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五 期以忠義酬明君(九)

皇帝日理萬機,或者以爲自己日理萬機,會忽略很多“小事”。

所謂小事,就是衍聖公被洗劫得清白溜溜,在皇帝耳邊也不過是一縷清風,等閒是想不起來的。

崇禎帝藉着羅玉昆纔想起了衍聖公府的事,本想以天家的名義賞賜點財物作爲慰藉。不想那羅玉昆竟然將所獲財物如數歸還,既然如此,自己這邊倒也省下了。想到這裡崇禎原本就不錯的心情更加明朗起來,現在這個時局,能省到就是賺到,銀子實在不夠用啊。

“殿下宮中有時候連開伙的銀子都不夠,逼得殿下只能去軍中吃大鍋飯。”

崇禎一想起王承恩淚流滿面地跟自己通報消息,心中自是極其沉重。不他回頭看看自己和各宮娘娘的生活質量並沒有下降多少,越發感覺到了兒子的孝心。而兒子在自己面前卻是從沒有半分半毫的表露,這纔是真孝啊!

思緒飄到了孝道上,崇禎難免想滿足兒子的願望……平定天下他是幫不上忙了,次一等的好像就是大婚。兒子都十七八歲了也沒讓人侍寢過,顯然是不重女色的,所以希望早日大婚,歸根到底也是出於孝道。

——太懂事了!

崇禎怔怔想着,陷入深沉的感動之中。

朱慈烺以爲父皇來問過消息之後就會回去,卻見皇帝沒有起駕回宮的意思,出於禮法又不能徑自走開做自己的事,只好硬着頭皮陪在左右。

這時候卻是坤興帶着兩個弟弟過來解圍了。

“皇兄。這個沙盤上的彩旗是怎麼回事啊?”坤興走到朱慈烺身後,扯了扯朱慈烺的衣襬。悄悄使了個眼色,分明是在討功。

朱慈烺朝父皇行了一禮,無視定王一臉被人欠了錢的模樣,以及永王略帶惶恐不安的神情,領着弟妹走到大沙盤前,道:“這些三角彩旗就是東虜八旗,依據顏色有正鑲黃白紅藍八種。我大明國色乃是硃色,爲了與東虜正紅旗區分。用的是方旗。”

坤興對於軍旅之事知之甚少,興趣缺缺,看了一眼沙盤,也問不出什麼問題,只好朝皇兄眨眼,示意道:妹妹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定王已經有些不耐煩的模樣,倒是纔開始長身子的永王趴在桌上。瞪大了眼睛看着這些縮小了不知多少倍的山丘河流,饒有興致地問道:“皇兄,這裡有一面旗幟,就是有一支人馬麼?”

“正是。”

“皇兄,那咱們好像不如東虜人馬多……”

“是,不過咱們有自己的優勢。”朱慈烺道:“打仗就是揚長避短。擊敵軟肋。”

永王似懂非懂,小心翼翼伸出手指,點了點小旗,道:“皇兄,咱們的這支人馬怎在敵軍身後?”

永王點到的正是左守義的特偵營。

“東虜只知道正面爲戰。卻不知兵法有云:善於攻者,動於九天之上。一旦開戰。便要不分方向,在各處打擊敵軍,焉能只顧眼前列陣?”朱慈烺並沒有將永王當小孩子看待,見有參謀停下手裡的事側耳偷聽,提高了些音量,道:“堂堂之陣固然是破敵根本,但敵後騷擾,使敵軍喪失戰意、破其輜重儲備,這也是十分重要的戰勝之道。”

“故而用兵開戰,首先要毀敵戰意,令其軍心不穩;其次要迂迴而戰,斷敵糧道、襲其倉儲,令其不堪久戰;最後纔是列堂皇之陣,一舉擊潰當前之敵。此三者並出,方可一窺戰勝之門徑。如今東虜只知攻城伐陣,前面兩場已經是輸了,故而離覆滅之日也不遠矣。”朱慈烺這也算是給參謀們定了提綱,要想發動大戰役,必須有這三個方面戰場的準備,否則別想通過。

永王雖不明,卻覺知其中利害,更是興致盎然,又問起了各處山水路徑,如何列陣之類等專業問題。朱慈烺索性找了個參謀過來爲他講解軍中編制,如何紮營、如何渡河,臨戰又如何佈陣。

坤興和定王雖也在一旁聽着,卻有些神遊物外,只有永王時不時還插嘴問兩句。

朱慈烺終於得此方便去批閱文件,聽取各部彙報,很快就將皇帝和三個弟妹拋諸腦後。直到崇禎帝起駕回宮,子女們都得送到宮殿階下,這才又把朱慈烺拖了出來。

皇帝一走,坤興和定王如蒙大赦,也急着告辭。永王卻是很想再待一會兒,探索軍陣的奧秘。

“你留下就是了,多聽,少說,不懂的記在腦子裡,等參謀們下了班私下去問。”朱慈烺道。

永王一陣竊喜,卻苦着臉道:“可是皇兄,下午還要練字。”

“我會跟先生們說,以後你練字的功課減少一半,但是必須跟參謀們一起出早操。”朱慈烺道。

永王大爲興奮,連忙道:“多謝皇兄!”

