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風飄白日, 光景西馳流。自無名和無敵雙宿雙|飛,不覺已二十載。
莊家依舊如日中天,在不少江湖人士的眼中, 家主莊少功, 可謂是一位難得的謙謙君子。
他年至不惑, 鼎盛春秋, 家大業大, 正是得意時,卻總是那麼溫文爾雅。
他不好酒,也不沉溺於美色, 結髮妻子藍湘鈺離世之後,便不曾再娶妻納妾。
藍湘鈺爲莊少功誕下一女, 到底還想生個兒子, 把香火傳下去, 五年前又有了身孕。
莊少功在無敵的來信中得知,無名的九如神功即將大成, 須閉關一載。
他不願無名分心,便瞞住了這個喜訊。
孰料,這一回出了差池,胎兒是橫位,胞衣不出, 一大一小均未保住。
到這時, 無心已隨無顏離開莊家, 回二人的故鄉, 開了胭脂鋪, 做了一對神仙眷侶。
上一代的五劫,只剩下無策, 與莊少功的親妹子江曉萍成了婚,寫信將噩耗告知無名和無敵。
無名出關之日,見無敵執着信箋立在門邊,便知出事了,給了無敵一個詢問的眼神。
無敵道:“無策來信,家主夫人難產離世了。嗐,若非我和家主講,大哥你在閉關練功,家主也不會瞞住家主夫人有身孕的事。那麼大哥你必然會回莊家照應,他的夫人也就不會過身!”
無名看罷信,尋思了一回,一語不發,將無敵摟入懷。
無敵道:“只怕家主難過,大哥你有好些年未回莊家,理應前去弔唁。”
無名並未去弔唁,過了些時日,修書一封,寥寥幾句話家常,問候莊少功,絕口不提藍湘鈺離世的事。莊少功收到信時,守制已滿一年,也不提妻子離世的事,與無名寫些無關痛癢的話。
因莊少功與無名相隔甚遠,平日事務繁多,往來也並不勤快。
就這麼過了四五年,莊少功送藍湘鈺所生的女兒出閣,將家業無名同父異母的妹子莊秋菡打理。
正覺清閒些了,忽一日,收到請帖,是無名的筆跡,言簡意賅,邀他去賀蘭山小住。
莊少功欣然前往,到時,除了無名,馬場內還有幾個僕役花匠,唯獨不見無敵。
莊少功與無名相見,只看了一眼,便張羅隨從取出贄禮,未語先笑:“無敵呢?”
無名像是剛睡醒,沒精打采地,語調卻也十分溫和:“給代州軍送馬去了。”
莊少功道:“這便可惜,我特地讓匠門的魯門主鑄了一把劍,無敵見了定會歡喜。”
無名把劍收下,引莊少功進屋。莊少功見屋內窗明几淨,桌上點心已擺好,瓜果切成盤,爐子裡焚着香,端起茶杯來,茶仍是熱的,便道:“瞧這個情形,無敵出門,也不過半盞茶的工夫。”
無名心知他要出言調侃,仍接口問道:“爲何?”
莊少功果然說道:“依你的性子,若是走了一兩日,這屋裡只怕一片狼藉。”
無名拿起一個果子開吃,算是默認了,莊少功又問道:“怎麼不見蒼朮?”
“十年前,”無名邊嚼果肉邊答道,“去了峨眉山。”
莊少功一拍腦門,失笑道:“瞧我這記性,你在信中講過,他已成家立業,我卻忘了。這時日,真是白駒過隙,不知不覺,就已不復盛年。我只記得,蒼朮孩童時的樣貌,便覺他始終未長大成人,”頓一頓,凝住目光,看着無名,又道,“就像你一樣,你倒是,還是舊時模樣。”
無名聽罷,掏出巾帕,把手擦乾淨,對莊少功道:“手伸過來。”
“這是作甚?”
