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點動身,這一日,莊少功到府中北院,向書齋一揖到地,行了個大禮:
“父親,孩兒走了,保重身體。”
“家裡的祠堂,”書齋內,一名身穿直裰的中年男子,正旋腕案前,引筆結字,只把目光微微一擡,像在和案前的香爐說話,聲音自嚴厲而溫柔,“你磕過頭了嗎?”
莊少功欣然道:“磕過了,孩兒已稟明祖宗,辭親遠遊,上了三炷香。”
“很好,東廂可曾灑掃?”
“業已灑掃,孩兒煲了桂花粥,待母親醒來,迎兒便會奉上。”
“很好,不過,你還是要進去聆聽你母親的教誨,不然那一肚子牢騷,就要傷及無辜了。”
莊少功依言行事,入內室,撩袍而跪,伏在牀邊。一隻柔軟的手從裡挑開繡幔,輕把住他的肩。他往裡望去,母親俞氏倚坐着,錦褥邊扣着一本書,書衣隱約有兩個字。
“母親,你醒了?乾坤盟的主人發帖子,爲他的女兒比武招婿,孩兒應邀前往……陽朔和金陵兩地,相去千里之遠,恐怕有數月不能承歡膝下了……孩兒,真捨不得離開母親。”
“爲娘知道,”俞氏的聲音柔柔地,“你這孩子閱歷淺顯,切莫失了禮體。見到夜盟主,只道你父親敬仰他的人品,爲娘喜歡他的千金。你自己人微言輕,便少說幾句。”
莊少功一口答應:“孩兒有分寸。”
俞氏又道:“你在家裡享慣了福,出門吃些苦頭纔好。只一件,你帶着無名……”
莊少功聽出弦外之音:“母親,有何不妥麼?”
“好孩子,沒什麼不妥,只是……”俞氏望一眼窗邊的蓮臺漏壺,欲言又止,十分同情地說道,“只是,你要帶的‘病劫’無名,一貫午時起身,還有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之後,一名未老先衰的白髮女子,推開偏院東面的小窗——
晴空如洗,朗日當頭。院子裡,男子立身如竹。
桂葉斑駁的光影下,犀玉簪住的黑髮,天青色的紗氅,細細地落了一層小花。
“少主真是病得不輕,”潑了隔夜的羅漢果茶,女子回過身,向屋內感慨,“他就那麼直勾勾地,盯着那棵玉玲瓏,一站就是兩個時辰。夜家的女公子,會喜歡不知變通的傻子?”
身着白衣的無心,立在桌前,繫好包袱結:“你懂什麼,聽過將軍吮瘡的故事麼?”
“沒聽過!”女子大方地承認自己的無知。
“從前,有一位將軍,”無心華眸挑撻,口齒清冷地說,“他與士卒同食共寢,士卒患了惡瘡,他便去將膿液吮出。士卒的母親聽聞此事,放聲大哭——原來,昔年,將軍也曾爲士卒的父親吮瘡,爲報答他,士卒的父親奮勇殺敵,以致戰死沙場。如今,士卒也要爲此送命了。”
“你是說,這是收買人心的苦肉計?可是,少主再如何收買,作爲死士,大哥也只有一條命,不可能爲他死兩次。”
“你還是不懂,少主如此作爲,大哥至少會寢食難安,以致早些起身。一個人,肯爲另一人作出改變,就會不知不覺,越陷越深,變得不再認識自己。這便是人情可怕之處。”
無名並沒有寢食難安。過了午時,他才睜開眼,有條不紊地,把腳伸進皁靴裡。
莊少功候在這裡,是聽從母親俞氏的提議,其用意,也誠如無心所言,是爲了讓無名於心不安,早些起身。可是,他眼睜睜地,看着飯菜熱騰騰地進去,碗碟乾乾淨淨地出來。
又過了好一會兒,門纔打開——
名爲無名的少年郎,沒精打采地出現,着一身走江湖的短褐,鬆垮如同寬袍大袖。
莊少功微微一怔,腦海裡閃過兩個詞:質似薄柳,弱不勝衣。
這少年郎站起來的樣子,彷彿風吹即到,比躺在牀上,還要顯得羸弱許多。走路的樣子也令人心焦,走了兩步,摸出手巾,咳了一聲。走到莊少功面前,已咳了足有十七八聲。
——真如傳言,“五劫”的老大,其實是一個癆病鬼?
