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報是說上個月戢武王回碎島的時候,不大不小出了點事情。
船隊自東海碼頭入海,經過的都是碎島王域控制之下的海境,結果竟然在半路遭到了東皇的襲擊,玄舸被擊沉兩艘,戢武王本人沒事,身邊一對雙胞胎女將軍卻死了一個。事後查出來,是戢武王自己手底下一個叫做孔雀的參領叛變,將她的行蹤泄露給了東皇。
動機是復仇,孔雀的兄長從前也是皇宮近衛中的人,在上一次叛亂之中被戢武王親手斬殺。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什麼往事,戢武王一時不忍,竟然放了孔雀一條性命。
縱虎歸山,必成後患。孔雀被戢武王放走之後就毫不猶豫投奔東皇去了。可以想像,在戢武王身邊應該還有許多這樣的人,因爲父兄被殺而對他懷有仇恨。這般懷柔,也許會讓叛徒越來越多。
連慕容嫣然也感嘆,那位王者,霸氣有餘,謀略不足。說到底是性情中人,並不適合治國安邦。該懷柔的時候一時衝動,暴虐行事。該殺一儆百的時候,偏偏又心軟了。
這原本也只是小事,但令人意外的是,在軍督府羣龍無首的情況下,郡王府就該承擔起海防責任。碎島與北隅交界的地方發生這樣的事情,郡王府的奏報應該比這份由程遠私下送過來的軍報更早的。但直到此刻,北辰元凰還是未曾見到北辰明旭的傳來的奏章。
那位郡王向來與東皇交好,北辰元凰也是知道的,但在軍情國事之上,知情不報卻是重罪。因爲不知道北辰明旭是怎樣想的,就覺得有些擔憂。
慕容嫣然見他面色不虞,就輕聲勸道,“也別太過憂慮了,也許郡王府的奏章已經送出來了,只是因路上有事延誤幾天,也許,是旭王年輕,不怎麼將這些事情往心裡放。他哪有軍督府那些久經沙場的將軍們敏銳,沒準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些事情。”
北辰元凰道:“就是因爲他太年輕,才怕他不知分寸,惹下大禍。”
“怎麼會呢?畢竟有德太妃在那邊看着他,不會輕易讓他行差踏錯的。陛下要是實在不放心,就派個得力的人過去幫着收攏局勢吧,我看那個戢武王跟前的事情,是沒這麼容易結束。”
以她的猜測,北辰元凰既然已經將湘靈留下了,那就是下定決心要與戢武王長久結盟。從利益上看也是這樣,在海路貿易商業合作之中,年輕且衝動任俠的戢武王,總比深沉難測的東皇好商量一些。無論如何,保全戢武就是在牽制北辰明旭,維護東海郡的那邊的勢力均衡,因此這也並不是小事。
北辰元凰想了片刻,道:“說起殺戮碎島那邊的事情,沒有比即墨城更清楚的人了。只是,他也纔剛去南疆赴任,再召他回來也無必要。就先等一等吧。”
說着讓慕仙柔將軍報帶回去,密封之後放着得了。再有變故,那邊應該也會傳訊過來。反正有烽火臺,無論多麼遠的邊境,一旦遇上緊急軍情,半個時辰就能通過一段段傳遞的焰火訊號將消息送到天啓,也不怕置之不理會耽誤什麼。
跟小太子又玩了一會兒,見差不多該到午睡的時候了,慕容嫣然就親自將孩子抱過來,哄到睡着了,放回搖籃裡。北辰元凰卻沒有要走的意思,竟然叫伺候的人去持中殿那邊,讓慕仙柔把今日要處理的公文都拿過來,乾脆就在明成殿做事了。
慕容嫣然有些驚訝。北辰元凰竟然還裝作一臉委屈的對她說:“怎麼,你是要趕我走麼?你看孩子一年到頭都見不了我幾次,難得這次我在這邊,就讓我多陪他一會兒麼,等他醒了,咱們再一起吃晚膳好不好?”
裝的可憐兮兮的,慕容嫣然哭笑不得,只道,“我哪裡是想趕你,就怕你在這邊,等會兒又有人在殿外扯着嗓子喊,小太子纔剛睡着,被吵醒就不好了。”
北辰元凰道:“我就知道,你這邊養着孩子,最怕喧嚷,之前就已經讓仙柔發詔書給六宮了,無論何人,無論何故,不得在明成殿附近高聲喧譁,違禁的話是要打板子的,諒她也不敢了。晴湘自幼驕縱慣了,難免任性些,我知道你是一直有容人的涵養。別跟她一般見識。”
不由又驚訝了一次。北辰元凰下詔六宮的事情,她之前也是不知道的。藉着養太子的
名頭讓別人不要喧嚷之類,並不是她的風格。但聽說對方這樣做了,心裡竟然還覺得挺痛快的。
當下便不在多說,道:“要沒人來吵嚷的話,你想在這邊待多久就待多久吧,哪怕想要長住呢。大不了我換個地方給你把明成殿騰出來就得了。”
“那可不行,你若是搬走了,回頭小辭半夜哭鬧着要娘,我可上哪兒去給他找呢?”