“號脈。”
莊少功推拒:“我近來無恙,何況生死有命,修短素定,非彼藥物所能損益,不妨順其自然。”
話雖這般講得滄桑悲慟,莊少功終究拗不過無名,讓他號了脈,得了一張保養的方子。
兩人吃罷茶點,無名領莊少功騎馬,去瞧賀蘭山的風光。
莊少功十分信得過無名,不帶隨從,兩人兩匹馬,便馳了出去。
這一日晴光正好,無名穿一身皮裘,淺褐色的輕薄皮子,只在領口和下襬綴一圈銀灰色軟毛。
他本就是個顯小的樣貌,自練了那九如神功,更比尋常人衰老得緩慢許多,依舊是脣紅齒白,遍體如玉。乍一看,和衣着雍容、中原人扮相的莊少功似差了十餘歲,倒有些像是無拘無束的遊俠兒。
莊少功在心底暗暗爲無名喝彩,卻也知曉,這日子看似逍遙,實則雨打風吹,常人經受不住。
他與無名說些詩詞中的典故,江湖中的瑣碎事,家中諸人的近況。
無名漫不經心地聽着,偶爾輕聲問一句,倒也其樂融融。
到了夜裡,回到馬場,兩人共處一室,吃罷飯,飲酒作樂。
莊少功酒意上頭,見屋內有一架古琴,要無名彈來聽。
無名道是許久不彈,卻還是慢吞吞地坐至案前,蕭蕭颯颯撥出曲調來,儼然已成一派。
莊少功鋪開宣紙,揮毫作詩,恍然一擡眼,似看見燈下,藍湘鈺正爲他研墨。
他前半生把一片癡心付之無名,即便成了婚,也有些難言的羞慚,疑自己對藍湘鈺並非真心。
因此便想補償,把好的全送給她,呵護備至,卻並不如何敢對她敞開心扉。
藍湘鈺本是個落魄的江湖女子,對詩文一竅不通,隨了莊少功,耳濡目染,竟也開始習誦。
一日,暮春賞花,她一人癡癡地瞧了會,說出“事往花委,春寬夢窄”之語,才教他驚奇。
從此,兩人常論些所讀之書,漸漸說到各自的身世,便無所不談。
他教藍湘鈺鑑賞詩詞,教藍湘鈺作畫,藍湘鈺喜歡吹墨爲枝,指點朱花,引他低頭看。
他低頭時,她忽然一笑,拾起纖細的竹管,把墨汁吹在他的臉上。
二人在一起久了,藍湘鈺時不常使些小性子,變着法子捉弄他。
可不待他說些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卻兀自心疼了,又來哄他。
這不禁令他想起無名和無敵,兒女冤家,大約就是這麼一回事罷。
他在這女子身上學會了愛,愛她那些幽微不幸的往事,也愛她哄自己時那些不可言說的情狀。
他與她相處時,有一種她不會離他而去的泰然,一如無名在無敵面前那般泰然。
她真正給了他一個家,上有老下有小,平安喜樂,不似無名和無敵這般冷冷清清。
他甚至感到,是藍湘鈺真正使他成爲了男子漢,足以和無名平起平坐的男子漢。他也因此,更加了解無名,就像瞭解每一位心滿意足的有婦之夫,能體會這安穩日子的動人之處……
在藍湘鈺離世的漫長時光裡,他想過用終身不再娶,來填補自己的內疚,幼稚地印證對她的愛。
一如失去丈夫的女子,封閉心房,用孤寂一世,來印證自己的貞烈。
但在這一刻,他忽然轉了心意,他要把他在藍湘鈺身上學會的愛,教與下一個他將遇見的人。
莊少功不知這夜裡,自己吃了多少酒,與藍湘鈺共處的點點滴滴,伴隨着琴音在他心頭滑過。
曙光攀上窗櫳時,他醒了,牽掛陽朔的一切,心已不在此處。
無名也不留他,只把他一行人送至馬場外。
兩人沒有再說一句話,省了寒暄客套,重逢和告別之語,已盡在昨夜的琴音之中。
無名目送莊少功下了山,良久,身後輕風浮動,他轉過身看時,只見無敵坐在馬場橫欄上。
無敵胡亂裹着一件皮裘,頭頂還沾着根稻草,嘴裡嗑着松子,努着下巴,含糊不清地問:
“大哥,家主怎麼就走了,你也不留他?”
“你教我寫信,請莊少功來作客,”無名不答反問,“卻躲着他作甚?”
無敵啐了松子殼:“老爺當初想好了,只陪你二十年,家主還對你有意時,成全你兩個!”
無名十分機敏地想了想,若無其事地應對:“這世上除了你,誰會如此不開竅,與我糾纏?”
無敵這才哼了一聲,跳將下來,把手一拍:“罷了,可憐見的,老爺再陪你些時日,也不妨。”
話音落,一把將無名打橫抱起,埋頭叭叭地親了兩口,大步流星,興高采烈地進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