“我想起了一句話。”強抑住想近身相扶的念頭,莊少功嘆道。
無名聞話,慢騰騰地,看向無心。無心解讀道:“一定不是好話。”
“的確不是好話。這句話是,習閒成懶,習懶成病。無名,你縱是天資過人,四體不勤,以妄爲常,也必定自傷。不知適時而動,以致形弱氣虛。我說得可對?”莊少功這一番話,發自肺腑,依據書中所言,病都是作出來的,這樣一個少年郎,竟然是癆病鬼,實在叫人痛心。
看來,不早起的害處,的確很大。
無名聽罷,慢慢地,懨懨地,卻穩健地,踱出大門,坐上了備好的馬車。
無心道:“少主,大哥說,這不是一句話,而是五句話,走了。”
就在這時,庭前一股寒風掃過,四下飛沙走石。不知何處,傳來“嗷”的一聲。
莊少功舉頭環顧,沒能聽明白這“嗷”的是何物,冷不防被一股極大的力道攫住,身不由己地飛上馬車。車輿裡坐着無名,車軾前坐着車伕,馬車外,無心道了聲“大哥保重”。
駿馬長嘶——
陽朔界碑,吊腳樓和嶺南山水,逐日落在塵埃後方。
過靈川,到了巖關,楚越往來之要衝。
平生頭一回遠行的莊家少家主,莊少功突然發現,山長水遠,塵世茫茫。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只怕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想起了家中的嚴父慈母,美好如同泡影的一切,離得太遠。
……就這樣上了馬車?莊少功如夢初醒,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駕車的車伕,他根本不認識,坐在他對面的無名,也不過是第二次回面。
這兩人會不會謀財害命?轉念他又想到書中的訓誡——疑人者,人未必皆詐,己則先詐矣。不由得一陣慚愧。可是,就算這兩人忠心耿耿,若是遇見江洋大盜,如何是好,只能橫死江湖?樹欲動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白髮人送黑髮人,一想到各種父母與兒女分離的人間慘事,他就忍不住,鼻子發酸,眼眶發熱。
無名空睜着眼,似乎在打量莊少功。莊少功思潮起伏,暗暗告誡自己,男兒有淚不輕彈。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顛簸,馬車驟止——
“不好,”簾外轟隆巨響,樹木倒地的動靜,車伕低聲道,“遇見劫道的了。”
莊少功早已攥緊車窗,心跳如擂,卻強作鎮定。當真怕什麼來什麼?但聽一人粗聲道:
“裡面的點子聽着,百丈山攔路虎何萬立在此!這條線上,做生意的規矩,遠不截客近不劫良,朋友出來亮盤,合吾報萬遞門坎,空子簧點清,就把紅貨放下!”
車伕道:“併肩子,招子放亮,我家主人不是吃擱唸的,卻是份腿兒。”
“不吃擱唸的份腿兒?”數十人的鬨笑聲,自四面八方傳進車內。
莊少功心裡一寒,他看向無名,無名一言不發,坐着不動,用手巾捂住口鼻。
外面那麼多強人,就算無名真的“五劫皆通”,也不大可能對付得了。何況,無顏也說過,“五劫” 用一次武功,便要少活十年,乃至數十年。
可見,《天人五衰》這門邪功,雖然厲害,卻是以折損陽壽爲代價的。
思來想去,莊少功揀出幾錠銀子,藏在坐墊下,再將包袱扔出車簾,向外道:
“好一個遠不截客近不劫良。我等亦無愧於天,不懼於人。俗話說的好,立世須帶三分俠氣,做人要有一點素心,何須如此纏夾不清?謀錢財,儘管拿去,莫要耽誤我等行程。”
“喲呵,”那名爲何萬立的強人笑了,“聽口氣,是位公子哥?出手真大方!”
