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去五分鐘了。
雖然艾麥拉看起來已經平靜了不少,但是雙手還是緊緊抓着吳友慶的衣服,仍舊伏在吳友慶的胸口有一下沒一下的抽泣着,而吳友慶的衣服已經被她的眼淚浸溼一大片了。
聽艾麥拉哭得很傷心的樣子,吳友慶也不好打斷她,只能一邊慢慢拍着她的背一邊輕撫她的頭髮安慰她,任由她繼續趴在自己身上。
要是這樣子一兩分鐘也就算了,關鍵是這都五分鐘過去了,吳友慶在感覺事情不同尋常的同時也感覺有些不耐煩了。
外面的人就更不耐煩了。神經緊張了這麼久,裡面除了傳出一些輕輕的哭聲以外什麼動靜都沒有。有這麼吊人胃口的嗎?
不斷有人借火抽菸,然後小心的把腦袋探進來觀望。
吳友慶覺得就這麼一直耗下去也不是辦法,就輕聲道:“艾麥拉,你還好嗎?”
艾麥拉已經好多了,她慢慢把頭遠離,只是雙手還抓着吳友慶的衣服,低着頭輕輕點了一兩下,小聲應了一聲:“嗯。”
“那……既然沒事了,你看你要不要……額……說些什麼?外面的人很擔心你。”
“……說的也是啊,”艾麥拉緩緩擡起頭,一雙紅腫的眼睛注視着吳友慶的眼睛,裡面的威嚴已經蕩然無存,“我不能讓其他人看到我這個樣子……你去把門關上。”
“門已經被你打壞了。”
“哦……那你去把窗簾拉上。”
“窗簾也被你打壞了。”
“……是麼……”
艾麥拉使勁搖了搖頭,雙手胡亂的在臉上抹了幾下,又看着吳友慶問道:“我現在看起來怎麼樣?”
“呃……淚痕還很明顯,而且你的眼睛還很紅……不過沒關係,天這麼黑沒人能看清你的……”
“那好。”
在吳友慶驚訝的目光中,艾麥拉猛地站了起來,原本頹喪萎靡的神態消散而去,一些威嚴氣質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只是她的眼神裡還殘留有無盡的疲憊。
“今天的事不準給其他人說,”艾麥拉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否則我就以違反保密條例的罪名處罰你。”
聽到這兒吳友慶反而笑了起來:沒想到說出這種話的艾麥拉還蠻可愛的。“這是威脅我嗎?……你放心,我也沒興趣把這件事到處宣揚。不過,我很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麼?”
“明天早上過來幫我收拾我的辦公室。”
艾麥拉這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了。
吳友慶笑着搖搖頭,站起身,跟着艾麥拉走出房間。
衆人立刻關心的圍上來——和她距離一米以上——“長官,這是怎麼回事?”“你還好嗎?”“剛纔發生了什麼?”“需要幫助嗎?”等關心的話被一一問了出來。
對此,艾麥拉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我沒事,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辦公室誰都不許進。”
衆人只好讓路,看着艾麥拉走進了澡堂。
然後衆人就盯着走出辦公室的吳友慶,眼中滿是疑問。
眼尖的人還發現吳友慶的胸口全溼了。
對此吳友慶早有對策:“看我幹什麼?保密。我知道你們想吐槽‘又tm是保密!’其實我也想這麼吐槽來着。”
“又tm是保密!”即使被猜中了,衆人還是吐槽道。
被深深刻在腦子裡的“服從命令”的要求起了作用,即使衆人還是滿肚子疑惑,但是他們還是乖乖的該睡覺睡覺,該巡邏的巡邏,很快這裡就空無一人了,只剩下雅克琳還站在原地沒動。
“友慶,這是怎麼回事?”雅克琳擔心的看了眼澡堂,再轉頭看向吳友慶。
吳友慶心情複雜的來到雅克琳面前,也看了眼澡堂方向,緩緩說道:“雅克列娜,你也是老兵了,你應該知道什麼是戰爭後遺症吧?……我猜,艾麥拉剛纔是做噩夢了。”
“可是……戰爭後遺症不會有這麼嚴重吧?”雅克琳感覺艾麥拉鬧出的動靜太大了。
“你別忘了她的參戰年齡可比你們小得多……而且,那是我們那個世界的戰爭……”
“是嗎……是那個……人與人互相殘殺的戰爭……”雅克琳忍不住可憐起艾麥拉來。
“是啊……”吳友慶深吸一口氣,擡起頭來仰望着無限星河,“這個世界的異形被消滅了,之後又會發生什麼呢?……國共內戰還會有嗎?蘇芬戰爭還會繼續嗎?越戰呢?五次中東戰爭呢?還有冷戰呢?這個世界的人們會籠罩在覈威脅的恐怖下嗎?……”
“不,友慶,不要再說了……”雅克琳難過的低下了頭。
吳友慶嘆了口氣,視線重新回到雅克琳身上,說道:“那就讓我們祈禱各國政府能理性看待人類重新恢復統治後的地球,不要起衝突吧。”
雅克琳輕輕點點頭,雙手握在一起,低下頭閉上眼,嘴裡小聲念着:“我們的父,願人都尊禰的名爲聖。願禰的國降臨。願禰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赦免我們的罪,因爲我們也赦免凡虧欠我們的人。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爲國度、權柄、榮耀,全是禰的,直到永遠。阿門。”
雅克琳說罷,右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擡頭看着吳友慶。
感覺……人還是應該有個信仰啊……
看着雅克琳聖潔虔誠的臉龐,吳友慶心裡笑着這麼想道,然後又看着天空說道:“上帝啊,雖然我不信你,但是還是請求你讓和平早點來到這個世界的吧。”
雅克琳輕輕嗤笑吳友慶:“你又不信他,還要求他辦事。”
“咱們彼此彼此啦,你不說你也半信不信的嗎。”
“那是之前了,我現在覺得我應該堅定我的信仰。”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有個信仰的話就有個依靠。”
“這話從一個無神論者嘴裡說出來感覺很奇怪呢。”
“我是不信神,也不知道神是什麼,但是還是比較清楚信與不信的人心裡想的東西有什麼不一樣。”
“友慶,你是想說你很瞭解我嗎?”
