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明月進了明成殿,請安之後,她就讓染香把殿內的人都屏退了。只留下佩深伺候。
茶呈上來,皇甫明月嘆口氣,道,“這些日子也真是夠辛苦你了,慕尚宮剛沒了,雪姬妹妹年紀輕輕,又遭逢這般變故。這宮裡的事情,真是無常啊。”
這也是規矩。既然有宮妃過世了。宮裡人見面了,總得先說幾句,表示一下哀悼之意。
慕容嫣然道:“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也是沒辦法,已經不在的人,總是回不來的,今天叫你過來,是有另一件緊要的事情要同你商量。”
“什麼事呢?”皇甫明月眯着眼看她。殿內夕陽輝光微弱的落在她臉上,即便這樣,也能看見那明豔如海棠的面孔之上,眼角有隱隱細紋浮現。人是不可能不老的啊。慕容嫣然想着,若是她自己此刻暴露在白日的輝光之下,看到的,怕也是一張日漸衰朽的面孔吧。
她輕聲道,“雪姬現在沒了,淨公主也不能就交給女官算數。過一兩天,我打算跟陛下提一下,另幫她找個養母吧,不然就太可憐了。”
皇甫明月的眼睛驟然睜大了,在這昏暗的殿所,竟然還有一種亮的嚇人的感覺。她立刻問道,“那娘娘屬意哪個呢?”
慕容嫣然道,“她可是北隅的長公主,這宮裡,配養她的,就只有你跟長秋君,只是,我心裡還有顧慮。”
皇甫明月一言不發,眼睛卻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慕容嫣然接着道:“長秋君身爲六庭館館主,原本就擔負着教養閨秀的職責,日後公主長大了,也是要拜她爲師的,既然是嚴師,怕就難當慈母了,另一方面,她父親是儒門總憲,我怕將公主給她,日後公主的前途也被控制在儒門手中,成爲政治籌碼,那我就該死了。”
皇甫明月道,“娘娘果然心思縝密,連那麼長遠的事情都想得到。”
北隅的公主,可不盡然是擺設,先說嫁人,和親他國爲北隅結盟自不必說,就算是下降臣子,那也是帶着封地屬國去的。有些公主年輕守寡,便是封地的女公爵,有治理領地的權力。在政治上影響也頗重。易氏在前朝權傾朝野,若是再將淨公主交給他們,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那就難以意料了。
慕容嫣然接着說道,“雖然是這麼一回事沒錯。但是,陛下向來敬重長秋君,也許還願意將淨公主交給她。至於你,本宮的顧慮就少多了。皇甫家雖然也是世家,但你父親卻不是這樣熱衷權勢的人,想必不會插手公主的事情。只是……”
“娘娘有話不妨直講。”
“我在意的,是你那個侄女。晴湘那個性情,怕不是什麼好榜樣。淨公主交給你養,我是放心的。跟着那樣一個人同住在一個殿所,怕是不大好吧。只是,你們原本是一家人,若是單爲了淨公主的緣故,將你與晴湘拆開來,也是不行的。”
皇甫明月聽了這話,沉默半晌,再擡頭的時候,臉上神色已經變得堅定起來。
“娘娘請放心吧,我再無能,也不至於連自己的侄女都管不好。晴湘的事情,就交給我吧,日後定然不會再讓娘娘因她而頭痛。”
慕容嫣然略笑笑,道,“我知道了,那讓淨公主搬到你那邊,應該也是沒什麼問題了。你從前就跟我說過,想要有個孩子可以相依爲命,阿淨是個好孩子,又是碧姬留下來的骨血。陛下時常也惦記着她呢。交給你,可別讓陛下失望啊。”
“那,臣妾就謝過娘娘了。”
佩深將皇甫明月送走之後,回到殿內,又替慕容嫣然換了一盞茶。
慕容嫣然笑笑,道,“你說姑母是不是很壞?自己不願做的事情,就推給別人作數了。”
佩深搖搖頭,卻問道,“姑母是不喜歡皇甫家的晴湘小姐麼?”
