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召英是平日裡人緣極好的,他性子爽朗,又愛開玩笑,與姑娘和小爺們相處的都極融洽,見他進了門眼裡沒旁人,只看到一個“阮妹妹”,又只邀請她一個人,姑娘們都七嘴八舌“鶯聲燕語”的打趣起來。
“君老夫人請了我們不曾?”
“怎麼單單就請‘阮妹妹’呢。”
……
君召英臉上漲的通紅,也意識到自己的行爲過於魯莽了,尷尬的咧嘴笑了一下,竟不知要如何答話。
見他如此,姑娘們笑的越發開懷了,銀鈴般的笑聲從敞開的窗子傳出去老遠。
君召英就是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和阮筠婷一同離開廂房的。
到了外頭,君召英才道:“我祖母后日要請許多人去,不過我看了一遍帖子,就只記着要請你們家的幾位小爺和姑娘了。”
阮筠婷不以爲意,反正君召英平日裡就是這樣的性子,她已經習慣了,自從她定了親,君召英對她也只有幾日彆彆扭扭,後來不知是如何想開的,竟對她如從前一樣,有時候會更加自然些。她也是樂得如此的。
“如今天氣好,君老夫人是要在望夏湖辦踏青宴還是要在你們府上?”最好是望夏湖,她一想到君家都覺得心中鬱結頗深。
“是在我們家裡。”君召英說罷,也想起了阮筠婷在君家曾經受到的屈辱,有些爲難的道:“那件事是我姑姑對不住你,哎,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你就大人大量,不要跟他計較了。”
阮筠婷笑道:“她是長輩,我怎麼能跟長輩計較。我只是隨口那麼一問,你不必往心裡去。對了。君老夫人請了我們家那幾位小爺和姑娘?”
“有茗哥兒、風哥兒、碩哥兒、嵐哥兒、七姑娘、八姑娘、九姑娘、十姑娘、還有你。”
阮筠婷聞言一愣,怎麼這次請的都是年齡稍微大一些的,像珍哥兒和十二姑娘這樣比較小的,都不在要請之列?想到君家的幾個夠了適婚年齡的和即將到適婚年齡的姑娘和小爺,阮筠婷心裡大約有譜,君二孃和三娘都有了親事,四小爺君召英眼看着都十五了,也到了可以議親的年紀,五娘和六娘都沒有着落,上頭還有一個君召言。
眼看着過了這麼久。大奶奶暴斃的消息也可以公佈於衆了。先前說是君家看中了她去做君召言的繼室,可如今她定了親,君老夫人自然要再爲他另選一個。所以除了請七姑娘和八姑娘這樣有身份的嫡女,也叫了庶出的九姑娘和十姑娘去,至於她?說不定只是去應景兒的。
君召英卻不知阮筠婷想了這麼多,與她並肩下了臺階,道:“帖子這會子說不定已經送到徐老太太手上了。你們府裡的人也該來書院告假了。”
“是啊。”阮筠婷笑了,要說“貴族學校”裡特例就是多,誰家辦個宴會,先生和嬤嬤們就可以放假了。
到了山下,阮筠婷與君召英道別之後,自然先去尋徐家的馬車。趕着去審奏院報道,纔剛到了馬車跟前,就見跟車的粗使丫頭眼睛突然盯住了她身後某個方向。
阮筠婷疑惑的回頭。卻瞧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笑容不自覺地綻露,驚喜的道:“文淵!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韓肅去連港的避暑山莊修養已有半月餘,阮筠婷想起那日他躺在牀他上毫無生氣的模樣就覺得心懸了起來,難受的緊。
今日韓肅穿了身碧色的錦緞直綴。身姿挺拔依舊,衣袂隨風翻飛。清俊的臉上帶着笑容,神采飛揚,完全不似那日的慘白如紙。阮筠婷覺得,韓肅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
“今兒個清早回來的,我母妃偏要我再在家裡頭休息幾日,所以沒來上學,”韓肅笑着到了跟前,說起話來如從前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一般,“你怎麼樣?怎麼瞧着還是這麼單薄?我原以爲半個月時間你也該有些變化。”
阮筠婷聞言便笑:“我還能怎麼變化?我們家老太太總說我糟蹋糧食,吃了多少也沒長肉。”
韓肅也笑:“是啊,對了,咱們歸雲閣的生意,往後我可能要少投入些精力,你要多費心了。”
“爲什麼?”阮筠婷眨了眨眼,“歸雲閣是你的心血啊,我不過是個入股的。而且你之前也說過,想要證明自己的能力……”
話沒說完,卻見韓肅擺了擺手,“筠婷,我想清楚一些事。”
韓肅說話時,清冷的雙眸直視着阮筠婷瀲灩的眼,阮筠婷終於發現了他的變化在何處——眼神,他的眼神從未如此堅定銳利過。
“最近連番的事,讓我看清一個現實,那便是自遇見真正的大事我的無能爲力。皇伯伯和父王都當我是孩子一般疼愛,纔會想着要爲我的未來鋪路,這我可以理解,也很感激。不過,我的人生卻不能由我自己做主,這難道不能說明我的無能?”
