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神之間,肅王溫柔的話音落在耳畔,瀾歌猛地過神來,看清眼前情況之後,瞳孔微微緊縮。
北辰諾柔和的輪廓近在眼前,正含笑看着她:“瀾歌食醫,可願留下,作爲本王收拾殘局的見證人?”
瀾歌低聲倒抽一口氣,這纔看清,原本亂糟糟的場面不知何時已經被控制住了,受傷的流民也被扶起,安置在一邊,由肅王侍從好生照料。
白風和魏瑞琴等人站在一起,被肅王的侍從有意無意隔絕在外,而楚晉川則面無表情地冷眼旁觀。
瀾歌深吸一口氣,知道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不管向誰求助都不是聰明的做法,只能硬着頭皮彎腰行禮:“小女子就卻之不恭了。”
“肅王其人,最重視的就是名聲。這是他最重要的憑依。所以,只要在人前,他必定會做出謙謙君子的模樣。所以這一次的戲碼,瀾歌你的目的不是毀壞北辰諾的名聲,而是凸顯你自己。”
瀾歌沉默站在楚晉川的身後,看着衆人忙忙碌碌,視線卻開始變得模糊,恍惚間,眼前的場景和今晨演練的場景再次重疊在一起,秋羽的話卻前所未有地清晰地在耳邊響起。
下意識地,瀾歌就擡頭去尋找北辰諾的身影。
只是北辰諾作爲堂堂王長子、當世風頭正盛的肅王殿下,自然不可能就這麼青天白日地站在外頭讓一衆百姓圍觀,這會兒他已經回到了馬車裡。
瀾歌的視線在幾步之遙的馬車上轉了兩圈,秋羽的聲音已經消失了,但是她想要探究北辰諾的慾望卻被勾了上來。
就在她蠢蠢欲動地想要上前的時候,腳步猛然一頓,回過神來,心中驚詫:她這個狀態不對勁!
瀾歌用力按住太陽穴,深吸一口氣,緩步往前走到太陽底下,想讓自己稍微清醒一點,卻不料,步子剛邁出去,身子陡然就失去了平衡。
楚晉川趕緊接住她:“瀾歌姑娘!”
瀾歌的面色蒼白,偏生兩頰又帶着不正常的紅暈,楚晉川低聲告了句罪,就擡手,用食指內側碰了碰的額頭,並沒有發現她有任何發熱的症狀,一時間也迷惑了。
白風見狀,趕緊走上前來,將瀾歌從楚晉川的手中接過來,低聲問了句:“怎麼樣?”
瀾歌搖了搖頭,非常難受的樣子,想要說話,但發出的聲音低沉沙啞,根本無法讓人聽清語句的內容。
白風頓了頓,看了眼楚晉川,兩人快速交換了一下眼神,楚晉川讓白風站在原地等他,自己快速往北辰諾的馬車走去。
北辰諾的車伕這會兒正坐在馬車上,見楚晉川過來,趕緊從車上下來,行了一禮,主動問道:“楚大人,這是要見我家主子嗎?”
楚晉川點了點頭,那車伕讓開,他也就上前兩步,站在車簾的側首,朗聲道:“肅王殿下,濟先求見。”
北辰諾緩緩掀開車簾,半探出身子,含笑看着楚晉川:“可是有什麼需要本王幫忙的?”
楚晉川點點頭,並不上車,而是側身讓開兩步,好讓北辰諾看清瀾歌的狀態,建議道:“瀾歌食醫身體不適,還請肅王殿下派人送她回府。”
整條宣文巷因爲驚馬事件而變得亂哄哄的,雖然這會兒在肅王侍從的極力安撫之下稍微好了點,但這種環境還是不適合修養。
瀾歌又是在這個時候身體不舒服,雖說不一定能怪罪到北辰諾的頭上,但若是北辰諾對此冷眼旁觀、不做理睬,恐怕也會有損他的名聲。
形勢比人強,北辰諾根本也沒有權衡的空間,稍一猶豫,視線就和白風撞在了一起,兩人眼神微動,須臾之間已經交換了一溜信息。
北辰諾很是自然地輕笑着點頭:“讓瀾歌食醫先上來馬車吧。這日頭也真夠毒的,恐怕瀾歌食醫是積勞成疾,又被火熱之邪引動了內燥。”
楚晉川在邊上安靜地聽完,並未搭話,而是對着白風做了個手勢,讓他帶着瀾歌過來。
白風將瀾歌扶上馬車,將她扶着坐好,低聲問道:“你一個人行嗎?要我陪着你嗎?”
