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非關與無名、無敵講罷《天人五衰》與《九如神功》的干係, 點撥了無名小半日,見天色已不早,行至斷崖上, 以笛聲將彈詞先生引上山來。
彈詞先生得知昨夜之事, 望向玉非關, 眼中滿是擔憂之意, 卻先向無敵道:
“少俠沒受傷罷?”
“我倒沒什麼, ”無敵對彈詞先生頗有好感,語氣不由得緩和許多,“我大哥受了點皮肉傷, 他是百足之蟲,斷而不蹶, 橫豎死不了, 這不, 午飯還吃了三大碗。”
“唉,怪老夫疏忽, 領少俠上山,卻冗事纏身,接待不周……”
無敵打斷:“老先生不必自責,我貿然闖入玉前輩的臥房,驚擾了他, 是我的不是。一場誤會。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只是一時心氣難平, 就別再提了。”
玉非關微笑道:“正所謂不打不相識, 孟賢侄, 這一位妙手小能醫,是莊家的病劫, 欲爲非關取蠱治病。他所需之物,缺哪一味藥,勞你採辦。敝處,他二人是住不得了,夜裡非關要鬧脾氣。孟賢侄你暫且來與我同住,取蠱之時,也好從旁掠陣。你的小院,就騰給他二人住罷。”
“這……只怕……”彈詞先生聽罷,欲言又止。
“你不必多慮,病劫取蠱,是有把握醫好非關的心病。”
彈詞先生只得依言行事,領着無名和無敵離開斷崖,行了十里山路,便是來時所見的九老洞。一羣猿猴正蹲在洞口嬉戲,爲首的白猿,正是曾向無敵吐棗核的那一頭。
無敵道:“這是下山的路。”
彈詞先生點頭:“老夫把守上山必經的九老洞,圖個方便,在此洞以西的林子外結廬,偏僻了些,不過也很清淨。”
往西走,來到雪林邊的小院,無敵一瞧,當真是個清淨的佳處。
竹籬前種着幾株金梅,幽香沁人心脾,黃花白雪,煞是好看。院內有水井,有柴房,正屋一側的草棚下,則是石磨和竈臺。傢什簡雅古樸,拾掇得井然有序。
無敵由衷地讚道:“老先生真是個會過日子的人。”
“讓少俠見笑了。老夫也不常上山來住,被褥是乾淨的,少俠若想添換,櫃子裡拿就是,”彈詞先生延請二人入內,“這位神醫取蠱,缺什麼藥?老夫這就去籌備。”
無名道:“鬧羊花,醉仙桃,川烏,草烏,葛藤花,當歸,菖蒲,羊躑躅,茉莉根,當歸,人蔘,甘草,茯苓,半夏,白薇,陳皮。以及,香爐和未兌水的烈酒。”
彈詞先生遲疑道:“鬧羊花、川烏和茉莉根,皆是有毒之物——”
無名睇了彈詞先生一眼,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樣,不言語。
無敵故意取笑道:“大哥,老先生是個行家,你亂開方子,人家是能識破的。”
無名這才道:“我自有分寸。”
待彈詞先生離去,無名和無敵獨處一室,四目相對。無敵笑容一收,抻下昨夜讓玉非關撕破的衣衫,坐在院子裡縫補,那架勢,是生着悶氣,等他去哄。
無名心道,這蠢材喜怒無度,翻臉比翻書還快。
換作以往,無敵來這一套,他才懶得理會,越理無敵越來勁。然而,自從抱了無敵一回,有了動心的一霎,他便認定,自己對無敵是要再照顧一些的——
就當娶了個潑辣的母夜叉。要緊的是,和無敵纏綿的滋味,他有些想了。
他將九針和柳葉小刀理了一遍,盤點了行囊中的細軟,去了趟茅房,在井邊打水沐浴。最終,渾身舒坦,與無敵並肩坐下,瞧無敵縫衣,輕聲細語講自己的打算:
“無敵,待事了之後,你我離開莊家,我陪你去賀蘭山,如何?”
賀蘭山乃是無敵的故土,無敵聽得雙眼一亮,側頭看無名,將信將疑地問:
“待事了,什麼事了,何時了?”