天家皇子的教育絕不是滿清說的如同養豬。當初崇禎帝非但選了方以智爲首的才子進士們作爲定、永二王的老師,還親自給他們佈置了功課。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每天練字三百個,差不多要耗去兩個時辰,如果沒有興趣,絕對是一種煎熬。

朱慈烺卻堅信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既然永王對軍事感興趣,開個綠燈自然沒有問題。何況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皇室在軍中要保持持久的影響力,必然不能脫離軍隊。

因爲秉持着前世的靈魂,朱慈烺看坤興都有看女兒的感覺,此刻決定接手永王慈炤的教育,又像是多了個兒子。這種感覺讓朱慈烺有些彆扭,但所謂“長兄如父”,在這個時代將弟妹視作子女也是長兄應該盡到的義務。

崇禎帝得知慈烺要親自教弟弟兵法,欣慰之中又帶着隱憂。他知道以永王慈炤十三歲的年紀。不可能有謀篡之心。何況田妃已經去世了,就留下這麼一個兒子。無外援、無內應,不可能對皇太子的地位形成威脅。

但萬一慈烺……沒有子嗣,那這知兵的永王就會對嫡二子定王產生威脅。

崇禎雖然對田妃寵愛有加,卻不至於移情到慈炤身上,更不會由此影響國策。他既想永王慈炤能夠得到國儲的信任和重用,成爲一個有作爲的藩王,又不願天家和國家的穩定受到影響。

——這簡直就是難解之題!爲何慈烺有這般天資,卻又常常做出這些考慮不周的決策!

崇禎坐在龍牀上不由長吁短嘆。

周後問明瞭原委。當然更不願意田妃的兒子對自己的兒子產生威脅。她只腦中一轉,笑道:“這有何難辦的?讓春哥兒早日大婚,等有了皇孫,自然什麼事都沒了。”作爲母親,周後可是一刻都不曾忘記過朱慈烺想早日完婚的願望。

崇禎一想也是:如果有了皇孫,那麼慈烺就算天不假年,皇帝之位也是傳給皇太孫的。

不過……

“兆頭不好。”崇禎簡單道。

周後一愣。也有些遲疑。

當年太祖高皇帝也是將皇位傳給了皇太孫建文帝,但結果卻被叔父搶了天下,所謂奉天靖難之役。

原本就是爲了解決永王的問題,可別到最後又弄出第二次靖難來。

“索性不要讓永王學兵法。”周後使出了殺手鐗:“春哥兒不是在弄法政學堂麼?學學律法呀、民政呀,日後一樣可以在藩國幫襯春哥兒,何苦從軍?就是春哥兒。妾都不願他在行伍中沾染,看着心疼。”

崇禎皺着眉頭想了想,索性將問題一推,道:“你去與春哥兒說。”

周皇后在這個問題上絲毫不肯耽擱,翌日一早等朱慈烺來參省時。就拉住了兒子說話,幾乎已經點明瞭不許讓永王接觸兵權。

朱慈烺很快就意識到這是父母對自己地位的維護。卻有些哭笑不得。

現如今還有哪裡比軍營更能洗腦的?就連學堂都只是填鴨似地灌輸道德標準,只有軍營之中才是由裡而外、由點到面,無間斷、無死角地將忠君思想浸染到每個人心中每一寸!別說永王只有十三歲,就算他三十歲,進了軍營也會改變原來的世界觀,死心塌地地跟着朱慈烺走。

——也難怪母后會有所憂慮,她老人家又沒聽說過傳銷。

朱慈烺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索性跳過這個問題。

“兒臣正當壯年,大人們何須多慮呢?”朱慈烺對這個問題更爲疑惑:難道朱室有什麼不爲他所知的遺傳病?

他腦中迅速過了一下列祖列宗的壽數:太祖高皇帝享年七十一,成祖卒年六十五,都算是長壽的了。不過從仁宗到武宗一共七位皇帝,沒有一個活過五十歲的。除了仁宗活到四十七,憲宗活到四十一,其他五位皇帝連四十都不到就早逝了。

從這上面看,似乎長壽基因退化很嚴重啊!

朱慈烺第一次對自己的壽命有了些許擔憂,在他的計劃裡,起碼得活到五十開外才能完成振興大明這個大項目。

不過世宗嘉靖帝吃了那麼多富含重金屬的丹藥,仍舊活到了花甲之年。神宗拖着一身肥肉,也熬到了五十八。至於穆宗只活到三十六,那是因爲常年抑鬱憋死的。光宗和熹宗則是死於非命,未盡天年。

這樣看上去,朱家在基因上應該沒什麼問題。

朱慈烺道:“兒臣如今身體康健,雖偶爾有小疾,也實在是軍國事重,年弱不堪承負。等年紀再上去一些,勤加鍛鍊,調整作息,早睡早起,自然無病無災。”

“當然如此。”周後嘴裡這麼說,心頭卻仍舊有一絲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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