北辰謹的話在瀾歌的腦子裡一遍一遍地重複,聲音忽遠忽近,瀾歌忍着一陣陣的眩暈感,搖了搖頭。
白風抿了抿嘴,緩緩從馬車上退了下來,和楚晉川對視一眼,輕輕搖了搖頭,沒說什麼,快速又回到粥棚邊上,和肅王的侍從們一起收拾殘局。
整個過程,白風沒有和北辰諾說一句話,就連眼神交流也少得可憐,這種舉動已經不僅僅是避嫌了,還帶着點防備的意思。這正是月王一黨和肅王一黨正常的交流模式。
但不知道爲什麼,楚晉川就是有種白風和北辰諾之間有些不對勁的感覺,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白風的背影,楚晉川很快就被旁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
外觀上看着不大的馬車,內部的空間有差不多十平左右,南北兩面是寬敞的座位,中間是一個小榻,四角被固定着,小榻上只放了一個冰裂紋青瓷茶壺,和五六個同樣製材的小茶杯。
“瀾歌……”北辰諾看着坐在自己對面的瀾歌,面帶關切,“呵,瀾歌姑娘現在可感覺好一點了?”
瀾歌深深地呼吸,鼻尖縈繞着令人心曠神怡的草木香,時不時還能聞到清苦悠遠的茶香,心情一點一點平靜下來,整個人確實好多了。
而恢復了狀態的瀾歌,也能認認真真打量着尋常百姓一輩子都沒那個機緣看見的、屬於肅王的馬車內部。
和內部容量一樣,從外表絕對看不出來的,還有這輛馬車真正的價值。
馬車內部的裝潢,打眼一看,並沒有多麼出彩的地方,但是細細觀察,就會發現,這輛馬車的車身竟然是用完整的一棵老木刨制的,先不說細節之處的做工,光是車身,就價值萬金。
難怪馬車裡明明沒有點燃什麼薰香,卻能帶出這種沉心靜氣的味道。
瀾歌抿脣輕笑:“還真是勞煩肅王殿下了呢。”
北辰諾微微搖頭,看着瀾歌的目光柔和,但卻綿裡藏針:“瀾歌姑娘面對驚馬,反應異常淡定,面對權貴不卑不亢,言談舉止一心爲民,真不愧是流民心中的女菩薩啊。”
瀾歌緩緩擡起頭,看了眼北辰諾,柔順地垂下眼瞼,一副無限委屈又無限嬌弱的模樣:“肅王殿下,在您眼中,屬下是什麼人呢?”
不等北辰諾開口,瀾歌繼續道:“當然不是女菩薩,但——也不是食醫,對不對?”
北辰諾微微挑眉,面上總是雲淡風輕的笑意第一次有了些許改變,看着瀾歌的眼神多了些興味:“不然瀾歌姑娘以爲?”
瀾歌深吸一口氣,卻被驟然聞到的味道給嗆到了。這輛馬車刨制的時間已經不短了,也不知道經過了怎樣的手工藝,陳厚的木香中竟然還帶上了和北辰諾身上類似的清冷淡香。
北辰諾換了個姿勢,微微側身靠在雙棉疊繡的靠枕上,姿態優雅而閒適,但絲毫不減清雅尊貴之氣。
瀾歌有些狼狽地捏了捏鼻子,再次開口時,即使她極力想要表達出冷硬的語氣,但耳尖的通紅和略帶閃躲的眼神,還是或多或少地出賣了她。
“肅王殿下明知道在外,屬下只能是食醫,卻還是用‘瀾歌姑娘’來稱呼屬下,說明在肅王殿下的眼中,屬下是‘姑娘’。”話出口,瀾歌慢慢沉下心來,言辭間也流
暢了不少,在膳食大賽上作爲評委,指點江山的氣勢不自覺就帶了出來,“不知肅王殿下可否想過,一個姑娘和您同乘一輛馬車,這會讓世人如何評說?”