韓肅轉身,負手而立,阮筠婷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背脊挺直的背影,聽到他的聲音隨風快要散去,卻仍舊鏗鏘有力:“我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我要有一日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就算皇伯伯和父王要爲我做什麼決定,也會因爲我所擁有的分量和實力不得不改變。我屈從的已經太多,也該輪到旁人屈從了!”
扭頭看向阮筠婷,韓肅眼中充滿着堅定:“筠婷,我志在必得!”不論你是否嫁爲人婦,我都要得到你,疼愛你一生一世,你等着。最後一句,韓肅雖未說出口,可眼神已經泄漏出太多的心思。。
一語雙關的一句“筠婷我志在必得”,再配以韓肅認真的眼神,讓阮筠婷不能不心頭一顫,有些說不清道不明,卻絕不是動心的感覺涌上心頭,那是一種對如今陌生的韓肅的慌亂。
韓肅從前都是體貼而讓她安心的,好似遇到任何事情他所做的決定都一定是會爲了他着想。可現在的韓肅,多了霸氣與執着,那種安全感也變做了不穩定的因素。
阮筠婷身旁的丫頭下人都低着頭,將韓肅的話一一記在心裡,好回去回老太太。
而這邊兩人說話的情景,也落入正走出山門的戴明和戴雪菲眼中。
戴雪菲自然知道從前韓肅對阮筠婷的種種關心和呵護,如今見到二人有說有笑,心裡不可能不彆扭,不過戴雪菲也並非小家子氣的人,有些事情她想得開。只要韓肅今後尊重她,給她一個世子妃應該有的一切,對待旁人也不要太過分。她便不會追究什麼,畢竟男人三妻四妾纔是正常的,像她家兄長那般奇特的只是極個別存在。
“哥哥,過去瞧瞧,打聲招呼吧。”
“好。”戴明眉心微蹙。他聽戴雪菲說起過韓肅對阮筠婷的特別,再聯想裕王爺特地說服皇上將阮筠婷嫁給他做妾室,前後一聯繫,他已經猜到些端倪。恐怕裕王爺此舉,也是因爲阮筠婷的身世不合心意,想斷了韓肅的念想吧。
不過情敵再強悍。也強悍不過皇權和世俗,而且阮筠婷也並非愚笨之人,更不是水性楊花之人。他倒也不擔心。
阮筠婷遠遠的瞧見戴明兄妹走來,坦然一笑:“菲姐兒,之淺。”
“婷兒。”見了阮筠婷,戴明不自覺溫柔的微笑,“怎麼站在風口裡?仔細身子。”她太過於單薄。若是病了可怎麼好。
阮筠婷笑着道:“不礙事的,我又不是紙糊的。”
戴明聽了她的話莞爾一笑。轉而與韓肅行禮道:“世子爺。”
韓肅將戴明對阮筠婷的溫柔看在眼裡,心中百般不是滋味,面上卻不露,笑道:“之淺兄何須如此多禮,論起來,其實咱們都是一家人了。”
他的未婚妻是戴明的妹子,阮筠婷又是戴明的未婚妻,這四人兩對兒可不正是一家?