“嗯……你要這麼理解也可以。”
兩人相視一笑,互相親吻了對方的臉頰,道了聲晚安就去睡覺了。
今天搞到這麼晚,明天早上還要幫艾麥拉收拾辦公室,看來和雅克琳去小鎮裡觀光的計劃只好泡湯了。
————第二天————
吳友慶如約一大早來到了艾麥拉的辦公室。
和昨天晚上一樣,屋外屋內還是一片狼藉。艾麥拉站在屋內那一大片被自己打爛的東西中發呆。
吳友慶和她打過招呼之後直接就問道:“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做噩夢了?”
等了一兩秒,艾麥拉才答道:“對。我夢到我回到了原來的世界,那裡依舊在打。”
“果然是這樣啊……”
“本來我來到這個世界後晚上做噩夢的情況都沒那麼嚴重了,至少不至於夢醒後還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個世界的生活相對安全一些……前兩天我接到要求咱們增援斯大林格勒的消息,結果當天晚上就沒睡好,噩夢一個接一個,幾乎都沒法睡……昨天晚上的噩夢特別真實……我在敘利亞的那堆廢墟中,不知道隊友是誰,也不知道對手是誰,反正就是打成一片……我射擊,我扔手榴彈,我拿刺刀刺對方……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渾身上下都在疼……後來我發現,沒有人死。”
“沒有人死?”縱使知道夢境的荒誕程度,吳友慶還是忍不住反問道。
“被我打中頭的人,刺斷氣管的人,被手榴彈炸開花的人,他們倒下去後又馬上站了起來,端着槍或拿着刀繼續攻擊我……我能感覺到我的頸動脈破了,血都濺到了自己臉上,右手筋斷了,整個左臂只剩皮還連着我自己,肚子爛了,腸子掉出來纏住了膝蓋碎掉的腿,差點把自己絆倒……這一切,我的痛覺神經都忠實的記錄着……但是我還拿着槍,拿着刀,繼續攻擊和我身體一樣破爛的敵人……”
“不不不你別說了,”吳友慶皺着眉頭捂着嘴別過臉去,“幸好雅克琳不在這兒,要是她在這兒我都害怕她吐出來。”
艾麥拉嘴角微微上翹了一下,隨即恢復冷漠,指着周圍亂七八糟一大堆說道:“好了,來幫我收拾吧……牆上的這些字不想讓別人看到,只好讓你來幫忙了。”
“其實……我給你說啊,那天晚上偷偷往裡瞟的人不少。”吳友慶和她合力把桌子翻過來,有些可惜的摸了摸上面的彈孔。
“都是阿拉伯文,估計他們也看不懂,想怎麼猜就怎麼猜吧。”艾麥拉將幾片碎玻璃扔出窗外。
“那我能問一下這些人名都是誰嗎?”吳友慶將桌子拉出大門。
“都是我在原來的世界認識的人,很多都是我的戰友。”艾麥拉看了看燈泡破碎的檯燈,將它放到一邊。
“你認識的人挺多的啊……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怎麼記得住這麼多人名?”吳友慶看了看那盞檯燈,感覺燈座還挺漂亮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對人名特別敏感,只要我聽過這個人名一次,就從來不會忘。但是對其他東西,比如地名,武器的名字,汽車型號,宗教事件,就很不感冒,經常要比其他人花更多的時間才能記住。”艾麥拉停下手上的工作指着牆上的名字說道:“阿卜杜勒,我的教官;垃赫曼,我的第一個小隊長;伊本,老愛欺負我的那個混蛋;納賽爾,和我一樣大的一個小男孩;伊瑪姆……想不起來他是誰了,但是肯定見過一面……謝赫,我們那兒一個小清真寺的領拜人;卡西歐,一個歐洲僱傭兵的隊長,或許是波羅特蘭特人……這兒還有烏德爾,烏姆,薩利赫,穆罕默德……我對他們一點印象都沒有,但是就是記住了他們的名字。”
“是這樣啊,”吳友慶把那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植物搬到了外頭,“那倒好,就算以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把我忘了,你還會記得我的名字的。”
艾麥拉又輕笑了一下,“還指不定誰先死呢。”
“額,好吧。”吳友慶表示這個笑話並不怎麼好笑,“不過你把這些名字刻在牆上幹什麼?”