慕容嫣然道,“那倒不是,她也不是輪得上我來評價的人。性情是不好,但與我無關。”
“既然如此,那爲何又要讓皇甫妃管束她呢?”
慕容嫣然還不及回答,佩深就自己說了下去。
“其實不過是因爲她在這宮裡的所作所爲,搞得六宮不寧,大家心裡都不痛快罷了。別的人,要麼視而不見,要麼也是暗地裡耍手段作弄她。姑母並非是爲自己才做這些事情的,再者,將她交給她家裡人設法,也算是仁厚了。”
慕容嫣然笑了笑,說,“你倒是會爲我找藉口。”
其實也不是找藉口,若不是站在她的立場上來想事情,真心跟她一條心,也說不出這樣的話。
淨公主從蘊秀宮搬到了蘭漪殿。而那段時間,皇甫晴湘則因在宮內擅自責罰宮女而被皇甫明月報上慎刑司,處於禁足期間。
不過是一個警告而已。若是再一意孤行,橫行霸道,怕就是更嚴重的後果了。說到底,只不過是個年輕女孩子,犯不着趕盡殺絕。
八月末,東海郡那邊領責的軍官一一被押解回天啓領罪。至於北辰明
旭,自然是沒有人敢綁他上京的。但他卻自己入京了。
負荊請罪。
據說北辰明旭卸了冠帶,只着裡衣,在龍吟閣朝見北辰元凰,跪拜謝罪,痛哭流涕,聲稱自己絕不曾與東皇勾結謀害戢武王。並且爲避嫌疑,還上表奏請,說要辭去東海郡王的封地,甘願做一個閒散王爺。只領俸祿過日子就算了。
事情真相也查出來了。在北辰元凰離開東海郡之後,帶過去的援軍還在。戢武王不願讓北隅干涉碎島內政過多,因此與東皇約定,在雲夢澤決一死戰。
也是戢武王的風格,她向來覺得自己一個人就可以搞定一整支軍隊。所以寧可以單挑的方式來結束內戰。當年對付即墨城,用的也是同樣的手段。但東皇老謀深算,豈會跟着她的思路走。決戰是沒錯,但卻不是王對王,而是戢武王一個人再加隨身所帶的二十幾名隨從,對東皇的八千騎兵,兩千多名弓箭手,還有東皇本人。
東海軍督府自然不會錯過這樣重要的戰報。且不說是否插手事件,但是東皇與戢武王決戰這件事,他們就不能不到場。但北隅這邊,卻得到了錯誤的消息,以爲決戰地點在不歸崖。北辰明旭帶着郡王府的府兵們突破東皇用來故佈疑陣的重兵封鎖,衝上不歸崖之後,才意識到中了計,那個時候再往雲夢澤趕,就已經來不及了。
一對一萬,戢武王倒是死的英勇。但那之後,北辰明旭便知道自己已經鑄成大錯。碎島王位交替,北隅昔日的盟約以及即墨城在那邊千辛萬苦殲滅海盜纔打開的海路也不復存在。昔日經營,一朝傾毀。單不說與東皇勾結的嫌疑,光是戰場上這個失誤,就足夠軍法處置了。
但請罪之後,北辰元凰卻未在前朝衆臣面前過度苛責他。只讓他先回府,閉門思過。等過陣子再說。
事情自然是該詳查的,但將那些將軍都送到兵部大獄,細細審過,也沒發現什麼破綻,似乎供出來的,也都是實情。
這就不好辦了。若是北辰明旭並未叛國,真按軍法處置他,未免太過嚴苛。但若不按軍法處置,又顯得是在偏袒宗親,難免引起前朝那些在與殺戮碎島的對外關係中絞盡腦汁處理公文與軍務的大臣們的強烈不滿。
德太妃身邊的伺候人裡,也有從慕容家出去的人,幾日的功夫裡,已經設法進宮見過慕容嫣然了。直接話講明說,就說北辰明旭也是悅氏子弟,悅氏會負責約束他的行爲,但請慕容嫣然無論如何要跟北辰元凰談一談。宗親的事情,就按約束王室的法度來處理,不可與外臣一視同仁。
話倒是說的挺有道理的,慕容嫣然知道之後,又等了幾天,見北辰元凰還沒有動靜,就去持中殿見他。
在外而言,悅氏與慕容家關係親厚,德太妃也算是慕容嫣然的長輩,自然不好拂了她的意,在內而言,身爲太妃,那也是宮裡所有人的大長輩,太妃有吩咐,她更不能違逆。因此只能與北辰元凰談了。
見她來了,北辰元凰先將桌上攤着的奏章放到一邊,道:“正打算找你呢,沒想到你就先過來了,這可是心有靈犀,不點就通?”