戴明聞言,意味深長的看向韓肅,深邃眼中暗藏打量,似想透過韓肅含笑的臉瞧出一些端倪。韓肅喜歡的女子是他的未婚妻,有可能辜負的女子是他的妹妹,他如何能無動於衷?
韓肅坦然與他對視,從今往後,他在不會將心中所想展露於人前,這是他的必修課,就從現在開始練習起來也不錯,人生不就是如此,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的真心,只能埋藏在最隱蔽的角落。
沒有看出韓肅有絲毫的反常,仍舊坦蕩蕩的,戴明雖有懷疑,可更多的是對他的敬佩,拿得起放得下,方是真男兒。更何況他對阮筠婷的品性也略有了解,韓肅與阮筠婷或許只是朋友,就如同阮筠婷與君召英和君蘭舟一樣。
“時辰不早,我要去審奏院了。”阮筠婷並沒有漏看二人的暗潮洶涌,不過她心中坦蕩的很,笑容也自然。
戴明道:“我送你去吧。”
韓肅見狀,也轉向面上緋紅的戴雪菲,道:“雪菲,我送你回府?”
戴雪菲第一次聽見韓肅這樣喚自己,臉上紅的像是偷來天邊的晚霞裝點妝容,羞答答的點了點頭。隨着韓肅往馬車的方向走去。
阮筠婷望着兩人背影,只覺得戴雪菲與韓肅瞧起來極爲登對,若是能成眷屬,也是他們的福分。
“走吧,可不敢去遲了。”對戴明微笑,先行上了馬車,戴明隨後也坐在阮筠婷的對面。徐家的馬車走在前頭,戴明的常隨福寧則是領着自家馬車在後頭跟着。
馬車搖晃,阮筠婷與戴明促膝而坐。
“今兒個的事都做完了?”
“嗯。稍後回府即可。”戴明憐惜的道:“一整日上學已經很是辛苦,你卻還要去審奏院做活,我也幫不了你什麼。”
阮筠婷很是自然的道:“不礙事,我犯了錯,皇上沒砍我的頭已是萬幸了,而且現在莫大人在,我的工作輕了許多,不似纔來的時候那樣艱難了。”
“剛開始時很艱難嗎?”阮筠婷受罰時,他也曾聽到一些流言。
阮筠婷俏皮的吐了下舌頭:“剛開始時我累的連筷子都拿不住,身上痠疼的很,常常疼的偷偷哭。”
她說起來語氣輕鬆,可其中辛酸戴明隱約能夠體會。想來阮筠婷就算出身不好,可到底是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哪裡曾做過那種粗笨的夥計,審奏院每日廢棄奏摺成千,都要經過她的手,篩選,裝車,並且要獨自推到焚化爐去,且不論颳風下雨都要堅持,金貴的小姐要突然做那樣笨重的體力活,身上不疼痛難忍纔怪。
“那現在呢?還疼嗎?”戴明聲音急切。
阮筠婷笑道:“早就好了,現在已經習慣了。也託了這份活兒的福,我還長高了不少呢。”
戴明見狀便安心的笑了起來。
阮筠婷心中對戴明的感覺並非愛情,友情也談不上。只不過是個陌生人,因爲皇帝的一句話將他們用一條紅線鏈了起來,可是遇見大事時戴明的處事與對她的維護和關心,阮筠婷卻是不能抹殺的,客觀的說。戴明真是一個不錯的人,有才華,溫柔體貼,且他們家的家境也不那麼複雜。若能產生感情,跟了他也不錯。
不過到時候就要計劃如何做他的正妻了,要讓皇帝改變主意可不那麼容易。
反正一切尚早。不急。
“蘭舟,想不到你廚藝如此了得。”裕王爺吃着君蘭舟所做的藥粥,笑的很是滿足幸福。若是靜兒在。能吃到蘭舟做的粥,想必會比他還要開懷。
靜兒……
想起這一生唯一深愛的女子,裕王爺剛剛有了那麼一點食慾也消失殆盡了。放下粗陶的碗,看着坐在桌旁悉心研讀醫書對他愛理不理的兒子,眼神越發的柔和。“蘭舟,跟父王回王府吧。你畢竟是我的兒子。身上流着咱們韓家的血,你是皇家的子孫,我怎麼能讓你流落在外,還姓什麼‘君’,他君家也配楊我的兒子?!”
