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少女說道菜裡有毒,莊少功心中一凜,猛地收攏了思緒——
這荒山野嶺,怎會有妙齡少女?桌上菜品之豐盛,也非尋常人家能置辦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並非沒有眼色,只是無名害死了一條人命,他一路上權衡着道義,心境自憂怖懊悔而惱怒。早已忘了自身安危,又豈能注意到這些。
“噯,”紅衣少女喚了聲,“你不相信羊肉是人肉,卻相信我這‘神女門’弟子所說的話?”
莊少功聞話,立即就明白了這紅衣少女的來歷——就算不知道“神女門”,“巫山神女”也是世人皆知的。楚懷王暢遊巫山,神女入夢薦枕。古往今來,多少詩詞歌賦,寫的便是這段佳話,普天之下的男子心目中,大概都有一位神女般的寤寐求之卻只能在夢裡相見的意中人。
紅衣少女所說的神女門,位於巴蜀巫山的神女峰。此門的女弟子,好似都是從男子夢中跑出來的天姿國色。俞氏曾告訴莊少功,神女門的女子,不適合相夫教子,她們只知尋歡作樂,不知細水長流。脾氣好的,甘願與心上人相忘於江湖。脾氣壞的,恨不得和心上人同歸於盡。
瞧這暗中下毒的紅衣少女,再瞧坐懷不亂的無名,莊少功心中雪亮,這就是——因愛生恨。
無名一言不發,自顧自地,享用着下了毒的美酒佳餚。
莊少功又想,無名也不是沒有情,只是無法迴應少女的心意,才甘願吃下這些菜。
想罷,從未體會過兒女私情的他,感慨萬千,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諒你也不明白,”紅衣少女嗤嗤地笑道,“我們這是在文鬥。”
莊少功莫名其妙,硬生生地道:“文鬥?”
紅衣少女道:“我這十八樣菜餚,叫做‘襄王有夢’,以三十六種毒物調味——即便是武林第一流的高手,遍嘗之後,也必將穿腸爛肚,七竅流血而死!”
莊少功聽罷,又是驚懼又是痛心,無名雖然胡作非爲,但如此糟踐自己,也令他不忍。
莫非,此事無關風月,只是他拋棄了無名,無名萬念俱灰,便要慘死在他面前?
事已至此,他長嘆一聲:“……你這女子,爲何如此歹毒?”
紅衣少女道:“我哪裡歹毒?武鬥我一招便死了,他又懶得動手,我有什麼法子?”
兩人說話間,無名慢條斯理,吮了一勺砂鍋煨鹿筋,又喝了一口玄蜂酒。
原來,他品出砂鍋煨鹿筋下了‘寒食散’,這藥令他渾身滾熱,便喝一口玄蜂酒。玄蜂性寒,乃是至陰之毒,與‘寒食散’相惡。藥性如此抵消了,非但與人無害,還別有一番風味。
而炒鴨掌裡的‘相思苦’,催得他心脈陣陣絞痛,嘗一口曼佗羅做的翠玉豆糕,又舒心了。
只是,每道菜摻雜的不止一種毒物,有些藥性相惡,有些藥性相使,解起毒來十分繁瑣,最快也要吃上四百七十三口。因此,他的吃相顯得耐心、細緻且斯文。
紅衣少女看着看着,突然臉色一變,急取來賬房的筆墨紙硯,逐一錄下無名品嚐過的菜名。
無名忽然道:“五兩。”
紅衣少女一怔,道:“我請你吃飯,不過討一張方子,你卻開口要銀子!”
無名道:“黃金。”
莊少功看不出門道,觀顏察色,卻也知道無名已化險爲夷。他暗暗地鬆了一口氣,默然無語,旁觀少女寫賒賬的字據,少女發覺他靠得近了,仰頭瞪了他一記。
無名見這兩人相互看得有趣,提溜着墨跡未乾的字據,轉過身,慢騰騰地上了樓。
少女望着無名的背影,半晌悵然道:“明明才十八歲,卻像個小老頭子。”
“十八歲……”莊少功有些汗顏,他以爲,無名不過十六七歲。
少女反倒一臉驚異,打量莊少功片刻:“你這麼呆,一定不知道如何使用‘病劫’了。”
莊少功想起了無名那一番自詡兵器的高論,眉頭一皺,心裡十分不快,也不與其爭論。
“呆瓜,我原本是來劫你的,可惜技不如人,只能甘拜下風。告訴你罷,我劫你,也是爲無名着想。你若去了金陵,無名和乾坤盟的夜盟主,必死無疑!”
