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年7月23日
塞伯魯斯穹頂外的國家公墓。
韓空文來的比較早,所以整個墓園裡還是空蕩蕩的。
但是不知什麼時候,在國家公墓中心那塊巨大的無名碑前已經有人放上了一束鮮花和一瓶酒。
韓空文看了一眼無名碑上的四個字,眼神閃爍,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沒過多久,參加葬禮的人陸陸續續的到了。
韓空文也從無名碑前走開了。
在一處新墓穴前站定,看着墓碑上的名字,韓空文百感交集。
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來。
直到有人走近過來,說了句:“他這一走……好像是在告訴我們……屬於我們的時代就要結束了……”
韓空文聞聲擡頭看向身旁。
是陳恩織。
她比韓空文想象中的要堅強的多,起碼沒有在這個時候流淚。
韓空文沒說話,迎着風,怔怔的看着遠方許久,直等到一艘銀色的戰艦從天而降。
林妍來了。
裝有李博安屍體的棺槨被下葬的過程中,韓空文就和林妍走開了。
似乎對她們來說,與其留在這裡受悲傷的情緒干擾,倒不如早早脫身,去真正想要緬懷的人面前,敘敘舊。
又回到無名碑前的時候,韓空文發現碑前的鮮花又多了一束。
驚奇的看了看四周,也瞧不見誰曾來過。
林妍也發現了這些花束,不由笑着問道:“你說……阿森他們……有沒有找到‘歸鄉之路’啊?”
韓空文聞言一驚,有些錯愕的看着林妍。
林妍卻完全不在意,她笑了一下道:“總是這麼讓人等着他,真是一種煎熬。”
韓空文冷靜下來,輕聲道:“我們最初的約定還剩下不到十年,如果再沒有消息,我就不得不啓動最終的方案了。”
林妍點了點頭,很平靜。
兩人就這麼在無名碑前站了許久,直到李博安的葬禮結束,陸陸續續的有人到無名碑前送上鮮花,她們才走遠一些。
站在墓園外的草地上,韓空文擡頭看着天空道:“下個月13號,秦可他們就要出發了,到時候你會來給他們送行嗎?”
林妍:“會,不過我不會來蓋亞星,我會在無光之城一直護送他們成功抵達C11星系爲止。”
韓空文有些驚訝:“你準備親自負責這件事?”
林妍看着韓空文道:“那我都清楚我們所剩時間已是不多,如果這時候再出什麼問題,我們還能有下一次機會嗎?”
韓空文雖然聽懂了,卻覺得很是悲涼。
“勝利日的代價太大了……我怕我根本承受不起。”韓空文道。
林妍聞言走過來輕輕扶住了韓空文的肩膀道:“雖然他早已經不再是當年的他,可他仍是我的弟弟,我瞭解他,也知道他一定不會讓我失望,更何況……我們只能相信,不能懷疑,不是嗎?”
只能相信……不能懷疑……
韓空文細細的品味着這句話,然後問道:“那如果……失控了呢?”
“失控?”林妍皺了皺眉頭。
“對……”韓空文說着調出了幾個人的身份信息道。
“所有這一切基於中央大垂降的數序變量正在脫離中央大垂降的內在掌控,而且力量日益增強,估計要不了多久,他們中的一些人就可能完成覺醒,察覺到所有這一切其實都是謊言!那時候……世界會走向分崩離析,我不可能讓所有人和我的意識完成同步,也不可能左右他們的想法,因爲那也是一種變相的失敗……所以……如果失控……就極有可能在一切準備就緒前打亂所有部署,到時候……就真的是人類的末日了。”韓空文還是第一次顯得如此無助。
林妍看的真切。
這幾個人……既又意料之中,亦有意料之外……
他們或多或少的對世界的整體格局產生了影響……有的看似輕微,實則已經出發蝴蝶效應。
有的好像遵守諾言,努力維繫着平衡,卻又在暗地裡對極端思想推波助瀾。
似乎沒有一個人真正站在人類整體的角度上去思考問題,去思考一個文明發展進化的自我承在上限與超出上限後可能爆發的災難性問題……
“這幾個人的確已經處在失控的邊緣了,但我覺得……事情或許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糟糕。”林妍經過認真的思考後,給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韓空文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林妍輕輕一笑,指着其中一個人道:“就比如他,我記得是五年前吧,他因爲在一次行動中救了本不該救的朋友,而對自己的同伴痛下殺手,隨後被你剝奪了許多特權,扔到了自由民那邊去受苦……可是這幾年,他又憑着自己的努力回到了波西瓦爾,甚至還跟菲裡姆那些人走的很近,併成立了名爲‘洪宴’的地下組織,這個組織的建立雖然和你原定的計劃有些出入,但也無意間形成了一層緩衝,把很多社會問題吸收了進去,可以說……他的確是從你的手中飛走了,卻並沒有飛的太遠,仍在你看的見的那片天上。”
韓空文聽罷後卻苦笑一聲道:“的確,他會坐上這個位子讓我很意外,但妍姐……他們爲了擴張自己的勢力,偷偷的用寄居者替換掉了很多大家族裡的人,看這形勢,是準備逐步從暗中滲透並蠶食七大家族,這種不義之舉已經造成了數百人的死亡……如果再往後發展下去,事情會惡化到什麼地步,誰也不好說。”
林妍卻道:“七大家族之間的平衡說到底不過就是場虛僞的表演,檯面上的東西早晚是要謝幕的,所以交給誰來處理七大家族都無所謂,重點在於怎麼收場。”
“收場……現在肖晴那邊是頂着最高議院給我爭取時間的,我不覺得真到了需要收場的時候,我還有能力出面。”
林妍聞言卻笑了。
韓空文有點不高興了,大概覺得今天林妍一點也不嚴肅。
林妍看出了韓空文的不悅,便解釋道:“空文啊,如果是三十年前,你還在塞伯魯斯暗中掌控維序者的時候,你可以有這樣的擔憂,畢竟你不是站在最高點的那個人,可現在……你和肖晴這些人才是真正的權利掌控者!所以……就算仲裁者被結算又如何?難道說你韓空文還會擔心一個組織解散了,自己的羽翼就被拔除了嗎?”
