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垂降是位於亞諾之心最底層地下兩千米深處的超級建造室。
歸鄉計劃最重要的一環,遠航者主體的建造就在這裡。
由於主體建造要求一次性成型,中央垂降區域始終保持在九百攝氏度的高溫之下,所以在這裡工作的都是經過特殊改造的機器人。
他們不會感到疲憊,也沒有時間的概念,每天都在工作。
當然這樣的工作方式對機器人的損耗也是極大的,因此通常一臺建造機器人只能存在一年左右就會自動跳進最終垂降的大熔爐中化作熔爐的碳火。
而現在,從中央垂降的調控室向下看,正好可以看到一批機器人正在執行者既定的命令,它們即將自我毀滅。
“姐,它們到底屬於什麼?會動的工具?還是樂於奉獻的犧牲品?”林森站在調控室內,他的身旁站着林妍。
這姐弟倆出現在這裡實在現在有點奇怪。
因爲就在一週前,林妍在無光之城裡說自己找不到林森。
可現在……單從她看待林森的表情上是沒有看到任何疑惑的。
“如何看待一個人的價值嗎?”林妍反問回去。
林森微微一笑:“是啊,以往這種問題拿給我肯定會被丟的遠遠的,可是現在……我迫切的想要得到答案。”
林妍:“什麼樣的答案?”
“自我價值的最終體現,個體與羣體之間。”
“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神叨叨的了,姐姐可沒有你經歷的那麼多,還是說簡單點吧。”
林森聞言不好意思的撓撓頭,他一揮手,調控室居然不見了。
再看時,黑暗中一點光亮由遠及近,再跟着,他們已經來到了位於艾辛瓦爾最下層,也就是霧歡和數萬底層倖存者被困的區域。
“我在這裡觀察了整整十五天,我發現這些人或許飢餓,或許無望,卻沒有任何人憤怒,他們似乎只需要看到霧歡手中的那閃爍的信號燈就足夠了。”林森行走在人羣中間,但沒人看見他,這些人大都低着頭儘量減少活動,偶爾有幾個擡起頭的也只是看向一個固定的方向。
“人工智能到底意味着什麼?”林森走了一陣停下來看向林妍。
林妍不假思索的回答:“意味着自我形態上的毀滅,這是必定的結局。”
林森卻皺起眉,然後攤開手示意林妍:“那這些人呢?爲什麼他們還存在着?”
林妍搖搖頭:“我不知道,或許……有些人不希望看到自己被自己的造物取代,或者說……他害怕自己的進步,害怕這種進步帶來不是另一種超然,而是一種徹底的滅絕。”
林森聞言若有所思的向姐姐走去,他一揮手,這些人又都消失了,同時在他邁步向前的時候,場景迅速變換。
當林森來到林妍面前的時候,他們已經出現在了一間位於海濱的酒吧。
而且他們都坐在那種不是很舒服的高腳凳上。
林森手中拿着的是他最喜歡的冰鎮椰奶,林妍則拿着一杯調兌的猩紅瑪麗。
海風裹挾着躁動的熱量,沙灘上隨處可見歡笑的人羣,卻唯獨看不到機器人的蹤影……
“也許姐姐說的是對的,只是很早以前我從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而已……明明身處在金色鳥籠統治的世界,卻連一個機器人都看不到,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林森正說着,一個侍者闖入了他的視線。
那是一個即便在炎熱午後也要穿着正裝的帥氣男人,他優雅的樣子另被服務者很舒適。
“你看,就好比這個侍者,爲什麼會有人願意當侍者?而不是躺在沙灘上享受機器人的服務呢?”林森的問題很奇怪。
林妍卻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耐,她順着林森的目光和思路看過去,然後笑着反問道:“這對我們林家人來說應該不算什麼太難回答的問題吧?”
林森聞言一怔,隨即笑了,他點點頭。
是了……傳統而古典的音樂在帝國時期也只是上流人士附庸風雅的一種形式,真正懂得欣賞的人少之又少,但這就是喜歡和偏見的區別。
“有人因爲不喜歡某件事物,而拋卻了尊重,選擇了偏見,這是一種很莫名的惡意,所以父親常常告誡我們,‘我們的演奏從來都不是用於賺錢或者取悅他人,只是因爲我們喜歡音樂!’”林妍把酒杯放下,並謝絕了調酒師的下一杯。
“恩……”林森會心一笑,但他又說道:“可是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羣體的共性思維依然在主導着個體,而個體爲了不被遺忘,不被莫名的惡所抹殺,於是變得屈從,這……”
林森無法理解的點在這裡,他搖搖頭,顯得很無奈。
林妍卻默默的看着弟弟,然後笑着道:“陪我走走吧。”
林森聞言把杯子也放下了:“好。”
……
環繞沙灘行走,頭頂烈日炎炎,真的算不上很舒服。
只是走着走着,林森忽然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對熟悉的背影,而林妍也適時的說道:“阿森,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對衆性思維的這種排斥其實也是一種偏見呢?如果你真的不在乎,又何必把自我的意志強加給他人?讓所有人都意識到自由,不也是一種變相的奴役嗎?”