莊少功一聽之下,果真變成了呆瓜:“此話怎講,夜盟主和無名有仇麼?”
少女道:“我怎麼曉得?這是我們門主講的,門主曉得很多內情,旁人若是曉得了,死一百次也不夠,我是‘六舞’裡的‘扇舞’,有空來蜀中找我玩,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了!”
這紅衣少女說罷,身影一晃,已不在桌前,但聽店後一聲馬嘶,便不知所蹤了。
莊少功望着空氣暗自欽佩了一陣,和這些瀟灑的江湖兒女比起來,他是大大地不如了。他應邀去參加比武招婿,也是爲了見見世面。運氣好了,或許會博得夜盟主的千金夜煙嵐的青睞。但他於女色並不十分要緊,不願辜負父母的一片苦心,才順其自然,只盼能和夜煙嵐交個朋友。
此時,思量少女的勸告,卻千頭萬緒,似另有隱情。
“無名,那姑娘說,金陵去不得。”上樓進了敞開的廂房,莊少功開門見山地說。
無名坐在牀前,正要解衣,聞話擡起頭,一副睡意朦朧的模樣。
莊少功道:“你和夜盟主有私仇麼?”
無名把目光一垂,睇一眼身邊的牀榻——看樣子,是叫他過去坐下敘話。
他躊躇片刻,不尷不尬地走過去,也就把衣袍一理,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地坐下了。
兩人並肩而坐,一時無話,也看不見彼此神色。
莊少功思索一會,先沉不住氣,扭頭看無名。無名也側頭看着他,笑了一下。
他腦子裡嗡地一聲,這一笑,來得毫無道理,就像讓他腳踩三尺厚冰,突然擡頭,看見了春光無限明媚的豔陽天,只覺頭暈目眩,渾身不自在,十分糟心。
無名哪管他感想如何,變戲法似地,把手摸進懷裡,取出一個以細繩紮裹的油紙包。
莊少功謹慎地接過來,料想這便是他所問的私仇的謎底。掂一掂,捏了捏,有圓滾滾的硬物。
他拿出十二分的小心,託在掌中,解開來看——
一顆顆圓滾滾亮晶晶的,是蜜餞棗子。底下兩個金黃的餅子,有些變形,還微微有些熱。
莊少功的心情頓時萬分複雜,無名吃了十八樣劇毒的菜餚,卻把這些好吃的留給自己。
無名道:“吃罷。”
莊少功屏住呼吸,把嘴閉緊,轉頭看窗外的夜色,只覺萬籟俱靜,夜色朦朧……
無名又道:“還生着氣?”
莊少功壓抑着心緒,堪堪地說出一個字:“沒……”
無名未察覺到莊少功的反常,緩緩地舒展身軀,病懨懨地躺下:“我去報官,知縣說他廟小,一張五百兩的銀票,請我去州衙自首。翻過那山崗,是建安縣。你們走錯道了。”
莊少功一聽,既生氣又感動,眼淚幾乎掉下來:“無名,你又恃強凌弱,拿人錢財!”
“破財消災,不拿,他想不開。”
莊少功滿心困惑,百丈山的山匪,建安的知縣,何以如此畏懼無名?
若說無名殺人不眨眼,他卻並未殺害那下毒的紅衣少女,紅衣少女似乎也不十分忌憚他。
何況,無名竟會給自己捎帶蜜餞餅子,可見心地還是善良的,並不像喪心病狂的惡人。
——莫非自己不分青紅皁白,冤枉好人了?
莊少功收拾好亂糟糟的思緒,轉過身,看着閉目養神的少年郎:“無名,山匪是你殺的麼?”
