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兒個剛下了雨，路上還是溼的，車轅壓過路面，留下一串淺淺的轍痕。
金陵城裡繁華太甚，阿圓倒是時常想念從前在石頭庵時的清淨雅緻，她探出頭來，正好經過一株紅梅花。
“表姐快瞧，這梅花開得多好。”
馮櫻順着阿圓手指的方向望去，梅花已過去了，只望見一個面色如玉的公子。
周煊瞧見阿圓彷彿要將整個身子都從馬車裡探出來似的，不禁朝着那方向隔空笑了一記，端的是驚鴻一瞥，雪落無聲。馮櫻只覺得世界靜了，只有他的笑和花開的聲音，伴着她的心跳聲，直直化作傍晚的火燒雲，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燒空了去。
她怯怯然放下車簾子，阿圓沒心沒肺地問她：“表姐，你可是病了，怎的臉這樣紅？”
馮櫻搖搖頭，抿着嘴不肯說話，阿圓自討沒趣也不深問下去，又從車窗裡探出腦袋，搖着自己剛從路邊扯下的柳條衝周煊的背影喊道：“周煊哥哥，你瞧，折柳！”
周煊莞爾，卻說：“你這是要與我送別嗎？”
周圍的人笑作一團，折柳折柳，自古便是送別寄情的東西，卻叫這小傢伙胡亂獻寶。
只有謝昀沒笑。
到了紫金山腳下，已有好些人在了，不過卻只有各家的馬車和僕人，向來早來的那些人應已入山去了。
吳漾心急，駕着馬朝周煊喊道：“煊哥，咱們也進去吧！”
周煊點點頭，馬鞭子一揮，便隨着吳漾往山裡去了。
隨行的公子們自然不肯落後，也策馬而去，阿圓同馮櫻坐在馬車裡，百無聊賴，嘆道：“哥哥好不講義氣，將我們帶來了晾在馬車上。”
馮櫻道：“咱們不會騎射，只能這樣了。”
阿圓眼睛一轉，突然拉着馮櫻道：“表姐，咱們去林子裡採些花吧。”
馮櫻也悶得無聊，想着左右無什麼事，況且有婢女們跟着，各家的護衛也都在不遠處，應當不會出事，便答應了。
誰料走到半道，一隻箭猛得擦着馮櫻而過，她受了驚嚇，竟一下子跌在了地上，馮櫻摸了一手的泥，再低頭一看，裙子全叫泥漿給染髒了。
“表姐！你怎麼樣，有沒有傷到？”阿圓心驚膽戰，方纔那箭頭破空而來，隔着老遠阿圓都能感覺到那箭上帶着的凜然氣勁。
馮櫻轉了轉手腕，道：“我沒有被箭傷着，只不過方纔跌跤時扭傷了手腕。”阿圓瞧着馮櫻的左手，確是好大一片青紫。再加上馮櫻的裙子有了髒污，阿圓便直接吩咐雪梨跟着馮櫻，送她回馬車上。
“表妹，實在是……”馮櫻眼帶歉意，阿圓擺擺手：“表姐的安危最重要。”
這下她身邊便只剩下一個荔枝了。原本商議着同表姐一起來採些花，未料出了意外，可都走到這了，若要說回去，阿圓着實不能甘心。
“姑娘，那邊林子裡的花開得正好，奴婢去採一些來，給姑娘做個花環。”阿圓聽了也心動，便對荔枝道：“那你小心些，快去快回。”
這一片開滿了小小的金黃色的野菊花還有些藍色的不知名的野花，阿圓採了些下來，然後將它們纏在一起編成一個花環戴在頭上，自言自語道：“花兒花兒，你開得這般美麗，送我一些可好。”說罷自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那聲音彷彿銀製的鈴鐺，碰在一起，清脆悅耳。
林子裡傳來陣陣“沙沙”的聲音，阿圓突然想起從前哥哥同她講的那些話來——“山上野獸多，你莫跑遠了，仔細碰見它們，山裡的野獸，頂頂喜歡你這等細皮嫩肉的小丫頭！”說的那叫一個逼真。她心中害怕，便朝林子中喊着：“荔枝，荔枝，你在哪兒？我不要花了，你快回來。”
林子裡依然是“沙沙”的，陡然間面前的草一動，阿圓嚇得抱膝蹲在地上，“嗚嗚”哭了起來。
“一隻兔子，也哭成這樣。”明明是嘲笑她的話，此刻聽起來，竟是那樣順耳，阿圓擡起頭，只看見高高在上的謝昀，他坐在一匹馬上，馬也噴着鼻息，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將鼻孔對準了她。
眼淚珠子糊了臉，阿圓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問：“謝昀哥哥，你可看見了我的婢女？”
