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明旭回到龍吟閣之後,也就隨便同太子說了幾句。
他同太子說,宮妃在國喪期間自盡是常事,雖說北隅已經廢除殉葬制度多年,但,既然是自願殉葬,也算不得什麼,回頭一起葬入帝陵也就罷了。
太子嘆口氣道,“即墨母妃性情貞烈,從龍而去,原本是好事,只是,想到小微尚且年幼就失去母親,心裡還是覺得難過。”
北辰明旭默然無語,只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想算了吧,你還是用不着擔心小微了,那個孩子,以後就要交給她舅舅照顧了,跟宮裡人再沒關係。
未必算是好歸宿,但既然是她生母之遺願,旁的人,也就只能從了吧。
即墨憂死在內廷之中,說實話,他還不知道該怎樣跟即墨城交代呢。
慕容嫣然身着喪服前去哭祭,也聽說了即墨憂的事情。
宮裡如今已經夠悽惶了,知道太子心裡怕是不大好過,她也沒有說多餘的話。
君書一直稱病不起,未曾去靈前跪拜,前朝議論紛紛,連儒門總憲易辰也怒斥這個女兒不知禮數。慕容嫣然心裡不安,同太子說了一聲,便先去了長秋殿一趟。
說病,也不是撒謊,這麼些年了,君書一直病着,在六庭館主事,也是硬撐着的,聽悅伶伊說過,有時候深夜看摺子,看着看着便咳起血來,身子骨那樣單薄脆弱,朝不保夕,不知是怎麼熬下來的。
如今倒好,一朝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就真的不起來了,說是重病,也不至於吧。堂堂儒門忠義風骨,哪怕真是病的快要死了,天子駕崩,就算讓伺候人擡着,也該去靈前磕個頭的。
稱病不起,這裡面怕是有些緣故在。
慕容嫣然到了長秋殿,繞過屏風,走到長秋君寢臺之前。
的確是病的很重,昔日纖纖素手,如今只剩下一把枯骨,慕容嫣然握着她的手,不知爲何,就突然想起如今已經大去的碧女與即墨憂來,忍不住眼淚藪藪而落,打溼了描金繡花的錦被。
君書勉強笑笑,道:“姐姐,你來看我了。”
這一聲姐姐,叫得慕容嫣然更是心酸。私心裡是姐妹沒錯,可是,君書做六庭館那麼多年,熬得那樣辛苦,她卻什麼都未曾幫襯過。
心裡難受,說不出別的事情來。只抓着她的手,低聲責備道:“你既然病着,爲什麼不叫太醫過來瞧瞧,好好調養一番?”
君書嘆口氣,道:“積勞成疾,久病無醫。我心裡有數,多挨一日是一日,如今宮裡也用不着我這個人了,何必喝那些苦藥,給自己找不自在呢?”
“陛下如今不在了,他昔日在宮裡的時候,待即墨妃最爲真心實意。即墨妃隨他而去也就罷了,你又是何苦?他革了你的職位,只是不願日後六庭館步前任館主薄紅顏之後塵,與儲君勢成水火。他雖然剝奪了你的館主之位,但你是太子教母,理政多年,日後若有難處,少不得還是要問你,何必因此自暴自棄。”
君書勉強笑笑,道:
“姐姐,原來你還是不懂啊。”
她勉強掙扎起身子,對慕容嫣然道:“我不過是一個女人,何苦依附於皇權,操縱朝政,除了招致外朝中人怨恨,又有什麼用處呢?”