無名道:“待莊少功能獨當一面。”
無敵霎時不抱期望:“嘁——我有手有腳,想去賀蘭山,用得着你陪?大哥你還是陪着少主罷,你如今練成了九如神功,一根小指頭,就能把我撂翻在地,好大的威風,我可不敢再和你並駕齊驅,自取其辱了!”
無名嘴角微揚,這蠢材使小性子,原來是生了嫉妒心,自恨不是他的對手。
他心中已有打算,一聽此話,更是拿定了主意:
“無敵,我救玉非關,習九如神功,不是爲了我自己。往後,我舍了這身武功,讓你一根小指頭,把我撂翻在地,又何妨?”
無敵毛骨悚然,當即放下針線,告誡道:
“大哥你再若散功,一意尋死,做兄弟的,決計不會管你了。”
“放心,我不會讓你守寡。”
無名說罷,攬過無敵的肩,無敵身姿矯健,抱起來十分舒適。
他把頭埋在無敵頸間,嗅見暖熱乾燥的氣味,沒來由地,腦海中浮現出遙遠的塞北風光——賀蘭山勢若羣馬奔騰,野草如鬃蓬勃旺盛,氣候暴烈而燦爛。
煦芒似亂箭射穿白雲,落在山脊上,就像鷹的眼睛,閃着動人的金光。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無敵,無敵仰面躺在血泊裡,瀕死之際,童稚的眼神充滿獸性、敵意,以及一絲好奇,就像還未斷奶的小狼崽,任由他擺弄。
“大哥你說什麼胡話,什麼守寡不守寡的……?”
麻意一層層攀上脖頸,無敵打個激靈,把手推搪。無名卻變本加厲,啃吮他的耳骨,舔入耳孔。耳心盡是嗡隆聲,似讓活物堵住搔攪,又熱又癢,別提多難捱。
“真是個咬住不鬆口的王八,”無敵縮着脖子,揪無名的束髮,“癢煞老爺了!”
無名摟緊無敵的腰胯,拘住他的手臂,不許他踢打掙扎。
耳鬢廝磨之際,無敵交足了反應,欲心似火,卻當作癢,好生澀。
無名的心思飄蕩到了幽深處,沉啞地應着:“你看輕自己的性命,卻在乎我的生死,可不是擔心守寡?”
無敵大怒,他昂藏七尺之軀,鐵骨錚錚的一條漢子,竟教無名比作寡婦!
兩人一言不合,扭作一團。
一個解衣盤礴,將種情堅。一個死不開竅,不願開竅。
搵在小院的雪地裡,雪很乾淨,宣紙般白,蹭得狠了,才露出底下的黑泥,有些像墨痕。剛勁不撓地擰動,是藏鋒內拽的行楷。繼而草書外拓,神馳意騁,酣暢淋漓……
無敵怒火天天地起身,背脊讓雪泥磨得通紅,打了一桶水,躲着無名擦洗。
“又不是頭一回,”無名吃了個囫圇飽,意猶未盡,“害哪門子臊。”
無敵紅着眼眶,若無其事地道:“不過是苟且罷了,老爺纔不害臊。”
“不害臊你躲什麼。”
“老爺打心底嫌棄你,本能的就躲了。”
傍晚,鮑掌櫃送來酒菜,說是彈詞先生請的,代玉非關向無敵賠罪。
酒是大麴酒,劍南燒春,無名撫去酒罈封泥,先對壇飲了一口,才交給無敵。
無敵曉得他是在試毒,冷哼了一聲,這是莊家主子的待遇,只因自己做了個玩物,無名才破例如此待他。
酒足飯飽,趁着無敵小醉微醺,無名又撩了他一回。
兩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興致來了,胡天胡地折騰,也沒什麼羞臊。
肌膚之親,總是強過千言萬語,面對無敵這張打小看熟的面孔,無名說不出正兒八經的情話,表達喜愛的方式,就是身體力行,以歡愉勾牽,想把無敵抱得離不開自己。
無敵最初還叫罵不迭,漸漸地,莫名其妙就沒了脾氣。
彼此最不堪的一面,互相領教了,再也沒有秘密。
平常形影不離,雖然勾心鬥角,臨敵時,卻也默契十足。武功是一起練的,習以爲常,到了這回事,也不由自主地,忘乎所以,想要配合無名。
不懂,就不恥下問:“大哥,你總舔我耳朵,是什麼意思?”
