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八 牒書走報州與縣(11)

利瑪竇剛到北京時,最爲慶幸的就是北京人有戴面紗出門的習慣。這對於容貌異於中原人的泰西傳教士是個極好的消息,從此他們可以戴着面紗出入任何地方,與任何人交談,而不被注意。

當然,這只是他們一廂情願的想法。歐洲人即便戴了面紗,步履姿態也將他們深深出賣了。

朱慈烺看着兩人走過來,心中不由暗暗感嘆:真是倉廩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後世人以爲歐洲人雍容典雅,爲自己粗鄙淺薄而自行慚愧,其實這無非就是足衣足食的問題。佔有了足夠的資源,對生活沒有了危機感,自然能夠從容。

就像現在的明人,即便還沒有從國變的陰影中走出來,但只要政局穩定,人人都有活路,仍舊能夠展現出禮儀上邦的姿態。

湯若望和利類思在朱慈烺面前十餘步才放慢了步子,緩緩上前,一邊摘去面紗,以免引起侍衛們的過激反應。

“外臣湯若望,拜見皇太子殿下。”湯若望躬身行禮,利類思也緊隨其後,像模像樣地行了明人禮節。

“兩位先生何事如此匆匆?”朱慈烺笑着上前一步,側首道:“這位是皇太子妃。”

湯若望和利類思連忙又向段氏行禮。

“殿下,”湯若望率先道,“我們並非約好了來見殿下,只是湊巧遇到。”

朱慈烺笑着點了點頭。他在校園散步沒有清場,被人看到也是正常的。不過在明代不可能有人見了達官顯貴就衝上去要合影。更有尊嚴做法是默默讓開,各行其道。

“既然都找我有事。一個個說吧,誰的事簡單些?”朱慈烺比了一個繼續散步的手勢,緩緩朝前走着。

湯若望與利類思對視一眼,最後還是湯若望讓給了利類思。朱慈烺由此知道,這兩人非但不是巧遇,而且對於各自的事進行過深入探討,並且達成了合意。湯若望之所以強調兩人是偶遇,無非是在說:互不干擾。互不幫助,各行其事。

“殿下,外臣是來毛遂自薦的。”利類思道:“我希望能夠進入欽天監工作,發揮自己的天文和數學知識。”

朱慈烺並不會想儒生一樣思考讓外國人觀測天文是否會對天帝不敬,所以這個問題並不成問題。他爽快道:“可以。不過北京欽天監的人手應該滿了吧,湯先生。”

湯若望一愣,支吾着表示同意。

“所以你可以去南京。”朱慈烺笑着對利類思道:“留都撤制的時候。欽天監並沒有解散,只是作爲一個行署歸於北京領導,。如今還缺乏精通西法的人主持,你大可以去南京發揮自己的才學。”

利類思的心臟頓時擰在了一塊。

他的本意哪裡是發揮才學,只是單純尋求與湯若望平等的政治地位,能夠以官方身份推動傳教事業。如果因此而離開了明王朝的政治中心。去一個富庶但是沒有影響力可言的地方任職,顯然與自己的初衷相悖。

朱慈烺從湯若望的應對中也看出,兩人顯然有某種交易,只是湯若望處於被動的一方,略有些心不甘情不願。

“好了。湯先生的事呢?”朱慈烺把糾結留給了別人,輕鬆愉快地散步。兼帶挑撥離間。

“臣請擴建南堂,以便於每週日的彌撒。”湯若望道。

“唔,這件事啊。”朱慈烺微微仰頭看了看藍天白雲,道:“你不說我都忘了,當初好像答應過你們在大明傳教的。”

湯若望喜出望外,立刻幫助朱慈烺回憶起來:“是的,殿下當年的確有過這樣的承諾。”

當初對湯若望等西方傳教士的依賴性還比較大,四年過去之後,大明的雙語乃至多語人才已經積蓄了五百餘人。從一個國家層面上而言並不算多,但作爲一條翻譯渠道卻是足夠了。而且去年派出的使者團也能夠從泰西諸國帶回所有大明需要的書籍著作,不需要仰仗耶穌會了。

湯若望也深知這點,所以對於皇太子殿下是否願意遵守諾言頗爲擔心。

歐洲的貴族可從來不在乎自己發過什麼誓。

“可以,皇父陛下也曾同意你們傳教,我當然不會反對。”朱慈烺道:“但是,大明不是非洲蠻荒,也不是印度土邦,更不是所謂新世界的矇昧文明。天主教,或是其他任何教會,在大明傳教,必須的遵守大明的法律。”

湯若望理所當然道:“我等自從踏上大明的國土之後,無一日不謹守大明的法律和善良風俗。”

