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八 頭髮不梳一月忙(4)

莊子分了前中後三重。

前面是蠶室和養蠶娘子的宿舍,中間是辦公區域,進行數據統計以及觀察蠶體發育,繪製成圖。整個養蠶過程都依賴養蠶娘子提供的老經驗,然後由宋應星這麼個從未養過蠶的人將之總結成技術規範。

這些規範最重要的兩點就是溫度和溼度控制,同時要兼顧採光、通風。如今的溫度計雖然不足以進行精確化學實驗,但控制屋內溫度是沒問題的。朱慈烺也用這種溫度計測過自己的體溫,讀數略微偏高,但還在可接受範圍內。

溼度計的研發有些坎坷,朱慈烺給出的方向是毛髮溼度計,事實證明這種想法只能是小學自然常識課的手工品,對於生產和實驗而言實在太過粗糙。後來經世大學的學生們還是利用水蒸發時的熱現象,發明了乾溼球溼度計,在使用時必須要對照一張公示表,才能知道室內溼度,不過這已經是當前能夠做到的最高科技了。

這兩件小東西的應用,使得集中養蠶成爲可能。在蠶種的孕育過程中,民間所謂催青,需要婦女用自己的體溫來催,所以催青速度不一,不能保證蟻蠶的同時孵化。有了溫度計之後,室內溫度能夠模擬出蟻蠶最適宜孵化的環境。

過冷則用地火龍增熱,過熱則開窗通風。

溼度方面也是如此。過幹則用溼布掛牆,過溼則通風放碳。

在蠶種不變的情況下,用這種人工控制的方式,極大程度上改善了催青帶來損失,讓儘量多的蟻蠶孵化出來,然後送進養育室。

對於蠶農而言。催青只是第一道關。催出健壯的蠶寶寶之後,還要有大量的桑葉供給。一般來說,一張蠶種需要七八擔桑葉,尋常人家是不可能自給自足的。而桑葉必須要新鮮,不能隔夜。所以事前囤積也不可能,只能從桑園購買。

購買桑葉也分現貨期貨。

因爲現貨價格往往極高,所以普遍流行期貨,也就是所謂“梢葉”。在蠶季之前先預付款,然後到了蠶寶寶要吃葉子的時候就去桑園拉貨。這種交易方式對小農之家的經濟壓力可謂極大,必須要籌錢預付整季的葉子錢。

這時候。他們只能出外借高利貸了。

與此一樣的還有“青苗錢”,那是所有春耕種糧的農民都要借的貸款,所以在大明要想徹底杜絕高利貸,必須有一個強大且有信譽的金融體系。

朱慈烺本着主人翁的精神,很想將蠶農從高利貸的壓迫下解救出來,好爲他生產更多的生絲。作爲皇太子。經濟手段比政治手段更簡單,只需要向農民提供低息貸款就可以了。貸款形式也不需要真銀,以大米作爲硬通貨,准許農民以蠶繭償還。

結果這種“善事”受到了桑園主的抵制——他們本身也是兼着高利貸者的身份。於是桑葉價格高漲,仍舊是一副逼着農民舉債的勢頭。

朱慈烺是個可以接受失敗和打臉的人麼?

當然不是!

“我本來想着,經濟問題用經濟手段解決。他們偏偏覺得我好欺負?讓浙江按察使派人下去查!有哪家桑園主不甘心只賺葉子錢的,我就讓他什麼錢都賺不到。還得給我吐出來!”朱慈烺厲聲下令。

在三五個不信邪的桑園主被沒收家產,舉族發配遼東之後,民間總算反應過來了:皇太子要做好事,誰敢讓這好事變成壞事,誰家就沒好事。

也是託庇於皇太子的鐵腕手段,崇禎二十年浙江農民總算過了有生以來第一個好年。非但沒有朝廷正稅,就是層層聚斂的鄉紳也不得不收起尖銳的爪牙,看着一大塊肥肉從爪下溜走。

宋應星在這件事上可謂是出力良多,非但教會了養蠶娘子讀取溫度計和溼度計,還要設計銅管水空調的走向。爲下一季養蠶做好準備。如今在北方也有養蠶繅絲的,不過因爲蠶種問題,質量和產量都不如南方。南方能夠養難度更高的四眠蠶,而且水熱條件良好,桑葉也可以一直供給。只養春蠶實在太過浪費。

只是南方夏天溫度偏高,疾病、病毒防不勝防,小農若是養夏蠶乃至秋蠶,很容易虧得血本無歸,所以民間只養春蠶。

朱慈烺花了這麼多錢,又是改進蠶室,又是總結技術規範,當然不是爲了一年一季的春蠶。他要的是在夏天、秋天等等各種環境下都能讓蠶寶寶吐絲結繭的“金山”!

