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借個身份?
都不需要細想,眼鏡醫生都知道這是不能答應的。
會死的會死的會死的……一定會死的!
然而,無論他的理智如何發出警報,他整個人都如同綿軟的一團,背靠着門板沉沉地滑落下去,跌坐在地上。
人的頭顱是擡起的,眼睛與“麪皮”之上的眼球對視着,沒有感受到對面呼吸的頻率……也是,只是一張皮,怎麼會擁有呼吸的功能呢?
耳畔咕嚕嚕能聽到如同燒沸的沸水般作響,人原以爲是離得很近的飲水機又燒開了,分出一點點心神辨別了數秒,人意識到一件事。
咕嚕嚕的聲音不是來自於外界,而是來自於他的身體之內。
他的腦袋裡,有什麼在咕嚕嚕作響,像是沸水升騰而起的氣泡一顆顆炸開。
“噓——”人感受到自己的頭頂上壓下來一股力道,按着他的腦袋往下低了幾分,“不要去想了……萬一真的把腦子燒壞了,你的身份我還怎麼用呢?”
眼鏡醫生聽了理解了,可他動彈不得。
這“人皮”要的……是較爲完整的他。
他的目光所及之處,“人皮”擡起了那薄薄的一層手,不知道是伸向了哪裡,好像伸向了他的後方,貼到了門板之上。
接着,眼鏡醫生感受到了什麼冰冰涼涼的物體觸碰到了他反着按在門把手上的那隻手,輕爆宛若薄紗般掠過,可偏偏又帶着點皮膚的質感。
觸感按着人的手,扳動了門把手下的鎖。
咔嗒,門上鎖了。
之後,面前貼着的“人皮”慢慢下滑,滑到了眼睛對眼睛,鼻尖對鼻尖,嘴巴對嘴巴的位置。
黑髮青年樣貌的“人皮”衝眼鏡醫生笑了一下,緊接着五官如融化的顏料般從畫紙上褪去,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眼鏡醫生眼瞳中最後的畫面便是如此,再然後他便眼前一黑。
無人的辦公室內,薄薄的一層白色整張覆蓋到了人類的身上,像給人類披上了一件白色的布匹。
布匹很快吸附到人的身上,貼合着人體,逐漸描摹出人的五官輪廓。
乍一眼看有點駭人的一幕,光禿禿的白色人形身上什麼都沒有,像商場裡赤裸的人體模特。
白色人形坐了會,受操控般從地上站起。
他在房間裡來回轉了幾圈,然後像是消化了什麼一般打了個嗝。
白色人形掩着嘴,他的手在身上擠擠弄弄,從頭摸到了腳,凡是摸過的地方都顯出了色彩,等彎下腰再站直後,人形已然變成了眼鏡醫生的外表。
白僳對着一旁的玻璃櫃的反射比了比自己的臉,感覺和原人類的樣貌沒什麼差別。
本來就不該有差別,他是一比一浮現了眼鏡醫生的容貌。
哦對了,眼鏡。
白僳一轉頭,撈起了掉在地面上的眼鏡往鼻樑上一架,透過鏡片看向前方時,一時間有點頭暈目眩。
原人類是近視的,而怪物復現的沒有這方面的疾病。
又調整了幾下,等視線變得清晰後,白僳開始研究人類的記憶。
不同於奪取了僧人的身份那樣,人類所有的記憶對怪物而言一覽無遺,因爲還需要白僳的身份同眼鏡醫生的身份一起使用,怪物就換了種方法。
——不完全的取而代之。
站在原地研究了一會兒眼鏡醫生的記憶,白僳發現他挑選的這名醫生經歷平平,完全是因爲缺錢才接受了這邊高昂的薪酬邀請,並且剛來不到半年。
半年期間眼鏡醫生也沒遇見太多怪事,除了個別靈異現象,他安安穩穩地度過至今,沒經受過什麼生命威脅。
直到今天,他遇見了白僳。
只能說,運氣有點糟糕吧。
之前的日子沒有遇到過大災大病,所有的黴運積攢到今天彷彿只是爲了遇見白僳。
翻完人類的記憶,白僳一伸手,從胸前的白大褂中扯出了眼鏡醫生的胸牌。
和他設想的有所不同,這枚胸牌上並沒有寫具體名字,只有個職位和醫生用的一行小字,草率的不像是正常醫院所用的工牌。
嗯……好像這裡一直如此?對比了一番人類的記憶,發現人類剛進來時也提出過疑問,但當時被帶領他的前輩給敷衍過去了。
再過了幾天,眼鏡醫生明白了好奇心會害死貓的說法,就默默工作,不再多問。
白僳將胸牌塞了回去,把原人類的滾在地上的杯子也撿拾起來,擦了擦上面的灰,照着人類先前的動作,倒了一杯滾燙的開水。
至於地面上灑落的水漬,腳踩過蹭了蹭便沒有了。
剛做完這個動作,門口篤篤篤地傳來了敲門聲,白僳端着杯子走到門邊,開了鎖,門外的人自然是能夠進來。
“小李——”人還未進,聲先至,“你在裡面鎖門幹什麼?”
