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有韞講罷江家滅門之案的前因後果, 也不問無名何事可笑,心平氣和地道:
“這是第一件,我要告知你的事。第二件, 則是關於九如神功。
你去峨眉山尋玉非關, 機緣巧合, 練成九如神功, 出乎我的意料, 卻也在情理之中。
莊家持有的天人五衰,本是功法顛倒的九如神功,由此入道, 不破不立,必經受五衰之相, 九死一生。而且, 就算練成了九如神功, 也還有一個難處——我教鼻祖創此功,初衷是爲護意中人周全。因此, 傳其衣鉢,須與鼻祖一般癡情。這就難了,癡情之人,整日胡思亂想,神魂顛倒, 武藝難臻化境。而根骨好、悟性佳, 肯下功夫的, 醉心於武學, 豈是癡情之人?
九如神功末一節, 如南山之壽,煉虛合道, 須與意中人廝守整二十載,情投意合,恩愛美滿,心魔不生,方能大成。若與意中人分離,必爲心魔所擾,功虧一簣,因走火入魔而殞命。”
無名在幻境中已聽聞,九如神功有這個弊病,自是安之若素,卻不知,在雲南時,他將功力傳了少許給莊少功,是否會害了莊少功。當即問道:“若將此功傳與旁人,會如何?”
玉有韞道:“欲傳此功,須取一對雌雄冰蠶蠱,分別植入傳功之人和受功之人的任督二脈。待雄蠶吸納傳功之人的功力,再放受功之人的雌蠶吃了雄蠶,功力方能傳承。尋常的傳功之法,便是將功力傳給旁人,也如泥牛入海,所傳之功力,幾日便消弭無蹤。”
無名知曉自己傳功之法有誤,於莊少功無礙,便問玉有韞道:“你還有什麼要交代?”
玉有韞思量一番,搖了搖頭,笑道:“江曉萍仍在莊家,憑你的耳力,稍後一定可以聽出她在何處,我自不必交代。我這一世從未求過人,我所畏懼的人,也不是你,而是玉非關。他如今恢復神智,剷除了蠱門,下一個對付的便是我。如今教中人心浮動,我已衆叛親離。既然如此,不若死在你手裡,只求你,念在我不曾爲難莊少功的妹妹,也不要爲難我的三妹俞氏。”
無名沉吟不語,若是之前,他沒有陷入九如幻境,就算莊少功不殺莊忌雄和俞氏,他也必定會百般折磨這二人,再以岐黃之術治好二人的傷,如此反覆,令二人生不如死,以絕後患。
可這一曲幻境,令他頗有體悟,不論玉有韞所言是真是假,他心中的仇恨委實淡了許多。
他忽然發覺,仇恨會使他一往無前,也會傷害伴在他身旁,爲他付出,爲他提心吊膽,卻始終無法體會他的仇恨,追不上他的步伐,因他落得遍體鱗傷的親友。無敵如此,莊少功亦如此。
正如無敵所言,他的確是一個自以爲是,一意孤行的人。若要依他之前的心意行事,無敵娶妻生子,莊少功性情大變,他落得形單影隻,與鼠互食,也是並非不可能,這是他一手釀成。
從一開始,他就不該爲仇恨左右,更不該以此來刁難無敵和莊少功。
說到底,他已不是昔年藏在水缸中的病弱孩童,也不是除了死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的莊家死士,更不是恨生父背叛先母,爲幼時得不到的天倫之樂,而耿耿於懷的愚昧稚子。
他已然長大成人,可以在廣闊的天地間恣意遨遊,而前仇舊恨,只是一粒待拂去的塵埃。
想至此處,無名凝視着玉有韞,眼中一片清澄,點了點頭,一切交由莊少功定奪。
兩人就這般隔着琴案,面對面而坐,微風自門外拂來,簾布微掀,塵埃蕩盡。
他二人不約而同,各覆一手於冰蠶絲絃上,一按一揭,內力自弦上遊走彼此百脈。
無名的功力,早已勝出玉有韞許多。琴聲動處,絲絃輕顫,玉有韞的經脈一根根崩裂。
玉有韞卻似渾然不覺,沉湎在琴聲裡,眼中早已沒了無名,彷彿又回到披皚的蜀山,飛雪連天,少女抱着銀狐獨自漫步,那是滔天血海的伊始,卻又素淨動人,那是屬於他一個人的景緻。
最終,沉入黑暗之際,那少女向他望來,眼中沒有愛恨,而是滿溢的與親人重逢的歡喜。
無名撇下殞命的玉有韞,邁出臥房時,守在院中的九名白衣少女,一齊拜倒頌道:
“屬下恭迎教主,教主神功蓋世,天保九如,以莫不勝,以莫不興!”