“這說起來也有些奇怪……只是因爲我有些思鄉了……很奇怪吧?明明這裡的生活比敘利亞是要好得多的,但是,但是我就是想家了……我還是懷念我的家鄉,雖然我也不知道那裡有什麼好懷念的……”
“你家鄉叫啥啊?”
“忘了。”
“……這也能忘!?!?”
“我也覺得很神奇。我這隻能記住人名的腦子估計再沒有其他人了。”
艾麥拉看着牆上釘着幾個釘子,想把它拔下來,但是懶得拿錘子了,直接動用魔女之力徒手把釘子拔了下來。
“哦,對,你是不打算把你還有魔力的事給其他人說嗎?”吳友慶將破爛的窗簾扯下來。
“他們該知道的時候自然會知道的。”艾麥拉模棱兩可的說道。
之後兩人一直無話,只是在默默地收拾房子。
離開的時候吳友慶多嘴問了句“這房子這麼破你怎麼辦公啊?”艾麥拉則答道“幾天後就走了,這兩天休假,沒啥公好辦的。至於後來的指揮官,讓他自己頭疼去吧”。
吳友慶第一次感覺艾麥拉壞壞的。
還沒走出多遠,吳友慶就被人圍了,“哎哎哎你倆聊啥了?”“牆上的字是怎麼回事?”“艾麥拉她到底咋了?”……
等應付完這羣人了,雅克琳又走過來笑眯眯的問道:“友慶,咱們什麼時候去一趟城鎮啊?”
“啊……這個嘛……”吳友慶實在是有些擔心艾麥拉的戰爭後遺症還會不會發作,於是滿懷歉意的說道:“雅克列娜,說實在的……我現在很擔心艾麥拉的狀態……你也大概能想象,對於長時間生活在那種極端狀態下的人,她的精神狀態會有多不穩定……所以……我覺得要不然咱們就別去了……免得僅有的幾個知情人不在時其他人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造成誤傷……我可是從影視作品中見過那些被噩夢驚醒的人發起狂來打傷了好幾個隊友……”
“是……這樣啊……”雅克琳的臉上掩飾不住的失望,低着頭不說話。
吳友慶剛開始沒關注雅克琳的面部,說了句“這兩天我會盡量陪着你的……快到飯點了,去食堂吧”拉着雅克琳的手走了挺久的時間,才察覺到氣氛的不對勁,他回頭看着雅克琳失落的神情問道:“怎麼了,雅克列娜?”
雅克琳小心翼翼的擡起頭,輕聲問道:“友慶……我最近……是不是做什麼事……讓你討厭了?……”
“沒有啊,你爲什麼會這麼想?”吳友慶一頭霧水。
“不……沒什麼……”雅克琳又低下頭去。
吃飯的時候吳友慶似乎覺察到了什麼:這段時間自己和艾麥拉說話的時間相當多,而且一直在思考艾麥拉的事情,有些冷落了雅克琳。
雖然吳友慶覺得自己只是在單純的擔心艾麥拉的心理健康,但是他同時又覺得對於雅克琳這麼感性的孩子來說她可能想得比較多,所以誤解了什麼。
於是吳友慶帶着雅克琳出了食堂到宿舍後面,雙手搭在她肩膀上鄭重其事的叫她:“雅克琳。”
“是!?”很明顯雅克琳剛纔還在失落中,突然被吳友慶這麼鄭重的一叫有些沒反應過來。
吳友慶很認真的看着她的眼睛說道:“雅克琳,你一定要相信,我是愛着你的……這段時間有些抱歉了,因爲艾麥拉她和我是一個世界的人,而且她的情況有些特殊,所以有些在意她……但是雅克琳,你一定要相信,我愛的人是你,不是別人,好嗎?我愛你,雅克列娜。”
話雖不多,但是字字表露真情。
“友慶……”雅克琳她無法不相信吳友慶誠摯的話語和真誠的臉龐。看着吳友慶那深邃的黑色眼睛,雅克琳的眼神漸漸迷離起來,輕輕呼喚着他。
兩人慢慢閉上了眼睛,臉頰慢慢貼近對方,最終嘴脣輕輕貼在了一起。
雅克琳的櫻脣還是跟以往一樣,那麼的溼潤,那麼的溫暖,那麼的……令人無法抗拒。
然而,就在這麼個關鍵時刻,兩人又感覺到有人在看着他們。
兩人僵硬的轉過頭去,看向不速之客——這次是結裡奈。
至於結裡奈的眼神……嗯,反正也談不上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