白僳喝了一口水,說道:“剛剛把水灑了,關門脫了衣服烘了烘。”
後進門的中年男醫生看了看地板上還剩一點的水點子,再看看房間內持續運作的空調,沒對白僳的話起疑。
他說大家都是大男人,也沒什麼好鎖門的,護士站的那幾位平時也不會來他們這,他還催促着白僳抓緊時間,他們還有工作要做。
唸了一通,中年男醫生覺得有些渴,他毫不見外地問白僳討要杯子,想要來口水潤潤嗓子。
白僳把杯子朝前一遞,人一接,非常順手地擡至嘴邊。
等感受到熱氣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滾燙的液體滑至脣舌之間,把中年男醫生燙得嗆得連連咳嗽,連杯子都握不住,手一鬆就要摔在地上。
可白僳手一撈,穩穩當當地把杯子接住,一點水都沒有灑出來。
中年男醫生已經無暇“眼鏡醫生”過於敏捷的動作了,他咳了半天才緩過神,捂着嘴巴擡頭看向白僳。
“你、伱不覺得燙嗎?”中年男醫生控訴道。
人類完全是進門時看了白僳喝水的動作才覺得這是杯能喝的水,誰料這彷彿剛燒開的溫度,直把人的口腔燙得起泡。
白僳無辜地眨了眨眼。
他確實沒覺得燙,亦或者本來應該燙傷的,只是他沒有明顯的痛覺。當然了,現在再張口的話,
白僳看着中年男醫生捂着嘴逐漸說不出,只留下一句含糊的讓他自己一個人去查房的指令,中年男醫生則要去找人幫他治治口腔。
“……查房……巡視一遍就好,十二點之前記得回來……不要和醒着的病人多聊,特別是四樓的病人!”努力表達完全部意願,中年男醫生掉頭就走,只剩下白僳還站在辦公室內,面對着敞開的大門。
他如中年男醫生所說,去櫃子裡取了個活頁夾,翻開一看,果然是書寫着日期的名錄。
再看看牆上懸掛着的時鐘,現在是晚上十點半,秒鐘剛剛走過正上方的那一格。
夜間的查房需要花一個半小時兩層樓嗎?
白僳在原人類的記憶裡翻了翻,發現好像時間大差不差,走完兩層樓要花一個小時左右。
如果,沒有遇到意外,半個小時就能回來,可如果遇上難纏的病人……回來的時間可能就要拖到十二點之前了。
白僳捋完便出了辦公室,朝左側一看,先前那位中年男醫生正在護士站內尋求護士的幫助,前者張着嘴,後者似乎在幫人上藥。
看了兩眼,白僳便朝右邊走,循着活頁夾內的房間號一間間看過去。
有的病人睡了,有的病人還沒睡,沒睡的、精神比較正常的會朝白僳打個招呼,喊的都是“李醫生”。
什麼李醫生我什麼時候能夠出院,李醫生我哪裡哪裡不舒服,李醫生今天還有位醫生去哪裡了,李醫生……白僳邊聽邊應付,用着原人類慣有的口氣回覆。
“快了快了……睡一覺就好……他有點事,今天只有我一個人……還有什麼事?”白僳說話的語調比原人類略平一些,對於這些病人而言聽不大出區別。
在或多或少使用了一些輔助手段讓未休息的病人躺下後,白僳站到了四樓的樓梯口,此刻距離十點半纔過去了二十分鐘。
“眼鏡醫生”望了望兩側閉合的病房門以及空無一人的護士站。
不清楚四樓的值班護士去了哪裡,反正白僳從樓梯口走到另一側緊閉的應急通道處也沒有見到護士的人。
他上手拉了拉門,這處通往樓梯間的門確實如短髮女性所說,鎖着無法打開。
那麼接下來是……剛要去看第四層順位第一間的房間號在哪,才低頭,白僳只聽到一旁房門關闔的房間內傳來咚的一聲,似乎有什麼人在撞擊牆壁。
擡眸一看,右邊的門也往外凸了一塊。
原人類的記憶中,好像也遇見過類似的事。
越往上走的病人越不受控制,一般性碰到這種情況會是兩名醫生一起打開窗口看看情況,如果事態可控就進去把病人按回牀上,如果不可控就記錄一筆,隨後去護士站尋求幫助。