這麼些年,與昔日最爲重視自己的父親之間衝突不斷,沒有孩子,對天子也不假辭色。擺出冰冷強勢的面目,但歸根結底,她不是天子,也不想做天子。
竭盡全力,扶持風雨飄搖中的北隅皇朝,爲的,還不就是那個人。
但那個人到死,竟然還擔心她日後擅權,禍亂國綱。
莫名悲涼的想笑。她這一生,簡直也就是個活脫脫的笑話。
慕容嫣然嘆口氣,道:“你們也真是夠傻,從前即墨憂也是這樣想,處處要強,非得要勝過碧姬。人跟人之間,不過講一個緣分。不是事事做到完美,就能得到眷顧的。”
君書依然在笑,蒼白的臉上,笑容莫名讓人心驚,她說,“我知道我傻,傻了一生了。就到此爲止罷了。我是爲他而生的,自幼父親所教我的一切,都是爲了讓我成爲一個君王的好妻子,如今他已經不在,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看着她的樣子,似是氣若游絲,下一刻便要撒手人寰。慕容嫣然不由心驚肉跳。她是懂不了這些心思。她也曾愛過北辰元凰,那個人不在了,她也會因此心痛,想起昔日過往,兩個人在一起的畫面,雖說緣分涼薄,但想起來就不能自持。
即便如此,也一刻都未曾想過,要爲他殉身而死之類。人跟人,感情再深,不過是塵世間相互扶持罷了。若是追到皇權,這一生不夠,還想糾纏到來世,豈不昏聵。
但這世上,卻總有癡心執着的人,攔都攔不住。
正是心慌意亂的時候,入畫跪在寢殿之外報,說太子過來了。
慕容嫣然不由吃了一驚,心想此刻龍吟閣那般忙亂,況且從前北辰元凰在的時候,爲避嫌的緣故,他也甚少來長秋殿這邊,怎麼這會兒想着過來了。
也不好多問什麼,如今他是國之儲君,只差一個登基就是天子了。身爲養母,也不好在這個節骨眼過於違逆他。
只得再度將幃屏挪了挪,把身形隱在屏風之後,讓入畫請太子進來。
叩拜之後賜座,因君書久病的緣故,殿內能關的窗戶都關着,此時就算是白天,殿內光線也昏昏沉沉,浮香之中,瀰漫着淡淡的苦澀藥味與血腥氣息,原本是不宜久待的地方。
君書低聲道,“本宮久病纏身,未曾想,竟勞太子大駕前來探望,卻是不敢當了。”
“教母不必如此說,是兒臣的錯,一直不知母妃病勢沉重,此時纔來,兒臣惶恐。”
君書悠悠嘆口氣,道,“太子有話就直說吧,到了這個時候,就無須再掩飾什麼了。”她心中有數,若是隻爲探病,太子也犯不着在天子停靈期間過來看她。
太子苦澀笑笑,道:“明知母妃重病,原是不該過來打擾的,只是,六庭館諸務繁雜,伶伊母妃之前交過來的奏報
之中,亦有許多難以理解之處,之前南疆饑荒,賑災的方案是母妃所書,執行的話,卻還有一些難處,吾不得不前來請教母妃。”
易君書愣了一下,連幃屏之中陪坐的慕容嫣然也有些吃驚。
龍吟閣那邊,天子停靈尚未下葬,長秋殿內,君書又病的半死不活,這個時候,太子巴巴趕到長秋殿,竟然就是爲了這麼件瑣事。
驟然醒悟了過來,這也算不得小事,畢竟關乎國計民生。至於太子的用意,倒是比她清楚多了。
君書此時病重,是因初初卸下六庭館館主之責,又失去北辰元凰之支撐,心裡覺得生無可戀死不足惜,瞬間便垮了下去,而太子所爲,便是要讓她明白,這天下之間,依然有些事,是她尚未做完,且非做不可。
君書沉默的時刻,太子卻已經在幃屏之外跪了下去,他沉聲道,“兒臣生性駑鈍,對朝政之事尚無經驗,難以獨擋一面,大位之前,萬般惶恐,因此爲天下萬民,懇請母妃一力揹負重責,爲兒臣監國理政。”
君書不語,太子再叩首,道,“兒臣懇請母妃不要離棄兒臣,請繼續輔佐兒臣,一如昔日輔佐父皇。”
君書輕聲道,“一介女流,不足以擔負重任,愧對太子信任了。請太子另覓賢明。”
這是儒門的禮節,監國理政,要三求三拒,拒無可拒之時,才能勉強接受。而在這三次拒絕之中,提出懇請的太子,隨時都可以放棄。
但他沒有,他再度叩首,聲淚俱下懇請君書不要推辭。三拒之後,太子再請,君書微微嘆了口氣,道:“太子的愛民之心,真是感天動地。”
一句話出,算是婉轉應下,太子叩首再拜,道,“兒臣代天下萬民謝母妃恩德。便請母妃看在兒臣份上,多多保重身體。”
太子離開之後,君書輕聲對慕容嫣然道,“太子倒真是孝順。”
慕容嫣然微微笑了笑,道:“他沒有母親,自幼被你教導長大,心裡也當你是母親一樣的。”
易君書冷淡的笑了,她說,“所以我總覺得你傻,他這麼做,是爲了你啊。”
慕容嫣然心裡驚了一下。勉強笑笑,道,“怎麼會呢,太子處處以我爲先,我心裡也知道。只是,特意前來勸你,必然是看在師徒情分上的。”
君書道,“他去了之後,過幾日太子登基,你就是北隅皇朝獨一無二的皇太后,慕容氏一時風頭無倆,若沒有我以教母身份監國攝政,未免就將你至於風口浪尖了。畢竟是那個人的孩子,他心思敏銳,遠超常人。”
“也總有爲了天下人着想的心思吧!”慕容嫣然輕聲勸道,“你在六庭館做館主那麼多年,哪個能比得上你?看在災區百姓的份上,再扶他多走一段吧。”
君書道,“原不必想那樣多,他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既然他求我,我也只能答應。能拖多久,算多久吧。早晚拼掉這條命,也不必勞心了。”
原是心裡傷感的時候,聽到這樣的話,簡直難以忍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