謝昀挑了挑眉，阿圓瞧見他那垂着的嘴角，估摸着大約謝昀不喜歡旁人叫他哥哥，便改了口：“謝公子，敢問您可曾看見過一個穿着綠色衫子的小姑娘？”荔枝今日穿的便是綠色的。
她話語未落，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始料未及的驚叫，阿圓嚇得捂住了雙眼，再睜眼時她已穩穩落在謝昀的馬上，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阿圓感受着腦袋上的熱氣，只聽他說：“坐穩了，我帶你回去。”
阿圓的耳朵從頭紅到了尾，她長這麼大，除了周煊與哥哥，還從未與陌生男子靠得這樣近過。謝昀溫熱的呼吸就噴灑在她耳後，背脊處正是他的胸膛，她甚至能感受到謝昀穩健的心跳。
這個人，怎麼這樣不守禮！
“謝公子，我……還有我的婢女！”
謝昀冷然道：“方纔我從那裡過來時，她找不到你，已先回去了。”
阿圓心頭驀地一跳，怎麼自己竟走了那麼遠嗎？
在距離自家馬車的不遠處，謝昀便將阿圓放了下來，阿圓想着總歸是謝昀幫了她，便沒話找話道：“謝公子，怎麼你沒進山狩獵？”旁的人都去了，按道理講，謝昀此時無論如何也不該出現在這裡的。
謝昀眸光一閃，將嘴抿成一條線：“家父所迫，非我之意。”阿圓才“哦”了一聲，原來是謝昀的父親命他來的，這便難怪了，想來謝昀自個兒並不愛舞刀弄劍之類的武活。
她便釋然了：“今日幸有公子在側，改日阿圓必定登門拜謝。”阿圓偷偷瞧了他一眼，阿孃說有時候只要嘴上說的好聽誠懇便行了，別人是不會讓你真做的。
可是謝昀卻道：“那我等你。”
阿圓傻了眼，這怎麼……怎麼和阿孃說的不一樣啊！阿孃的法子這回可是陰溝裡翻船了。不，確切地說，應當是她翻船了！
謝昀執了繮繩，正要調轉馬頭，阿圓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袖子。仰頭問他：“謝公子要走了嗎？”
謝昀點頭，揮掉了阿圓的手，策馬而去，那背影，頗爲瀟灑。
馬車裡帶了藥箱，原是爲了以防吳漾上山打獵受傷用的，不料卻在馮櫻這派上了用場。
阿圓鑽進馬車時，秋雲正與她上藥。
馮櫻已換過乾淨的衣裳，瞧見她來了，不由訝異道：“阿圓妹妹這麼快便回來了？”
她走過來也不過剛剛到達，怎的阿圓這般快？
馮櫻沒瞧見荔枝，便問：“怎麼沒看見荔枝？你一個人回來的？”
阿圓卻有些不明白，茫然問道：“荔枝沒有回來嗎？”
馮櫻拿眼神詢問秋雲，她回來得急，倒是未曾注意，熟料秋雲搖了搖頭道：“奴婢未曾見過荔枝。”
那怎麼謝昀說她回來了？莫不是這丫頭走錯了路？
阿圓撓了撓脖子，馬虎道：“或許荔枝沒記得路。”
雖再未進到山裡，可光是山腳下的風光也很怡人，阿圓不敢再叫馮櫻陪她，便一直悶在馬車裡看風景，順道吃了一盤子的馬蹄糕。
到了傍晚，呼呼啦啦一陣馬蹄聲，阿圓興奮地看向馮櫻：“準是哥哥他們回來了！”
果不其然，那馬蹄聲歇了後，便聽見吳漾在外面喊：“阿圓，表妹，看我打了什麼來！”
阿圓迫不及待地掀開簾子跳下來，外面生了火，藉着火光阿圓瞧見了一地的獐子兔子等野物。
周煊背對着她，正蹲在地上拔一隻野山雞的毛，阿圓突地撲在他背上，捂着周煊的眼睛，特意變了嗓音：“你猜猜我是誰！”
“我猜，你是阿圓！”他把她滑到胳肢窩下，橫着抱起來，阿圓一邊掙扎，一邊癡癡笑着，周煊見她笑累了又將她頂在脖子上，笑意無限溫柔：“阿圓，你看天上的星空好不好看。”
此時晚霞已退去了，山腳下一片寂靜，仰頭便是湛藍深邃的星空，其中月華如練，銀光點點。
阿圓看癡了，喃喃道：“真好看。”像棲霞山上的星空一樣好看。
“周煊哥哥，下個月你帶我回石頭庵好嗎？我想師太她們了，我答應過她們，要時常回去探望的。”她語氣悶悶，帶了些鼻音，周煊將她放下來，揩了揩她面上的眼淚：“想回去便與我或者你哥哥講就是，哭什麼。”
阿圓又笑了起來，轉頭瞥見馮櫻也下了馬車，就在不遠處，便朝她招手道：“表姐快過來呀！周煊哥哥要親自烤給我們吃呢！”
馮櫻婉轉拒絕了：“不了，我不愛吃這些油膩的。”晚風颯颯的，像鈍刀子一樣刮在她的肌膚上，馮櫻也望了眼那星空，不過與她一樣的荒涼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