無名皺了皺眉頭,似覺已沒有說話的必要,但又不得不睜開眼,深深地看着莊少功:
“我看着你,你可想死?”
“……我又不是衛玠,只會被你氣死,豈會被你看死。”
無名道:“想太多的人,卻會作法自斃。這有一樁公案,太長,就不講了。”
莊少功默了半晌,暗覺強詞奪理,但也畢竟有幾分道理。他原本想問什麼,冰釋前嫌之後,卻不記得了。只因無名擡起一隻腳,自然而然地,放在他的膝上。
他以爲,此舉是親暱示好,也就聽之任之。從未與年少之人如此親密,心裡忽然柔軟起來。
猶如撥雲見日,他望着無名,這無父無母的少年郎,也是知道撒嬌的……
無名也狀似柔弱地望着他,憊懶地說:“出門之前,你答應無心替他伺候我,打洗腳水來。”
莊少功拎着木盆,秉着油燈,鐵青着臉,下樓過穿堂,尋到客棧的廚房。
他在家裡灑掃疊被,諸事親爲,燒水自是小事一樁。只是,那種春風解凍的氣氛,本適合交心,無名竟出言要他燒洗腳水,心底有些失望,無名只怕還要得寸進尺,讓他伺候着洗腳。
他忿怒地往填好柴,往鍋子裡舀水,一轉頭,驚覺牆角縮着一團黑影。
那黑影見了他,嚇得一縮,抱頭哀哀地告饒:“爺爺饒命!好漢饒命!”
他定了定神,持着油燈,上前相扶:“這位兄臺,你怎麼樣?”
火光搖曳,影子在牆上不安地跳動着,那人霍地擡起頭,雙目圓睜,露出滿是膿瘡的臉來。
莊少功嚇得倒退一步,一隻燥熱的手掌,立即捂住他的嘴,順勢把他撈進懷裡,又穩而有力地扶住歪斜的油燈,先低聲道了得罪:“少主,休要驚慌,在下是趕車的車伕。”
莊少功當機立斷,從那健實的臂彎裡掙出來,抹頭一看,果然是姓馬的車伕。
車伕舉着油燈,照那滿臉膿瘡的怪人,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用葛布捂住臉,痛苦地說:“小的……小的是店小二。”
莊少功恍然大悟,看這人打扮,的確是之前的小二,只是不知,如何變了模樣。
車伕這才放下心來,走到裡屋盛放砧板蔬菜的長桌前,端起一碗熱氣騰騰飄着菜葉的麪條,把予莊少功:“少主,馬餵飽了,這鋪子做的是人肉買賣,東西是吃不得的,且將究些。”
莊少功沒有接,飛快地望了車伕一眼,笑了笑:“多謝馬大哥,我已經飽了。”
車伕笑道:“想來,‘那位’和少主言歸於好了?”
莊少功點頭,把木盆抱在懷裡:“這地方真的賣人肉麼?”
“不錯,在下料想‘那位’發覺少主來了‘宰羊鋪’,即便心裡有些不痛快,也一定會趕來相救。看這小二的模樣,恐怕是受了‘那位’一掌,也是罪有應得了。”
莊少功情不自禁又看了小二一眼,雖然看不真切,卻忍不住打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再回神,只見車伕敲叩泥壁,忽地五指如鉤,摜進去,拽出大片塵土和碎裂的門板——竟是一扇暗門。
車伕不知看見了什麼,肅然道:“少主請看。”
莊少功往裡一望,霎時面如土色。
待莊少功一身血腥氣,滿頭是汗地回到客棧二樓,夜已經深了。
無名仰躺在牀上,睡得正熟,雙腿垂在牀邊。莊少功嘆了一聲,把盆子放好,彎腰替他脫了皁靴和白布襪,仔細將他的腳丫洗乾淨。又換了一盆水,自己也洗漱一番。
他回想起在廚房中的所見所聞,這時才察覺到,儘管難以置信,但江湖畢竟有他聞所未聞的險惡的一面,一時不敢再離開這間廂房,便坐在桌前,挑燈研墨,寫了一封奇長無比的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