白僳上前一步打開門上小窗戶,纔打開就對上了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
病房裡的病人並不是撞擊在牆上,而是撞擊在了門上。
裡面的病人看到了白僳,撞得更起勁了。
尋常來說,眼鏡醫生應該被嚇一跳。
原人類的膽子其實沒有很大,就算在精神病院工作了小半年也依舊會被病人一些出格的舉動嚇到,全靠一起工作的同事才能鎮定下來。
但白僳不是。
他困惑地眨了眨眼,沒有懂屋內的病人想要做什麼。
這隔着厚重的門又有玻璃窗的阻擋,無論他怎麼撞都不會影響到白僳。
不過這病人弄出的這點動靜似乎是有點響了,周圍病房裡睡着的人快要被吵醒。
也不見有其他人出現,例如本該在這層值班的護士什麼的,於是白僳打開了門。
病房內的病人剛打算撞這麼一下,冷不丁前方門板偏移,病人撞了個空,眼看着就要栽倒在白僳身上。
“眼鏡醫生”手一撐,搭住病人的肩膀就用力朝內一推,無視了任何力的作用,直挺挺地把人推了回去。
門開了白僳纔有功夫打量房內的病人,發現他渾身上下被束縛衣困住,也不知道是怎麼掙脫牀上的束縛帶,並從牀上移動到門口,還站起身的。
病人現在就如同一條毛毛蟲般在地上蠕動,嘴裡吱哇亂叫的。
本該有所膽怯的“眼鏡醫生”手上動作不斷,揪起病人束縛衣的一角就原地提起,接着往牀上一丟,而後對着束縛帶研究了一會,以不怎麼熟練的手法把人捆了回去。
至於幫助病人鎮定的手法?物理鎮定怎麼就不算鎮定了呢?
手起手刀落,乾脆地往人後頸上一敲,瞬間泛出的青紫代表了他用力多大。
病人腦袋即刻垂落下去,進入了昏……睡眠狀態。
做完這一切,“眼鏡醫生”朝房間一角瞥了眼,才走了出去。
這是四樓第一間,後面也有幾名醒來的病人,但沒有第一位那般嚇人,頂多是躺在牀上發出幾句不明不白的囈語。
白僳聽不懂也懶得去聽,如法炮製般給人來了物理鎮靜後,他看看時間發現也沒過太久。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十五,距離十二點還有很久,而他手中的活頁夾上還剩下……還剩下三個房間號。
怎麼想都不會等到十二點半以後,還是說他想點辦法拖點時間——啊。
白僳這次路過了護士站,後面重新坐上了一名護士,只是她膚色青白,怎麼看都不像活人的樣子。
頭髮絲也一樣,像是很多天沒洗粘在一起的感覺,仔細看還能看到一些反光。
護士站後的“護士”正低着個腦袋,嘴裡唸叨着什麼,手裡奮筆疾書,可你認真去看,發現她手裡也沒有握筆,而是用破着傷口的手指在紙上塗畫。
啊……原人類記憶裡是怎麼說的來着?好像是非禮勿視。
勉強還是打算按照人類的行爲模式行動,白僳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路過護士站前時,那坐着的“護士”喊了句李醫生,聲音幽怨且沙啞,嗓子猶如被刀割過一般。
“李醫生——”
可白僳腳步未停,身後傳來噠、噠的,跟上來的腳步聲也沒有回頭,直至他走到倒數第二扇病房門口。
離得遠了還沒有感覺,等靠近了,手快要握上門把手時,白僳遲疑了。
他用着眼鏡醫生的臉露出了些許糾結的神情,而那份糾結很快轉變爲了疑惑。
白僳看看門,再看看尚未握住的門把手,往後退了一步。
不是……這裡、這裡怎麼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