災難!”

“我,我們也是無可奈何。兵太多,不好控制!”骨託魯居然知道臉紅,訕訕地解釋。

“對,你們只是無可奈何,我們的族人卻要面臨滅頂之災。憑什麼,就憑你長着捲曲頭髮和綠色眼珠?長生天在上,你們突厥王庭也是一塌糊塗,爲什麼不是我們進入草原,替你們主持一下公道?”

“我們這次帶來的兵多!”阿史那骨託魯又瀕臨爆發的邊緣,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們的人也不少。虎賁將軍羅藝已經從安樂郡出塞,十天之內,你就能聽到他的消息!”旭子冷笑着回敬,臉上的表情十分令人玩味。

“不可能,羅藝將軍是阿史那家族的朋友,一直和我們相安無事!”阿史那骨託魯再次按住了腰間的刀柄,但這回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沒有向外拔刀。‘怪不得最近幾日同來的奚族武士個個心神不寧,想必是他們已經聽到了什麼消息’一股冷汗,悄悄地在他的背上向下流,從脊柱一直流到馬鞍頂。出安樂郡後,翻過燕山便是奚族的傳統牧場,過了奚族的牧場便是託紇臣,前任設阿史那卻禺和他二人經營了多年的老巢。

人馬都披有厚甲的虎賁鐵騎一直就是突厥武士心中的惡夢,即便雙方正面交鋒,阿史那骨託魯都沒有必勝的把握。更何況現在從濡水到太彌河的方圓千里之間,每個部落裡留下看家的全是些老弱婦孺。

“羅藝將軍是阿史那家族的朋友,但他畢竟是我漢人,血濃於水。你不入侵中原,他自然和你相安無事!看看你們在這裡都做了什麼,如果我帶人在草原上造同樣的孽,即便沒進入你的領地,你會無動於衷麼?”旭子接下來的話,更讓阿史那骨託魯頭大三尺。

四下裡全是焦土,塞上聯軍將雁門郡四十餘城當作了殺戮和搶劫的樂園。每下一城,他們盡情地屠戮,盡情發泄。沒有人想過維持一下軍紀,被殺的不是他們的族人,他們犯不着爲此操心。

同理,如果虎賁大將軍羅藝揮師塞上,東塞諸胡也不是他們的族人。況且,由大將軍楊爽訓練出來的虎賁鐵騎一直有着殘暴之名。想想草原上處處都是黑煙的場景,阿史那骨託魯的身體就直髮軟,連帶着說話的聲音都跟着柔和了不少。

“羅藝將是我們突厥人的好朋友!”他用連自己都無法確定的語氣再度強調。這份交情是打出來的,當年羅藝跟着楊爽跟突厥人打了無數仗,直接導致了突厥分爲東西兩部。後來大隋和東突厥啓民可汗結親,一道擊敗了西突厥。阿史那家族能有今天的輝煌,可以說與大隋的支持密不可分。同時,大隋一些邊軍將領也與阿史那家族的一些英雄成了朋友,私下裡書信往來不斷。

羅藝有不臣之心,阿史那骨託魯對這一點很清楚。最近幾年,突厥一直在向羅藝所轄的地區大量輸入戰馬。但阿史那骨託魯卻無法保證羅藝會對聯軍在雁門的行爲無動於衷,正如旭子所強調,羅藝將軍畢竟是漢人。

一邊是利害相關的‘友誼’,一邊是與生俱來的血脈親情,阿史那骨託魯吃不準對方會選擇什麼。而令他感到驚恐地是,對面的隋將好像還有其他棋子隱藏在掌心,根本不止羅藝這一路。

“你可以等等看,我不勉強你!”旭子輕輕地吹了聲口哨,甘羅跳出女主人的懷抱,在骨託魯驚詫的目光中,快速跑到了黑風腳下。特勒驃無法忍受狼身上的血腥味道,不住地打響鼻抗議,旭子卻不肯再遷就他,用力拉緊了繮繩。

一人,一馬,一狼,靜立在秋天的陽光下。阿史那骨託魯突然發現自己很虛弱,虛弱得幾乎在對方面前難以擡頭。‘陶闊脫絲無法控制銀狼王,附離纔是真正的神選!’事實擺在他面前,不由得他不退讓。

“我如果單獨撤軍,就會成爲所有突厥人的公敵。回到草原,始畢可汗肯定第一個要征討我!”他一邊擦拭掌心的冷汗,一邊呻吟。“我,我不能爲了一頭聖狼,而出賣自己的家族!”