無名心知玉有韞一死,九如神教的教衆,只把會九如神功的人認做教主。這本就是一幫日薄西山的烏合之衆。他並不理會,徑離了北院,吩咐管家把莊家上下數百人,召至鴛鴦灘前。
莊少功等人不在鴛鴦灘前,只因無名與玉有韞較量時,引莊少功一行人去安歇的迎兒發了難,觸動一處機關,欲將莊少功困住,反讓夜煙嵐識破了伎倆,與七聖刀合力擊退一幫九如神教的教衆,擒了迎兒,逼問莊忌雄和俞氏的下落,得知這對夫婦乘船望北逃了,當下一齊去追。
途中頗有些阻礙,沿岸有許多莊客來阻撓作亂。幸得捕風營的探子趙方和廣西總督派兵相助,加之有無策出謀劃策,莊少功對莊頭和莊客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承諾了決不傷及無辜,減免租子等好處,才穩住了局面。不多時,無心和無顏合力將莊氏夫婦擒來見莊少功。
莊少功問江家滅門之事,莊忌雄只道此乃他一人所爲,與俞氏無關。俞氏卻也供認不韙,道是自己爭風吃醋,纔要殺害莊忌雄與楊念初的骨肉,和莊忌雄無關。這一對夫婦,死到臨頭,狼狽非常,卻仍舊恩愛如故,且待莊少功十分溫和,便與往昔在家中毫無二致。
莊少功心亂似麻,沒個理會處,拿了莊氏夫婦,也不教他二人受罪,率衆折返來見無名。
兩人相見時,無名已與莊家上下說明易主之事,又從灘後的水牢中將江曉萍救出。
江曉萍已是二八年華的妙齡少女,因幼時受了驚嚇,心智與孩童無異,臉頰有一片火燎的白瘢,往昔無名未出門時,悉心爲她醫治,白瘢倒也並不猙獰。她只道自己困在水牢中,是與無名捉迷藏,渾身溼透也笑靨如花,卻不認得莊少功,嚷着肚子餓,無顏便領她梳洗更衣去了。
莊少功幾乎忙昏了頭,一時無瑕和江曉萍相認,先犒勞廣西總督及其軍士,讓夜煙嵐和七聖刀將這一尊神送回桂林府,又令無心和藍湘鈺看住莊氏夫婦,與無策應付莊家不明就裡的親戚,派無名安撫莊家收養的孤幼弟子以及傳藝師父,也虧得無名頗有威望,好歹沒有再鬧出亂子。
到了夜深人靜之時,莊少功和無名纔在東廂坐下,胡亂用些茶點,講了這一日各自見聞。
莊少功揉着眉心,振作精神問:“如今卻如何處置莊家主和莊夫人?”
無名吃着點心,慢條斯理地答道:“你纔是江曉風,這是你的事,不要問我。”
莊少功見這少年郎撂擔子,微一搖首,神色緩和了些:“我只怕你傷他二人性命。”
無名道:“若非他二人生出事端,江家也不會只剩了你和令妹,難道不該殺?”