溫度不夠可以用地火龍,溫度過高就只能用銅管走冰涼的井水,藉此降溫。如此一來沈廷揚帶來的蒸汽抽水機倒也派上了用場,產值肯定比放在礦山上抽水高許多。

孫家娘子總算守到了蠶寶寶們“上山”吐絲,忙過了最後徹夜難眠的時段。在整個蠶寶寶發育過程中,桑葉一刻不能停,否則蠶寶寶就會餓死。外加莊子裡的“技術規範”之細緻,每天都要花費大量精力在觀察、讀數、彙報上,簡直比在家中養蠶更累人。

不過效果也顯而易見,孫家娘子往年在家催青能有六七成孵化就不錯了,而這裡的孵化數量卻是極高。整個過程中病死的蠶少之又少,好像真有神佛庇佑一般。

“這裡的手段就是想學也沒法學,先一個就找不到這麼多銅管來。”同室的養蠶娘子遺憾地抱怨,很爲自己學不了這種手段而遺憾。

孫家娘子道:“到底是皇帝家,就是手面闊。這麼多銀子砸下來,買織好的綢緞都夠了,何必要養蠶。”

“你這卻是不懂了。”室長是個高高瘦瘦的蘇州娘子,輕咳一聲道:“皇太子是天上的神人,在乎的不是絲,是要將天上養蠶的法子傳下來。”

“傳了也用不起呀。”剛纔那抱怨的少婦猶自嘟囔一聲。

“這裡貴的也就只有紗和銅管罷了。而且銅管又不是用了一次就不能用的,若是年年能養三季蠶,多用幾年也是值當的。”室長又道。

孫家娘子暗道:話雖如此,但是這頭一筆錢就不好湊。

她心中這麼想着,卻顧忌室長是“打頭娘子”,管着一個班呢。雖然自己不在她手下,卻也是個“官”,便沒有再接話。

本來寢室中已經陷入了一片靜寂,突然從角落裡又冒出了個聲音:“你們說,咱們這裡不過一百來個娘子,養出來的蠶若是都收了絲,卻得有多少?”

衆人心中一算,結果卻是嚇了自己一跳。往常在家裡,女兒多的人家才養五六張布的蠶,若是一年歉收,來年的梢葉買不起,就只能養兩三張布。現在這邊集在一起養,也不拘是誰家的,統統要看管照顧,算起來等於一人養了十張布的蠶都不止啊!

而且吃起桑葉來更加嚇人,所有葉子都是凌晨趁着夜涼摘的,送到莊子裡的時候露水都沒幹。照此看來,桑園附近的其他蠶農,恐怕是買不到多少葉子了。

大家將心比心,想想自己若不是身在莊子裡,等蠶寶寶二眠、三眠之後,沒日沒夜地要吃葉子時卻買不到桑葉,這得多苦惱?

這個莊子只是天下獨一份,就已經展露出猙獰獸口來了。更何況其中沒有真正的技術跨代,只是在管理水平和方式上提了一代而已。如果不是朱慈烺抑制了民間高利貸,附近蠶農非但沒有桑葉,而且還要欠下一大筆外債,就算是被逼死也不罕見。

“看來養蠶的難度不是很高,還是可以推廣集約化飼養的。”朱慈烺卻從報告的數據中大受鼓舞。

浙江參政站在下列,卻沒有其他官員臉上的喜氣洋溢。他終於催動雙腿,上前沉聲道:“臣浙江參政吳易,有事啓稟殿下。”

吳易本來是史可法的幕僚,崇禎十六年的進士。因爲緊跟着就是十七年的甲申之變,使得他那科的進士都十分迷茫,四處投奔,好不容易纔在光復北京時穩定下來。

朱慈烺親自點選他爲浙江參政,也是感念另一個歷史時空中的吳易在亡國之後,堅守太湖,三次攻打杭州,最終不屈就義。

“殿下,臣近日走訪了不少蠶農,飽受無葉之苦。今年的收成怕是連往年的一半都沒有。若是殿下執意行此蠶莊之事,恐怕害農太甚。”吳易小心翼翼地挑選措辭,生怕觸怒了這位殺人不眨眼的皇太子。

朱慈烺卻沒有生氣:“吳大參所言並非沒有道理,但是這裡要算一筆賬。是將同樣量的桑葉給大量的蠶農,然後讓他們掙扎在溫飽線上繳納少量的生絲……或者我們用這些桑葉生產出更多的生絲,賺取利潤,再回過頭來讓農民過上更好的日子。這兩者之間,大參不難做出選擇吧。”

“殿下,恐怕還不等未來賺到了錢,這些蠶農已經餓死了。”吳易並不因此而放棄:“而且日後賺到了錢,又如何能保證惠及這些農民呢?”

在吳易看來,這本來就是與民爭利的事,一旦真的獲利,只會敲骨吸髓,哪裡還可能顧慮那些農民死活?他不知道英國的“羊吃人”,但是大明的“蠶吃人”卻是就要發生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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