北辰諾愣了愣,點了點頭,直起身子,提起茶壺,斟了兩杯茶,將茶杯推到瀾歌面前,誠懇道:“本王只顧着傾慕瀾歌……食醫的風華,而忘了世俗避諱。是本王思慮不周。”
瀾歌看着被推到眼前的茶杯,再看看言辭懇切的北辰諾,嘴角抽了抽,不得不說,明明自己佔了上風卻還是被反將一軍的感覺,真是糟糕透了。
北辰諾這話,分明是在說,瀾歌明面上這麼兢兢業業不顧官場推諉,於粥棚便宜行事,而實際上,卻會爲了一個稱呼,爲了世俗的桎梏,斤斤計較起來。
瀾歌抿了抿嘴,在北辰諾的注視下,只能硬着頭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卻見北辰諾微微一笑,道:“本王給瀾歌食醫賠罪,以茶代酒,先乾爲敬。”說完,一仰脖,乾脆利落地翻被示意。
這真是……鬼知道你的茶水裡面有沒有放什麼奇怪的東西啊!瀾歌在內心無限咆哮,卻別無他法,只能雙手端起小小的茶杯,緩緩喝掉那澄清的茶水。
“這是君山銀針。”北辰諾擡手,將茶壺的蓋子掀開,茶壺向着瀾歌的方向,微微傾斜,好讓瀾歌看清茶壺中的美麗景色。
冰裂紋青瓷的茶壺有着如玉一般的光澤,澄澈的茶水在一片天青色中沒有一點波瀾,根根銀針直立向上,被這番傾斜之勢帶得,沒有改變方向,只是在水中聚攏的茶葉往瀾歌這個方向漂移了些許而已。
瀾歌微微挑眉,含笑低頭,茶壺的開口並不大,但從瀾歌這個位置看過去,卻也能看見北辰諾那柔和俊美的輪廓倒映在那一片澄明之中。
瀾歌擡頭看了眼北辰諾,再低頭看看茶水中的倒影,緩緩道:“炙灼清泉一盞開,浮沉銀蕊帶青來。醇香不似人間物,疑是娥皇素手栽。不愧是號稱‘中華第一流’的君山銀針。”
北辰諾看着瀾歌,面上滿是讚賞:“瀾歌食醫也喜歡君山銀針?那我們可算是同好了。”
瀾歌莞爾一笑,微微側頭看着北辰諾,眨巴着大眼睛,有些嬌憨地問:“肅王殿下的馬車和君山銀針一樣,都是難得一見的極品。而能夠駕馭這些的肅王殿下,自然也要做那個當時第一人,是不是?”
北辰諾的笑容微微一僵,他知道瀾歌如果是個聰明人,必定能從他刻意展示的細節上看出什麼,但是他沒有想到,瀾歌會將話說的這樣直白。
但北辰諾畢竟心機深沉,眉頭微皺,神情嚴肅而沉痛:“瀾歌食醫,我敬重你是個爲公之人,以後切不可說這樣的話!父王尚且年富力強,這些事情,不是旁人可以置喙的!”
瀾歌覺得好笑,都知道當今聖上正年富力強,但朝廷之中卻還是分成了三個黨派——勢力最強的王黨、近兩年權勢不相上下的月王一黨和肅王一黨,這些人是在爭什麼呢?
見瀾歌並沒有如自己意料的那樣,面露惶恐,打着哈哈將這個敏感的話題遮掩過去,反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北辰諾心思一轉,一個想法猛地劃過心頭——莫不是?
與此同時,司雲殿前殿,北辰謹正和展嘯在窗邊對弈,棋盤上黑子白字膠着廝殺,無聲中硝煙瀰漫,看得人心驚膽戰。
展嘯嘴脣抿得緊緊地,那模樣比自己上場廝殺都要嚴肅,每落一個子,雖說不是斟酌半晌,但也差不多了。
反觀北辰謹,神情始終淡淡的,眼神都沒有動一下,舉止間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慵懶清貴,但手下的佈局落子的動作卻帶着一股子的殺伐之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