“方纔你也講了,殺害我家人的罪魁禍首,是九如神教的教主玉有韞。莊家主和莊夫人的罪,說到底,在於辜負令堂楊念初,且以不義之心收養孤幼,爲莊家賣命。莊家主是你的生父,又與我有養育之恩。我想將二老收押在此,勸他二人改過自新,便以耕讀打發餘生。”
“玉有韞有意包庇莊忌雄和俞氏,一面之詞未必屬實,你卻要做個糊塗判官?”
“此刻我是再清醒不過,便不要再追究了,”莊少功長嘆一聲,彷彿在講給自己聽,“就此打住,卻是最好的。昔年我冒名頂替你,而你爲我出生入死,投木報瓊,善因善果。有這一善,你我這一輩人,不比上一輩強了許多?我只盼,你我之後,下一輩人,不會再有殺戮。”
無名聽罷,面無表情地道:“我沒有下一輩人,我是個斷袖,下一輩人靠你了。”
莊少功哭笑不得,就在此時,廂房門開了,一個粉衣少女撲進來叫道:“哥哥!”
莊少功迎起身,細看這粉衣少女時,正是自己的親妹子江曉萍。
江曉萍梳着垂鬟分肖髻,閃着清亮的眼眸,臉上的白瘢讓淡妝遮了,當真是俏麗可愛。她看也不看莊少功,與他擦肩而過,如一隻蝴蝶,撲入無名的懷中,又撒嬌似地喚了聲:“哥哥。”
無名放下點心,取出巾帕,揩淨手指,左手攬住把江曉萍,右手藏入自己衣襟裡作勢摸索。
江曉萍好奇地問:“這一回,哥哥去了何處,給萍兒帶了什麼?”
無名不答,摸索了片時,把右手拳在江曉萍的身前,好似握着個物事。江曉萍掰開他的手指來瞧,掌心卻空無一物,便掄起兩隻手,交替打着他的掌心:“哥哥不守信,又欺負萍兒!”
無名嘴角微牽,把攬江曉萍的左手一鬆一翻,手中赫然是一股金絲編織的精美繩套。
江曉萍喜形於色,道了聲“翻花線”,急忙忙地要取,無名卻又把雙掌一合,再攤開來看,兩手空空如也,金絲繩套已不知所蹤。江曉萍“咦”了一聲,左右顧盼:“翻花線呢?”
“你問這位哥哥。”無名指着立在一旁、目瞪口呆的莊少功,對江曉萍道。
莊少功如夢方醒,心知這是自己的親妹子,卻不知如何才能搭上話。
江曉萍這才發覺莊少功,卻害起了臊,咻地躲在無名懷裡,拿無名的胳膊遮了臉,又側過身來,探頭探腦,偷眼看了一陣,才細聲細氣地問:“這位哥哥,你看見,哥哥送我的翻花線了麼?”
莊少功登時紅了臉,窘得手足無措,恨不得也躲在無名懷裡,卻只能鼓起勇氣,咳了一聲,清了清發乾的嗓子,忐忑地對江曉萍道:“——你的翻花線,讓你的無名哥哥,纏在你頭頂了。”
江曉萍擡起兩隻手去摸,奈何無名存心捉弄,金絲繩套牢系在她的髮髻處,如何扯得下來,眼中含淚,口中急道:“哥哥又欺負萍兒,讓它咬住了頭髮,卻是取不下來!”
無名向莊少功使個眼色,莊少功好歹鎮定了些,小心翼翼,替江曉萍解了纏住的金絲繩套。
江曉萍迫不及待,把繩子搭在指間,問莊少功道:“這位哥哥,你會翻花線麼?”
莊少功吃了一驚,雙手沒處安放,臊眉耷眼地搖頭:“不會。”
江曉萍也吃了一驚,眼中旋即流露出憐憫的神氣,轉頭央求無名道:“哥哥,這位哥哥好生可憐,都沒有哥哥教他翻花線,我教他翻會子花線,只晚睡一個……半個時辰,好不好?”
無名道了聲“好”,留他兄妹二人頑耍,自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