“很好,繼續保持。”朱慈烺笑道:“下個月《宗教管理辦法》就要實施了,在此之前鴻臚寺官員會對你們進行培訓,解讀法條。另外,我也會與龍華民先生討論一下西教在中國傳播時的翻譯問題。”

湯若望宛若雷擊,瞠目結舌。

“這是很明顯的事,”朱慈烺道理所當然道,“皇父陛下是天子,你們卻自稱信仰天主。那麼我且問你,天主與天子的關係如何排列?是父與子?是長官與下屬?無論哪一種我們都不可能接受。”

從利瑪竇開始,譯名就是中國人與歐洲人,傳教士與傳教士之間最大的障礙。所以一般來說,天主教在官面上回避了“天主”的問題,只說“天學”。萬曆年間南京教案中有一條攻訐天主教的罪狀,其中便是“天主教”這個名稱。

“殿下,臣作爲北京教區的區長,希望能夠參與這次會談。”湯若望鎮定下來:“事實上,我以及許多教中兄弟都認爲,龍華民兄弟的理念並不適合大明。”

“不適合在大明傳教,”朱慈烺補充道,“至於是否適合大明,這應該由大明說了算。不過你希望與會的願望我不能貿然答應,因爲龍華民先生是耶穌會推薦的人選,而我並不知道大明還有教區區長之類的職位。”

湯若望自知失言,連忙垂下頭去。可以說,他與龍華民之間的鬥爭是貫穿整個傳教生涯的。

在利瑪竇死後,龍華明作爲天主教中國教區的會長,召開嘉定會議,希望徹底否定利瑪竇的傳教策略,最後雖然沒有成功,但龍系的激進傳教士仍舊引發了南京教案,導致傳教士被驅逐,在內地幾乎沒有立足之地。

挽救天主教的人正是湯若望。

雖然他的資歷並不算最高的,但他堅定站在了利瑪竇的旗幟之下,甚至走得更遠。比如他可以爲了迎合達官顯貴,給他們看風水,挑選吉日,這都是耶穌會內部對他不滿的原因。

然而從參與修訂《崇禎曆書》到主持鑄炮,湯若望的確一步步擴大了天主教的正面影響力,爲崇禎所接受,還賜下《欽褒天學》匾額,高懸教堂,幾乎成了護身符一樣的寶貝。

如果放任湯若望繼續下去,說不定中國真的會成爲一個天主教國家。傳教士會從根本的價值觀上摧毀華夏文明存在的基石,使得開放包容的中國人變成唯利是圖、狹隘偏執的天主教徒。

朱慈烺費了數年功夫纔將滿清這頭餓虎打跑,難道還會親自引來天主教這匹野狼?

湯若望看着皇太子殿下遠去的身影,心中的衝擊一浪高過一浪。因爲他在剛纔的對話中坑了利類思,以至於利類思被“放逐”去了南京,這也使得這位西西里貴族對他心存芥蒂,尚未離開北京,就轉而支持自己的老搭檔安文思。

利類思看到了湯若望的真相,徹底從一個調和者變成了敵對者。同時,他也認爲龍華明迴歸大明主持教務是一樁令人遺憾的事,而促成這樁事的人,在他看來,恰恰就是湯若望。

“我們皆因亞當而有罪。”

利類思在回南堂的路上喃喃自語,手中飛速轉動聖母念珠,用《玫瑰經》來壓抑胸中的不悅。

……

崇禎二十二年四月中旬,《耶教管理辦法》正式出臺。

從是年五月初一開始,凡有僭稱“天主”者,皆以十惡中的大不敬論罪。天主教在大明的官方名稱有且只有一個:耶教。

至於是信奉耶和華還是耶穌,或是耶路撒冷、椰子汁……這倒不重要。

除了耶教這個名字不合傳教士的心意,管理辦法中嚴禁傳教士在宗教場所之外進行宗教活動,也讓他們覺得束手束腳。這條之下,還杜絕了在士大夫家中進行宗教行爲的可能性,不讓傳教士有漏洞可鑽。

對於龍華明而言,這個規定是打在脊背上的荊條,雖然痛,但還能忍受。然而明廷宣佈所有信奉耶教的明籍人士必須在戶口上備註,同時抄報教錄司、刑部。耶教信徒每旬都要主動去本縣警察局彙報宗教行動,以及是否有違法行爲。

這就有些宗教歧視的意味了。

教錄司是大明僧錄司和道錄司的合成體,由全真郭真人出任正印,正一張天師出任副印,隸屬禮部。其職權範圍包括管轄天下出家人,以及興建各種宗教場所的審批。

在這點上,朱慈烺給出了數目限制,無論是道是佛或是耶教,各省、府、州縣的總數就是那麼多,具體名額只有內部協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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