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抓住莊少功的手腕,忽然聽得一聲:“大哥,少主。”
循聲看去,無敵站在檐外的雨幕中,身軀緊裹着溼透的衣袍,胸膛起伏不定。
無名鬆開手,目光流轉,捎着些許疑問,投向狼狽的無敵。
無敵呼出一口氣:“他死了。”
無名聽罷,半晌沒有說話,直勾勾地注視着無敵。
“誰死了?”當着無敵的面,莊少功勉強穩定心神,恢復了常色。
無敵看了看莊少功,搖搖頭,三言兩語要向這書呆少主稟明內情,他可辦不到。
“無敵,你好大的本事。”無名的視線,落在無敵沾滿泥漿的褲腳上,不輕不重地道。
明知是這本事指自己辦事不利,無敵卻歪頭把手一抱,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
“大哥何出此言?”
“我要你送藥,你卻告訴我,他死了?”
“那有什麼辦法?他自己活膩了,不肯喝藥,自斷經脈!”
“這倒是正合你心意。”
無敵聽得火冒三丈,暗道,你這臭王八說什麼混賬話,錦衣人死了,怎地就合我心意?
說得好似他覬覦夜盟主的身子,巴不得錦衣人死了,好給夜盟主當男寵一般。
當着莊少功的面,不好發作,抹了抹緊繃的臉上的水痕,他扯出個無辜的笑容:
“少主在呢,大哥你不要遷怒於人。我縱有一身本事,也是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救人的。何況,那人本事比我大,別說他要尋死,就是他要殺我,我也只有引頸的份。”
莊少功不明箇中就裡,聽無敵說來是盡力了,便勸道:“唉,這也怨不得無敵……”
“閉嘴,”無名毫不留情地道,“你知道什麼。”
無敵只覺無名今日不講理至極:“大哥你倒是說說,你又知道什麼!”
無名不理會他,轉頭對莊少功道:“無敵,就是引你進宰羊鋪,招來神調門的馬車伕。”
莊少功愣了愣,“啊”地一聲,呆望着無敵——
難怪,每次無敵出言勸慰時,自己總有似曾相識之感。
可怎麼也想不明白,無敵爲何要喬裝成馬車伕?
無名又道:“他妨礙你來金陵,是要我交不了差,他好當五劫老大。”
無敵臉色一變,萬沒料到,無名隱忍至此,竟會突然發難,揭自己的老底。
他倆暗地裡較勁,本是私人恩怨。這般告知少主,如同比武找了幫手,實非大丈夫所爲。
索性來個抵死不認:“少主,我就問你一句,你信大哥,還是信我?”
莊少功心亂如麻:“這……”
他雖然不諳世情,但也分得出好歹。無名面冷心熱,對他是以德報怨,從未算計過他。
相較之下,無敵的心眼是多了些。
無敵觀顏察色,已知曉莊少功的心意,這書呆少主讓豬油蒙了心竅,事事順着無名。
當下瞪着無名:“大哥,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就是想逼我走!”
無名也盯着他,眼底浮現出厲色,傳音道:“你今日所爲,壞我大事。”
無敵心中一寒,說到底,無名是認定了,錦衣人的死,是自己一手造就的。
一時氣不過,也傳音道:“大哥,你要這麼認爲,我也無話可說!”
“既然你無話可說,那就即刻離開金陵,我留你一條活路。”
“呸!怕了你不成?老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不但壞你大事,還要殺光乾坤盟的人,毀了莊家,讓你的寶貝少主給我端洗腳水。有本事你就殺了我,你這癆病鬼,還不知鹿死誰手!”
他本是來告知夜盟主,錦衣人的屍首已帶回乾坤盟。此刻知會了莊少功和無名,撕破了臉,也就沒必要再進茶館了。撂下這番氣話,也不顧閃電雷鳴大雨傾注,憤然轉身,揚長而去。
無名立在檐下,久久地注視着遠去的無敵。
直到那不知死活的黑影,在穿梭的烏篷船上點踏幾下,消失在秦淮的那一端。
——實在,太惹人厭了。又狠,又幼稚。花樣迭出。
或許正因如此,連動一動殺心,他也懶得。
莊少功道:“常言道,以忍制己情,以恕制人情。你不要割席斷交,和無敵一般見識。”
無名聞話,覷着掉書袋的莊少功:“我和你一般見識了麼?”