無名一副老練的模樣,沉思片刻,附耳告訴無敵,如此這般。
無敵將信將疑,依樣畫葫蘆,舔了舔無名的耳郭:“你怎地不怕癢?”
“因人而異。”無名中肯地道。
“大哥你的要害在何處?”
“你這般蠢,恐怕是找不到。”
無敵不服氣,在無名身上胡亂摸索,最終一無所獲,哈口氣,撓起癢來。
“我教你。”無名翻個身,避重就輕,極緩慢煽情地搜索刮尋。
這滋味太銷魂,無敵熬不住,捉住他的手:“大哥你和誰學的?”
無名不答只道:“你可還記得,在三弟房內看春畫,有一副姿勢頗爲滑稽。”
“怎麼不記得?”無敵想起往事,繃不住,噗嗤笑出聲。
兩人均是十分好奇,如法炮製,演練了一番。
無敵哈哈大笑,前仰後合,笑罷對自己深惡痛絕,真是卑賤到了泥土裡。
然而,這般肆無忌憚,爲所欲爲,的確很快活,好得就和一個人似的。
最終,無敵心悅誠服,糊里糊塗地笑道:“大哥,你有毒。”
“怎麼?”無名也有些乏了,閉着眼,饜足地問。
“會上癮,”無敵沉默半晌,滿不在乎地道,“我以爲,兩個人定要情投意合,卿卿我我纔有意趣,平白辜負了許多辰光。如今我算是想通了,只要快活,管他是誰?”
候了片刻,未得到迴應,無敵側頭看向無名,這廝竟是睡着了。
昨夜與玉非關鬥了一場,一直未曾閤眼,大病初癒,又荒唐了三四回,怎能不累。
手還放在他腰際,不輕不重地摟着他。
無敵呆看了無名良久,回想方纔無名的舉止,這份親密溫柔,他有些想霸爲己有。
無名若是待他太好,他會忍不住,再一次,肝腦塗地,那就太過不堪了……
簡直管不住自己,阿拜和孃親在世時,他就是胡作非爲的性子,說翻臉就翻臉,家人最是疼愛他,就算是他的錯,他也絕不低頭,孃親一定會哄他,阿拜給他捉鷹雛。
突然就沒了,再沒有人如此縱容他,是無名救了他,他想接近無名。
並非報答救命之恩,年紀太小,人生地不熟,本能地想找個寄託。
或許真的是趨炎附勢,攀高枝罷,教同門師兄弟識破,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他撩起衣衫,讓無名看自己的傷疤,企圖以此爲證,他二人有些干係。
然而,此路不通。無名只是漠然地看着他。往後的事,便在那一刻註定了。
他也曾想過,憑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站在無名身旁。
他要和無名平分秋色。屢敗屢戰,堅信勤能補拙。然而,並不能。
何爲天資?睡一覺,便能悟出《天人五衰》的玄機,不費吹灰之力。
這和夸父追日也沒什麼不同。若是相差甚遠,便容不得自己做主,只能任憑對方挑剔。他不會。他不是莊少功,不會低聲下氣賠不是,也不會毫無保留地依附無名。
他更不會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少主爭一隻沒心沒肺的臭王八。
——只是貪圖短暫的歡愉,有些難以抗拒,借用這王八片時,想來也沒什麼。
想至此處,他往無名腿間掏了一把,暗想,兵不厭詐,回莊家之前,老爺就陪你玩一玩,待老爺把你這癆病鬼掏空,學會你這欺男霸女的齷齪本事,就到別處使壞去!
無敵自覺此法大妙,一切煩惱就此煙消雲散,屈辱和怒氣亦化爲烏有。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難怪大哥想做兵器,沒心沒肺,好自在。
他隱隱作痛的心定下來,雙眼一閉,無夢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