又是三兩聲怪笑,有人道:“嘚啵嘚啵,老子最討厭放屁一套一套的公子哥!這種禽獸不如的東西一心想當官,當了官搜刮民脂民膏,還不如趁現在一刀宰了乾淨!”
何萬立道:“公子哥,你這點銀子,兄弟們不夠分。何某也不是亂殺無辜的人,你自己走出來,隨我回百丈山,教你父母來贖你,只要你乖乖的,我不會與你動粗。”
“有小娘子也一併帶出來!”不知誰喊了一聲。
聽到小娘子三字,莊少功臉色慘白,不禁擔憂地看向無名,無名自然不是小娘子,不過……他總覺得,外面那羣強人,見了這個弱不勝衣的玉琢的少年郎,會生出什麼可怕的念頭。
事已至此,他只有最後一招了:“我車上並沒有小娘子。”
說着,他一掀開簾,把無名擋在身後,獨自下了馬車。
車外,一圈明晃晃的刀光,霎時逼近,立即刺痛了莊少功的眼睛——他不敢去看這些人的相貌,強行穩住心神,立定道:“諸位,聽說過乾坤盟麼?”
此話一出,四周突然一片死寂……
所有人,彷彿都被點了啞穴!
莊少功莫名其妙,偷眼看去,持刀的大漢們,均是滿臉驚懼,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他一語未盡,沒人接茬,只好自說自話,繼續道:“……沒錯,就是那個聚集了漕鹽茶馬各大勢力的盟會,盟主姓夜,想來不必我多說了。我是他的客人,有請柬爲證。”
聽聞此言,哐啷一聲,雪亮的鋼刀掉在地上,領頭的壯漢何萬立撲通跪倒!
莊少功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他想過,這些強人,也許會看在乾坤盟的面子上,放他們一馬。可他沒想到,乾坤盟的威懾力,竟如此之大。他還來不及拿出比武招婿的請柬……
匪首何萬立的面部肌肉抽動着,望向這邊,忽地慘然道:“快把銀子拿來!快!”
到這個份上,這些強人竟然還要勒索銀子?
莊少功的心往下沉,一咬牙,索性解下腰間的玉佩絲穗,正要遞過去,卻有兩條漢子擡了一隻沾滿泥草的紅木箱飛跑過來!
紅木箱在離他不遠處打開,成串的珠寶和金銀纏在一起,又四溢開來。
“這是小的從翅子頂羅手裡劫的,萬請公子收下,小的新跳上板,明明知道公子不會武功,還狗膽包天,想請公子去山中做客,失了規矩,實在不應該!”
莊少功震驚了,他是富家子弟,身無分文也許會慌張,但金銀珠寶擺在眼下,卻不覺得如何驚奇。他驚的是——這名爲何萬立的壯漢,說着跪着,擢起刀,利落地扎穿了自己的腿!
眼看着那雪白的刀尖,從那大腿貫入,小腿戳出,變得通紅,一刀,兩刀,三刀……
何萬立眉毛也不動一下,飛快地把刀換手,照準另一條腿,又是三刀!
莊少功從未見過如此可怖的情景,倒抽一口冷氣:“快住手,你這是做什麼?”
“一人做事一人當,”何萬立拋下刀,一身泥血,紅着眼,瞪着他,膝行幾步,用極度扭曲的聲音絕望地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求你放過我的妻子,還有百丈山的兄弟!”
那肝膽俱裂的神情,好似……莊少功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物。
莊少功有些不寒而慄了,心裡十分慌亂,慌得不是這男子要傷害他,而是這男子要尋短見:“你聽着,我並沒有害人之心。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只要肯改過自新,不要再劫道就好。你如此忌憚乾坤盟,我不告訴夜盟主此事就是。夜盟主行端影正,不會傷害你的家人。”
何萬立聽了,仰頭大叫一聲,掄掌便照天靈蓋貫下——
他沒聽見莊少功說了些什麼,也沒看見莊少功比他還慌張。
最後一眼,他只看見,莊家少主身後,少年郎的病容,終於讓無聲落下的車簾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