聽到這樣的玩笑話,慕容嫣然還吃了一驚,心想他不是該正爲東海郡的事情煩心呢麼,怎麼心情會這般好?
卻聽北辰元凰含笑道,“今兒個蘇佑山上了摺子,說昭儀產期臨近了,請宮裡找幾位太醫與有經驗的老宮人過府陪她待產。”
愣了一下,卻將那瞬間僵硬的表情收回,換出溫婉的笑容,道:“臣妾明白了,待會兒就去準備。”
這也是宮裡的老規矩了,皇室血脈不容有失。就算是在宮外自己家中待產的宮妃,在產期臨近的時候,也必須讓宮裡人過府,親眼看着孩子出世,以免出現孩子被掉包之類的事情。
這樣的事情,其實她也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的,不過,反正即墨憂有經驗,從前她自己在家中待產的時候,記得即墨憂也是親自去過的。回頭問即墨憂也就得了。倒不覺得有什麼麻煩。
只是心裡忍不住感慨,真快啊。蘇華章出宮待產似乎還是不久之前的事情,轉眼間,孩子就快要出世了。
對北辰元凰而言,眼下正是他喜歡小孩子的時候,再多一個,也是值得歡喜的事情,只是日後接近宮裡,該怎樣安排,怕就是要頭痛的事情了。
也用不着他操心,索性就讓他高興着吧。
這事情翻過去了,才提到正題,乾脆實話實說,道:“陛下,旭王回來也一陣子了,不知道陛下心裡拿的是什麼主意。悅氏是他母族。多少存着爲他擔憂的心思,因此輾轉求德太妃讓臣妾過來問一下。若是沒什麼事情,早點打發他回去就罷了。免得教人家擔驚受怕。”
北辰元凰面色沉了沉,道,“我就是反感悅氏自作聰明,因此才刻意將這件事壓了下來。”
見他生氣,慕容嫣然也不說什麼,笑着倒了盞茶過來,道:“陛下就息怒吧,卻不知悅
氏的人又做了什麼事情,惹到你了?”
“你又不是不認識明旭,他是什麼樣的人?會想得起來爲了這點小事來求朕要削去爵位收回封地?存心是悅承方在背後逼迫他,給皇室難堪。”
這倒是真的,北辰明旭麼,不管內裡如何,面上看着,倒是個灑脫不羈的人,況且又是北辰元凰最小的弟弟,的確不至於爲犯了這麼點錯處,就衝到龍吟閣連哭帶求的。慕容嫣然一開始聽說那件事的時候,就覺得奇怪了。
悅承方是德太妃的兄長,這一代的悅氏家主。昔年曾經在前朝戶部做過尚書,後來辭官之後,以大宗師的身份統領悅氏。順便負責打理北隅皇朝國庫稅收,以及對外貿易往來之類的事情。雖說是辭官了,沒有明着的職位,實質上,權勢地位倒是比從前高出很多。除了北辰元凰與身爲儒門總憲內閣首輔的易辰,別的人,怕是連跟他商量事情的資格都沒有。
既是權臣,又是鉅商,而且還是宗室親眷的緣故,北辰元凰待他也向來敬重,開口閉口都是稱大宗師的,這還是第一次提名道姓說出悅承方這三個字。
龍吟閣那一出是放在臺面上的。
私底下,北辰明旭身邊也不是沒放北辰元凰的人,回到天啓之後,若不是悅承方提前將北辰明旭叫到悅府再三申飭,也不至於會鬧出這一出。放在滿朝文武眼裡,連北辰元凰都覺得自己下不了臺。
慕容嫣然道,“再怎樣說,旭王也是他的外甥,他大概也是怕旭王惹了禍又不知悔改,因此責備太過了吧。長輩對晚輩,愛之深責之切。陛下若是太過於怪罪他,也不合適。”
北辰元凰當即怒道,“朕跟郡王是兄弟,用得着他來居中調停,多管閒事?”