“你不是出賣,而是幫助!幫助家族免於災難”旭子在馬背上俯身,拍了拍甘羅的頭,然後指了指陶闊脫絲。得到男主人允許的甘羅再次跑向了女主人,根本不在乎阿史那骨託魯的臉色有多難看。

“知道劉季真這個人麼?他也是我的好朋友!”旭子向阿史那骨託魯示夠了威,重新在馬背上將身體坐正。

“你說的是一陣風?”阿史那骨託魯愈發緊張,對方每說一句話,他心裡都像被砸入了一根楔子。他突然很後悔前來跟李旭交涉,早知道這樣的結果,還不如直接揮師攻城。那樣雖然也可能是一場慘敗,過程中卻不像現在這樣絕望。

“他自己說,他是呼韓邪大單于的後人。草原的真正主人!”旭子點點頭,笑着拋出另一個讓人閉不上嘴巴的消息。

“長生天!”阿史那骨脫魯恨得簡直想打自己嘴巴。“那個叫附離的漢人不可輕視,能不與他交鋒,儘量不跟他交鋒。”他記起卻禺曾經的叮囑,卻明白悔之已晚。

呼韓邪大單于的名字草原上無人不曉,他是一個現在已經衰亡,當時強大無比的民族,匈奴族的可汗。從血統上分,無論是突厥、室韋還是契丹,都傳承了一部分匈奴人的血統。所以無論劉季真的匈奴大單于之後的血統是真的還是編纂出來的,只要他亮出這個旗號,肯定能把草原攪得一片大亂。

而劉季真的殘暴之名更甚於羅藝。虎賁鐵騎雖然兇悍,畢竟是大隋的正規邊軍。劉季真麾下卻是一窩馬賊,一窩走到哪裡搶到哪裡的瘋子!

“假的,他姓劉,根本不是匈奴人的姓!”骨託魯聽見自己的聲音,感覺到裡面充滿了絕望。

旭子沒有反駁,只是還以微笑。雙方都明白這個笑容包含着什麼意思,當年建立後漢的劉淵便姓劉。他是純正的匈奴人,冒頓單于之子,根本與漢人沒有半點關係。至今,大隋境內有無數劉姓家族,便來源於這一血脈。

“你到底想幹什麼?”骨託魯終於發現自己是在和傳說中的惡鬼打交道,悲憤地吼叫。

“等,你和我一起等,不出五天,始畢可汗就能得知劉季真和羅藝已經出塞的消息。他們兩個攻擊的不光是你的領地,其他幾個可汗也會受到威脅。到時候,是否向始畢可汗建議退兵,你們自己決定!”

旭子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非常體貼的答案,“對你而言,提建議不會有任何風險。只要聯軍退出長城,你就算履行的退兵的承諾!”說完,他再次打了個呼哨,同時撥轉馬頭。

甘羅電一般跑了過來,跟在了主人身後。陶闊脫絲將目光轉向自己的丈夫,滿臉歉然。看到妻子臉上的表情,阿史那骨託魯知道自己已經輸乾淨了,苦笑着追出幾步,“等等,李將軍,附離兄弟,我還有一句話要問你?”

“說罷!”旭子帶住戰馬,笑着轉身。他不願意讓對方看見自己的馬繮繩,那裡已經被汗水浸得變了顏色。再耽誤片刻,阿史那骨託魯肯定會發現破綻。

“你姓李?”骨託魯的臉色慢慢恢復正常,目光也變得咄咄逼人。

“沒錯!”旭子楞了楞,回答。

“我聽你們中原薩滿說,姓李的皇帝將取代姓楊的皇帝!”阿史那骨託魯終於扳回了一點顏面,看着李旭瞬間蒼白的臉色,大笑着撥轉馬頭。

“骨託魯兄弟!”李旭突然也笑了起來,望着阿史那的背影喊道。“我也有個疑問?”

“什麼事?”骨託魯再次撥轉馬頭,臉上充滿得意。他知道自己剛纔那一下擊中了對方的要害,一個姓李,手握重兵,功勞巨大,又能驅使神獸的將軍,在楊廣麾下還能活得長麼?

“如果始畢可汗不幸中箭,我只是打個比方,你不要急。我大隋義成公主該託付給誰呢?”旭子突然變得很饒舌,嬉皮笑臉地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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