林森的目光從那對小情侶身上移開,他看向姐姐。
“是了……無節制的自由一樣意味着毀滅。”
“楊語蓉對你影響太深了,這不怪你,不過我希望你看得更遠一些,或許你應該從現在開始學會放下你手中的責任,同時放下你的力量,這樣,你才能以身爲人類的一份子去看到這個世界……”林妍說着拉起林森的手,然後讓他攤開手心,並在那裡畫了一個三角。
“高高在上會讓你失去很多寶貴的東西,而我……不希望看到我的弟弟會在那種近乎無的狀態下去做出莽撞的決定。”
林森怔怔的看着手心,然後他又擡起頭,面前的姐姐回到了他最熟悉的那個樣子。
那個坐在輪椅上,時常給他按摩太陽穴的樣子。
沙灘不見了,林森回到了那個小院子,塞伯魯斯的高牆屹立在低矮的房屋正後方,但這一次,林森卻再也沒有翻越它的想法了。
“阿森,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因爲你有這個能力,他們也需要你……”
林森心中一動,他目光閃爍。
“亦或者,你什麼也不用做,因爲你並不欠這個世界分毫,我只希望你能快樂的活着。”林妍給了弟弟兩個完全不同的抉擇。
她捧住林森的臉,讓他靠在自己懷裡。
自從母親死在終焉之戰後,林森唯一可以依賴的親人懷抱就只有這裡……
他記起了漫天大雪,還有一邊發高燒一邊揹着他走的姐姐……結果走着走着,林妍昏倒了,他們姐弟倆摔倒在凍僵的死人堆裡。
那一天,林森被嚇壞了,不是因爲看到了屍體……而是他開始真切的感受到那種無力抗拒的分別……他真害怕姐姐會在那天晚上離他而去……
直到……
父親的背影深深的烙印在林森腦海中揮之不去後,林森纔開始明白,這不是他的祈禱就能改變的。
……
林妍消失了,所有這一切畫面都消失了。
腳下的沸騰仍在,只不過林森沒有再往前走,他在自我毀滅的前一秒停了下來。
“你終於回來了……”韓空文就站在林森身後,她的身體經過改造,完全不用擔心被高溫炙烤。
但她知道林森不可能承受這樣的溫度,除非……
林森緩緩轉過身看住這個曾經和自己完全陌生,現在卻又不能忽視掉的女人。
她的身體裡存在着林妍一般的靈魂氣息,那種熟悉是林森無法否定的。
“降臨日……完成了?”林森露出一絲苦澀。
韓空文皺起眉:“你現在還在關心降臨日的事情?”
林森:“歸鄉進程的關鍵一環,關乎全球一百多億人的生死,這應該很重要。”
韓空文感覺有些不對勁,因爲她從眼前的林森身上感受不到絲毫的憤怒和倉皇,他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就像在陳述一段和他毫無關聯的旁白,而且語調生硬,毫無感情色彩。
“對……很重要,不過我對降臨日做了一些修改,現在它已經是歸鄉的最後一環了,我們不需要再繼續向前走了。”韓空文說着看向周圍:“所以……這裡的主體建造工程很快也會被關閉……雖然它就要成型了。”
林森道:“你不會感到內疚嗎?”
“內疚?”韓空文怔了一下,跟着笑起來:“現在全球就剩下幾萬人了,我還需要內疚嗎?”
林森沉默了,他看着韓空文的時候似乎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心疼。
“姐……停手吧,我們不必如此。”
韓空文愣住了,她看向林森:“你剛纔叫我什麼?”
林森坦然道:“姐,我們到此爲止吧,給自己一些後退的餘地。”
韓空文聽罷樂了,她冷冷一笑:“也對……我的身體裡有着妍姐一般的氣息,但其實主宰我的依然冷靜,可現在我卻從你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奇怪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