韓空文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
“姐姐的意思是說^……”
“噓。”韓空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狡黠一笑道:“我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提醒你該去和肖晴他們見個面,促進一下感情了。”
韓空文會心一笑,點了點頭道:“的確,自從接下這擔子之後我是感覺越來越累了,也該是歇一歇的時候了。”
“嗯。”林妍點點頭,隨後輕聲一嘆,望着墓園裡的人來人往道:“有時候,關於進化,關於未來,我們可能都過於偏見了,總是覺得應該還可更好,卻忽略了這最簡單的四季變化,就像乘船東北西走的旅人一樣……他們總在追尋春暖花開的地方,卻忘記了只有待在一個地方纔能擁有整個世界,整個屬於你我的世界。”
韓空文怔怔的看着林妍。
她的這番感慨令人有種說不出來的悲傷之感……真就像一個旅人一樣,走着走着,突然意識到……
自己爲什麼走?又走了多久?要去什麼地方?去了做什麼?這一路走來……又忽略了什麼?
“文明有其自我承在上限,這一點很少有人能夠理解……但實際上它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就像工業進步把人從工廠裡趕出來之後,原本以爲會發大財的老闆卻突然發現倉庫雖然被堆滿了,卻一件也賣不出去了……因爲歸根結底……產品是爲了滿足人的慾望,我們所有這一切,藝術也好,科學也罷,都是服務於人的……假設人沒了,好像一切都不需要了……”韓空文的這番話引用了一位大演說家的演說詞。
林妍笑着道:“你也去聽了?”
韓空文微微一笑:“嗯……我還記得他開場講了一個故事……那故事聽着有些不可思議,卻又讓人在平靜下來後,感到不寒而慄……是什麼來着?姐姐你還記得嗎?”
林妍道:“是一個大學教授的最後一堂課。”
“唔……”韓空文當然不是不記得了,只是她更想忘記這個故事。
~~~~~以下爲故事還原~~~~~
我出生在一個四季如春的城市,那裡的人大都生活的很慢。
怎麼理解這種慢呢。
我就簡單舉個例子吧。
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9點了,當世界各地的大部人已經開始工作的時候,這裡的人才剛剛起牀刷牙,和生活在一起的人互道早安。
然後人們會用半個小時左右吃早點,跟着去各自工作、休閒的地方。
那是的我才19歲,是個大一學生。
我依稀記得,那天一大早就聽說今天的課程全都被取消了,原因不詳,也沒有人給出解釋。
但等我們都到了課堂的時候呢,卻發現負責教我們近現代哲學的老教授已經早早的到教室了。
看到老教授,大家都很親切,因爲他的確是個可敬的,可愛的人。
他平時穿着不太考究,有時候還會遲到,而且每次遲到都會紅着臉跟學生們道歉,所以大家覺得他很貼近我們,是我們熟悉的,生活在我們身邊的人。
可這一天,老教授穿着一套中山裝。
頭髮梳的很整齊,皮鞋更是擦的鋥亮。
正當大家好奇的上前詢問老教授今天怎麼回事的時候,上課鈴響了。
老教授嚴肅的說:“上課了,大家都回各自的位子上去吧。”
我平時就不是愛湊熱鬧的人,所以一直坐在位子上沒動。
等到所有人都坐好了。
老教授摘下眼鏡,擦了擦之後,笑着對大家說:“同學們,想知道老師我今天爲什麼穿的這麼體面嗎?”
同學們聞言都帶着笑意道:“不知道。”
還有些平時很活潑的學生更是冒出一句:“教授您是要去相老伴了吧?!”