莊少功語塞,自認虧欠無名,再說這些話,便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幾乎無地自容了。
經過無敵這麼一鬧,兩人之間,那隔着血海深仇不能斷袖的悲苦氣氛,霎時蕩然無存。
無名領莊少功進了茶館,茶館大堂搭着戲臺子,正在唱《杜麗娘慕色還魂》。
一干公子喝茶聽戲,等着上菜來吃。莊少功坐定之後,無名便離席去找夜盟主。
坐在莊少功身旁的,是匠門少主魯琅玕。
魯琅玕見莊少功坐下,不聲不響地,挪了放瓜子和炒豆的碟子給他。
莊少功道了聲謝,因平日未和同齡的武林世家公子來往,心底頗有些不自在。
大堂滿是吵雜的絲竹聲,魯琅玕湊到他耳邊,溼熱地說道:“送你的。”
自懷中掏出一個平淡無奇的瓷杯,提壺斟了熱水,杯麪便浮現出美人的倩影。
這倩影隨水紋晃動翩遷起舞,倒還真有些杜麗娘還魂的架勢。
莊少功看得瞠目結舌,細瞻杯底,嵌着一顆琉璃珠,也不知倩影從何而來。
魯琅玕一副大哥哥的口吻:“好玩麼?我自己做的。”
莊少功點點頭:“閣下手真巧。”
魯琅玕微笑:“阿佚,你叫我琅玕就行了。”
莊少功大驚失色,阿佚是他的乳名,只因他年幼時走失過,卻不知匠門少主如何知曉。
魯琅玕道:“你不必怕,我和無名是好朋友,他的九針是我做的,他告訴了我你的小名。”
莊少功驚疑不定:“這……在下只聽無名提起,他的朋友是應捕頭應驚羽,卻不知……”
魯琅玕道:“朋友分很多種,你有什麼困難,找我就是了。但請不要向令尊和令堂提起我,我並不想巴結貴門。”
莊少功似懂非懂地答應了。魯琅玕示意他看坐在東北那一桌的英俊青年:
“那是盜門少主燕尋。我們八門少主之中,他城府最深。阿佚你以後要防着他。”
燕尋正盯着臺上的戲子看,這時察覺了莊少功的目光,好似嚇了一跳,急忙環顧四周。
“他在找什麼?”此人一副怯懦模樣,什麼都寫在臉上,莊少功並不覺得可怕。
“找無名,”魯琅玕呷了一口茶,目不斜視地道,“好戲還在後頭。”
只見無名走到夜盟主身側,附耳說了句什麼。夜盟主慘然變色,霍地起身,身形搖晃,一掌拍碎了面前的方桌。衆公子見狀上前詢問。燕尋也圍在外圍,聽了片刻,便趁亂進了後堂。
莊少功莫名其妙:“琅玕兄,這是怎麼回事?”
魯琅玕道:“我之前贈給夜盟主一面鏡子,其實是要夜盟主替他的男寵治病的。也只有那男寵,能牽動夜盟主的喜怒。現下,瞧這架勢,想必是那男寵離世了。”
莊少功這才知道夜盟主是斷袖,養了一名男寵。
還想再問幾句,夜盟主已率一幫手下出了茶館。公子們則無事可做,三三兩兩地散去。
無名回到莊少功身旁,看了看魯琅玕,算是打了個照面。
魯琅玕問:“死了?”
無名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魯琅玕道:“出了這等事,夜盟主還要比武招婿麼?”
無名道:“明日。”
魯琅玕道:“乾坤盟的白二當家之子,白輕卿,曾瞞着夜盟主向山嶽盟求救。葉隱巖告訴他,除非夜盟主與男寵劃清界限,否則愛莫能助。這下子,倒也不必‘霸王別姬’了。”
無名道:“那只是藉口,山嶽盟不願得罪朝廷。”
魯琅玕搖頭:“對此,山嶽盟內部也有分歧。你說的是一種。還有一種,認爲兩盟脣亡齒寒,朝廷收拾了乾坤盟,必然對付山嶽盟。葉隱巖身爲山嶽盟盟主,卻目光短淺,膽小怕事。青城派掌門溫陽子,倒是有意出手相助。倘若扶持他做了山嶽盟盟主……”
莊少功在一旁聽得摸不着頭腦,見魯琅玕和無名談笑自若,卻有些羨慕。
魯琅玕見冷落了莊少功,當即起身,說要帶他領略江南煙雨,吩咐隨從取來油紙傘。
三人撐傘出門,行了數十步,登上畫舫。一面欣賞兩岸景緻,一面擺宴飲酒。
招待得莊少功愁眉舒展,神情暢快些了,魯琅玕才趁機向無名道:
“聽唐家堡的朋友說,燕尋最近去過蜀中,可能是找‘千歡斷絕散’的方子。這藥方配製的粉末,足以廢了習武之人的內功,且無藥可解。不知燕尋意欲何爲,你小心爲妙。”
無名聽罷,沉默少頃,望着窗外漸長的水勢,忽而老神在在地傳音:
“這藥方,在前朝,便已經失傳——不過,以假亂真,我能寫出幾十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