君蘭舟眉眼不擡,淡淡道:“此事我記得許久之前就已經討論過,我是不會回去的。”
“蘭舟!你不要倔強,你是我的兒子,是當今聖上的親侄子,我怎麼能讓你過這樣的日子?至於說法,我早已經想好了。只要不說出你生母的身份,其餘的就照實說,想來以我的身份,在外頭有個私生子也是尋常事,你往後就不要姓君,還是應當姓回咱們的韓姓,至於名字,蘭舟叫的慣了,就作爲你的字也好,你的大名就叫韓熙,取前途一片光明之意,你皇伯伯也已經允了。”
裕王爺說到此處,心中覺得愧疚無比,哽咽道:“父王對不起你,當年父王勢弱,拗不過太后和皇兄,只能讓你自小生活在黑暗中,可是你要相信,我時時刻刻都不曾忘記你。一有能力說服皇上和太后,我就尋了你回來。你……”
“不要說了。”君蘭舟的聲音並不激動,帶着一些嘆息和無奈,溫和的道:“王爺今日說胃不舒服,師傅才吩咐我給您煮了這藥粥,王爺若是覺得吃飽了,舒坦了,就請便吧。”
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裕王爺的心也跟着冷了。
“蘭舟,我來了這麼多次,苦口婆心的說了這許多,每一樣都是爲了你,也爲了懺悔父王當年的過錯,你難道一點都不曾感動過!”裕王爺身份高貴,哪裡有這樣吃癟的時候?對君蘭舟,他真是心疼到心坎裡才能忍受這麼多,可他仍舊一點都不動容,板着臉給他臉色看,身爲王爺的底線,被觸動了。
“不耐煩了?”君蘭舟似笑非笑看着裕王爺,瀲灩的雙眸盈滿波光,脣角笑容帶着三分調侃七分鄙夷,看他的眼神像是看跳樑小醜,“若煩了就請回吧。”他又沒有求他留下。
裕王爺蹭的一下站起身,怒瞪着君蘭舟,單手點指他鼻尖,險些要戳到他的臉上:“你,你這個逆子!”
“王爺錯了。”君蘭舟溫和的笑道:“在下不過一介草民,跟王爺不沾親不帶故的,怎麼能當得起‘逆子’二字?若是上了說教的癮,我想世子爺應當願意聽您教誨。”
“你!!”裕王爺氣的渾身發抖,可轉念一想,難道蘭舟是在意世子的那個身份?
深吸了口氣才平息了一些怒氣,竭力讓自己笑的溫和自然,柔聲哄道:“蘭舟啊,世子爺的身份是給了肅哥兒不假,可他是長子,就算你的情形不是現在這樣,也是不能給你的。不過父王會更加疼愛你,那些尋常百姓家,不也都是幺子惹人疼麼。”
裕王爺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君蘭舟無奈又好笑的搖頭,道:“王爺,您還不明白嗎?我不是要世子爺的位置,我是對您很不屑。”
能將鄙視的話說的如此平靜,君蘭舟已經竭盡剋制之能事了。
裕王爺氣的閉了閉眼,咬緊牙關才能將有可能傷害父子感情的話嚥了下去,與他對話,是需要極大的耐心的,他每次來了水宅,都要積攢很多的耐心,可是君蘭舟就是有本事將它們瞬間耗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