大家聞言都笑起來,教師裡的氣氛很熱烈。
老教授一直笑着看着大家,也不生氣。
過了一會纔開口道:“被你猜中了,我是要找老伴去了。”
同學們頓時鬨堂大笑。
我也在笑,但是當我看到一個女生一臉的擔憂的時候,我才聽出老教授這句話的不同。
於是我笑容一收,舉起手想要問個究竟。
可是老教授忽略了我,並示意大家安靜。
過了少許,課堂重新恢復了安靜。
老教授拿起筆,在晶體黑板上刷刷刷寫下了四個大字。
“學無止境”!
作爲老一輩的人才,老教授即便是在今天這樣的高科技教室裡也依然沒有使用任何輔助軟件,但他的字卻比那程序化的字體更有力量。
寫完這四個大字,老教授轉過身笑着看着大家道:“有哪位同學願意起來說說,咱們這‘鴻飛’學院商學系都有哪些主要課程啊?”
這問題提的古怪。
大家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教授爲什麼要問這麼無聊的問題。
而我……終於意識到這一切問題的答案了,但沒等我起身,那個女生站起來回答道:“目前我們大一新生主修的有政治經濟學、《資本論》、西方經濟學、統計學、國際經濟學、企業管理和宏觀商學理論。”
她說完了。
課堂裡一片安靜。
沒人給她鼓掌,甚至有不少人露出了厭惡的神情。
我看着她,一如既往的敬佩,敬佩她對待學習的那份熱忱。
老教授也看着她,過了一會才點頭認可道:“好,好,好,小雅說的很好,我們商學系要學的東西很多,很雜,但總的來說,都是圍繞經濟的。”說罷他示意小雅坐下。
小雅坐下了,但過程很慢,我看的很清楚,她哭了,淚珠打在手背上,只是因爲她坐在第一排,所以沒人察覺。
老教授咳嗽了一下後,又重複了一遍剛纔說的話。
“都是圍繞經濟的……”
同學們看到這一幕,不由得小聲議論起來。
我有些不忍,但幾次想起身,卻都沒有勇氣。
過了一會,老教授突然問道:“同學們,假如……有一天,我們的社會不再需要經濟學,那麼……我們該怎麼辦呢?”
不需要經濟學?
大家面面相覷,議論聲越來越大。
我閉上眼,想要逃避這一切……
“嗯?同學們?有沒有誰能放開想象,想象一下這個社會不再需要經濟學的時候,我們大家該怎麼辦呢?”
再次收到提問,教室裡的議論聲小了不少,跟着一個男生站起來道:“那能咋辦麼,回家種地唄!”
“哈哈哈哈!”衆人聞言都笑起來。
我也笑了,卻是苦笑。
老教授也笑了:“對咯!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就算沒了經濟學,咱們還是可以回去種地養活自己的嘛!”
起身作答的男同學嘿嘿笑了笑,跟着卻又道:“不過教授你不是說過,純粹的假設是沒有意義的,跟何況……咱家的地在咱爺爺那輩的時候就被國家收走了,現在你要是真讓我回去種地,我還真是有心無力呢!”
這話說的既實在又俏皮。
同學們又都笑起來。
老教授也笑了,但這一次,他笑中有淚。
一些細心的同學發現後,不禁關切道:“教授?您怎麼了?”
老教授擺擺手:“沒事的,孩子們,沒事的,都會好起來的。”
這樣的安慰不但沒起作用,反而讓更多人開始懷疑今天這堂課的意義了。
但老教授沒給大家發言的機會,就沉下聲音道:“同學們,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們兩件事。”
我心裡咯噔一下,不安的情緒在放大。
“第一件事……我剛纔說的,並不是純粹的假設,而是已成事實的格局。”
“什麼?”剛纔起身作答的男生傻眼了,教室裡也在短暫的平靜後炸了鍋。
“第二件事!”老教授的聲音擡高了很多,教室裡一下子又安靜下來。
大家都不可思議的看着臺上的老教授,有些人眼中很迷茫,有些則是恐慌。
“第二件事……今天,我是來個大家告別的,從今天開始,咱們‘鴻飛’學院所有的課程都被取消了,同學們,你們已經不需要再努力了,因爲社會已經不再需要經濟學了,起碼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再需要了……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夠儘快回到家人身邊,享受這最後的美好時光……”
老教授的話沒說完,人就已經被衝進教室的武裝人員帶走了。
學生們嚇壞了,有的女孩子已經嚇哭了。
唯有我和她老老實實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直等到被強制帶走……
事情發生後的第五天,我被父親接走了。
原以爲這樣的慢生活會永遠不變……卻沒想到,風暴來的如此突然……居然在一夜間就把所有一切都摧毀殆盡。
我開始重新思考生活,好像一下子頓悟了很多。
但仍有一個問題在困擾着我。
那就是……“我們爲什麼要進化?”
是必然的結果,還是偏執的災難?
我想不明白,也沒時間再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