慕容嫣然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既然是兄弟,又怎麼會脫口而出,提什麼天子與郡王。陛下心裡明明是清楚的,世間的事情,哪兒有那麼簡單。”
“那你覺得,悅氏逼着明旭這樣低姿態的道歉,難道就只是因爲怕麼?”
當然不是,就算是慕容嫣然也清楚,像悅氏這樣富可敵國的豪族,犯不着將皇室放在眼裡,就算北辰明旭地位顯赫,也不過是個郡王。又不是悅氏家主繼承人,不過就是個晚輩罷了,還是個不姓悅的晚輩,他就算犯錯,也牽連不到悅氏,犯不着大宗師去訓斥他。教他怎麼道歉。
至於背後的原因,那就有些難猜了,慕容嫣然一向見到的都是悅氏的女眷,對於大宗師,幾乎完全沒有了解。只是,做生意的人,想必都是有些冰冷難測的吧。
只輕聲勸道,“總不能放着不管吧,不如陛下先跟旭王談談,談通了,再想悅氏的事情。兄弟之間不要造成誤會就好。”
北辰元凰輕聲道,“其實朕也早有決定了。”
慕容嫣然不語,北辰元凰接着道,“是大宗師讓明旭跟朕提放棄封地的事情,如今話傳出去了,前朝中人也在議論,都說當日將東海郡這樣重要的地方封給明旭,原本是有些草率了。”
慕容嫣然問道,“那陛下是打算撤了這個藩王麼?”
北辰元凰遲疑片刻,才說道,“眼下看來,這是最好的選擇。削了他的王爵,爲他另選封地,或者乾脆留他在京師,也杜絕了他與東皇勾結的可能。這般結局,前朝臣工想必也會滿意。只是……”他嘆了口氣,道:“總覺得像是被悅氏操縱着似得。朕不甘心。”
“陛下又豈知悅承方不是在利用陛下的不甘呢?他讓旭王擺出低姿態,一副真心悔過的樣子,或許,就是早料到陛下不會按着悅氏排出來的戲演下去,沒準從輕發落,才正中他下懷。”
慕容嫣然接着道,“別人的心思,始終是猜不透的,陛下只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也就罷了,不是麼?”
話這麼說,已經違背了德太妃的意思,但慕容嫣然覺得,德太妃作爲北辰明旭的生母,所考慮的立場,也許與身爲悅氏家主的悅承方也有所不同。
各存私心,各出招數。但若是問她,她的立場,自然是站在北辰元凰身邊,且絕對不會動搖的。
只是心裡覺得有些可惜,要放在從前,這些事情原本也輪不到她說,慕仙柔在北辰元凰身邊的時候,什麼事情能不理得清清楚楚?現在換了方凌煙,也就是伺候的周到,政務方面,怕是難成內助。
內廷裡夠格議政的,除了照料天子的持中殿女官,便是六庭館那些教母們。若是持中殿中人不夠強勢,六庭館勢力膨脹,怕也不是什麼好事。
慕仙柔是沒有人可以替代的,但持中殿,卻該換個得力的人了。
她想着這些,見北辰元凰還是沉默不語,意識到自己可能說得太多了,便躬身下拜,道:“前朝之事,還請陛下慎重考慮,臣妾就先告退,爲蘇昭儀待產之事奔波了。”
北辰元凰未曾留她,只說了句,“那就辛苦你了。”
她也只得先行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