說說笑笑間,慕仙柔就將文書奏章整成一摞送過來了。慕容嫣然將書桌上的東西都清空了,端了硯臺過來讓慕仙柔伺候筆墨,又將殿內放着的龍誕香找出來在八寶玲瓏香爐裡點上。接着才叫染香奉茶過來。片刻之間,書桌上收拾停當,與持中殿相比,竟然半分不方便的感覺都沒有。
北辰元凰不由說道,“朕許久未曾來過,卻不料你這邊處處周到,準備的這樣齊整。”
慕仙柔插嘴道,“那算什麼,臣從前可是聽說過,慕容妃剛入宮那會兒,一日裡起碼默誦五六遍宮中禮儀,歷朝歷代的帝王起居注也看過三遍以上。若是慕容妃在持中殿做事的話,陛下一定要不了幾天,就把我們這些人全趕出去了。”
北辰元凰含笑看向慕容妃道,“我知道你向來是喜歡讀書的,卻不料這樣勤勉,一本書看過許多遍,理解上會有不同麼?”
慕容嫣然低頭答道,“臣妾聽說,昔日碧姬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法陣圖之類只要看過一眼,就絕對不會忘記。臣妾資質一般,看到有些好書,擊節讚歎,又生怕忘記,因此隔一陣子就再看一遍了。”
歸根結底是在打發時間,初入宮的時候,北辰元凰因爲自身跟慕容家的淵源複雜,曾經冷落她三四年的時間,更深夜長,唯有讀書的時候,能稍微逃開磨不盡的時光。如今事情都過去了,心中已經不怎麼在意,反倒覺得,那個時候看過的那些書,讓她收穫頗豐。
北辰元凰道,“起居注也算是好書麼?我小時候太傅講過幾部。考試考的死去活來,考過就忘了。這些東西有什麼意思呢?”
慕容嫣然斂衽肅然道,“歷代君王,無論是明君還是暴君,揹負天下的人,言行舉止背後都有其意味。起居注中雖然記錄的是宮內日常,但天下間的動盪,往往都與宮內有關。許是內廷中人一兩句不起眼的言語,就能引起暗潮洶涌,改變許多大事件的結果。有些話,第一次看的時候不明白,看許多次,才知背後深意,因此我才覺得,看多少遍都不爲多。君王以史爲鑑,因此在這方面要多用心,臣妾不過女流,看個熱鬧罷了。倒覺得借鑑過往,修身養德,也是受益良多。”
“好!”北辰元凰讚道,“不愧是慕容家的女兒,有這番見解在,朕將太子交給你就是交對人了。”
這陣子總被北辰元凰誇,連她這樣沉穩的人,都覺得有些受寵若驚了。
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她讓慕仙柔留在書房這邊伺候,自己卻起身道:“難得陛下今天在這邊,我去做些茶點吧,等會兒喝茶的時候吃。”
從前的時候,她在這宮裡算是天字第一號的閒人。見天沒事,就只能自己給自己找事做。刺繡,養花,煮飯,都是沒事找出來的事情。即墨憂看不上這些,還說她廚藝不敢恭維。但茶點什麼的,其實還是可以的。
北辰元凰將公文擺在面前,道:“這樣也好,從前就聽說你常親自下廚的,只是我從來沒有試過你的手藝,要是好吃的話,以後天天過來喝茶,只怕累着你。”
慕容嫣然笑笑道,“陛下是九五之尊,天下間所有人不都是圍着你轉的。哪怕把我打發到御膳房天天給你做飯呢,那不也得領旨謝恩。”
再早兩三年,也不會想到會有一天能跟北辰元凰這樣面對面坐着,隨意不拘的談笑。這情分,都是隨着時間歷久彌深,漸漸熬出來的,更顯分外珍貴。
前些日子櫻花剛開的時候,她就採了些初開的花瓣做了櫻花蜜,還沒釀多久,正是氣味清雅的時候,就先拿出來,與綠茶混在一起,做花草茶。點心就用現採的粉櫻和槐花做了兩種花團子。上籠蒸到玲瓏剔透的時候,用模具壓出花瓣的形狀來,半透明的糕點之中,漂浮着緋色的花瓣,光是用眼睛看着,就讓
人覺得胃口大開了。端起整個托盤,宜人的香氣就撲面而來。她將甜點與茶晾了一會兒,估計溫度到了可以直接入口的地步,就端上送到了書房那邊。
從她下廚到現在,也有近一個時辰了,過來看到,公文已經處理了一大半,北辰元凰見她進來,就將剩下的部分都推到一邊,笑着道:“看了這許久,正覺得累了呢,你這茶送的恰是時候。”
慕容嫣然將托盤放下,笑着照顧慕仙柔過來一起喝茶。自己卻伸手幫忙收拾方纔被北辰元凰隨手推到一邊的公文,卻無意中留意到,有些摺子,是看過之後認真批覆的,至於有些,則連封條都沒有開,只在封條上蓋了硃紅的印章,也就是看也不看,直接就準了。
慕仙柔見她留意到這些,便解釋道,“咱們陛下有時候犯懶了也就這樣,外朝都有人議論說他這些年是不是糊塗了。他又不聽人勸,也就這麼着了。”
北辰元凰笑笑,道:“難得糊塗麼,那麼多件事,一一認真處理的話,還讓不讓人過日子了,他們現在埋怨,日後卻總有一天,會想念朕的糊塗。”
慕容嫣然道:“他們又不知道哪些摺子會仔細看,哪些又看也不看的發回去。跟隨機抽查似得,騰出的功夫,就可以將其中一部分審慎考慮。想來底下人輕易也不會敢偷懶。”
北辰元凰笑道,“你果然是冰雪聰明。”說着伸手拿起一塊櫻花糕,咬了一口,道:“味道是真的不錯,仙柔你也嚐嚐看。”
慕仙柔道,“臣可不敢吃,這可是慕容妃特意做給陛下的,我要是吃了,一定會折福壽。陛下與慕容妃多聊會兒吧,我就先將這些已經批過的公文送回去。”
分明是特意要給他們留出單獨相處的時間。慕容嫣然卻不像那些年輕宮妃,一跟北辰元凰在一起就只顧着撒嬌了。她陪着北辰元凰喝了盞茶,就將東西都收了下去。看他已經在看奏章了,便安靜的坐在一旁的小桌之上,隨手拿了一冊太平廣記翻着,見墨快乾了,便上去添點墨,北辰元凰一旦專注於政務,就將周圍的事情統統忘記了,有時候看到奏章裡有些話說得不清不楚,便隨口問一兩句,顯然是將她當成了持中殿的女尚宮,她也不在意,直接開口回答,竟然都能答得上來。
後面幾份摺子裡,就有些比較難處理的事情,期間伺候人過來了一次,說是太子已經醒了。慕容嫣然見慕仙柔還沒回來,就一直留在書房這邊伺候着,等北辰元凰手上事情忙完,再擡頭的時候,發現天色都已經暗了下來。
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兒,不由對慕容嫣然道,“真是的,一時入迷,都忘了時辰了,累你陪我這許久,晚膳都耽誤了。”
慕容嫣然道,“御膳房送過來的菜都在小廚房裡熱着,去正殿那邊吃飯吧,我讓柳尚宮抱太子過去。”
從前北辰元凰沒事的時候喜歡移駕處理公務的地方是綠玉軒,碧女在那邊兒,別說倒茶添墨了,根本就直接當他不存在。要是隨身不帶慕仙柔,簡直沒辦法做事。批閱奏章的時候,時不時趕上碧女心煩,動不動一把將桌上亂七八糟扔着的法陣圖推到一邊去,連他的奏章也跟着遭殃,那個時候卻覺得,這樣率真妄爲的性格,還滿可愛的。
如今在慕容嫣然的殿所裡,被照顧的這樣周到,倒還覺得沒什麼。他在這宮裡,除了碧女的綠玉軒以外,也沒有敢伺候不周到的。真正看重的,反而是慕容嫣然的安靜,足足一個下午,幾乎完全就沒有干擾到他。竟然讓他找回了幾分昔日在碧女身邊之時,心中寧靜的感覺。
以後沒事,還是得多來這邊坐坐。
將摺子什麼的放在一邊,起身跟慕容嫣然一起去正殿的時候,他還在心裡想着,以後要不多來明成殿這邊坐坐。
但在正殿之中,看到迎出來抱着太子向他請安的東宮尚書柳麗池的時候,不由就將念頭打消了。
光是一個太子,就已經讓明成殿足夠引人注目了。他不想讓碧女身上發生過的事情再慕容嫣然身上重演,那就至少,要在表面上與她維持冷淡的關係。
就是因爲貴爲天子,在感情的事情上,才絕對不可以任意妄爲。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