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膏一大早就候在傅問漁門口,等着她傳喚,好不容易等傅問漁喊他進去,又不時有別的人來打攪,她總是先微笑着對胡膏說一句:“先等一下。”然後就轉頭聽着那些着了統一青色制服的人說話,再溫言細語囑咐一番,接着纔會回過頭來看着自己:“我們繼續,胡大夫。”
“傅小姐有沒有覺得,其實蛛網的衣服很好看。”胡膏看着退下的人,突然說道。
傅問漁點點頭:“是啊,城王爺的眼光很不錯。”
“其實不然,當年這制服是肖姑娘所定的,上面若隱若現的圖紋也是她親手繪製的,衛風是第一個穿上這衣服的人,男女同着,男兒穿上銳氣逼人,女子穿上英姿颯爽。”胡膏說到此低頭笑了一聲,“可我卻一直不願意穿。”
“爲什麼?”傅問漁給他遞了一杯茶。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記得我父親是一個很大的官,後來一步步退,一步步被降職,最後到了鴻臚寺成了一個閒人,我問我父親爲什麼,父親說,官者,民之厚願,帝之近侍,國之棟樑,三者難達其一,便不可久與,三者難達其二,便不可貪戀,三者皆去可歸農矣。”
他說着笑起來,“我自認以如今的朝庭我難達三者,又不甘心爲農,便做了大夫,被人舉薦進了宮中,恨自己一生所學便要與宮中之蛆如此耗費下去,所幸遇上城王爺,這纔有了後來的事,可惜我一直不認爲自己是蛛網的人,我與他們不同,他們是私臣,是隱藏在黑暗裡的,而我只想光明正大地爲百姓做些事情。”
“所以,你向皇上請求來了山城?”傅問漁靜靜地聽他說着。
“是的,可來了山城我才知道,原來蛛網並非我所想象中那般狹隘,傅小姐昨日纔到有所不知,我從未見過哪個人的私兵可以如此偉大,爲了一個命令便放棄一切,包括生命,只爲那道命令,是拯救這裡的災民。”
“蛛網的人……的確很可怕。”傅問漁說的可怕,是他們至高的忠誠度,這樣的忠誠是任何軍隊都無法比擬的,他們對方景城的命令從不置疑,哪怕叫他們去死。
“我還有一個不願意穿那身衣服的原因,肖姑娘縱有萬般好,但在我眼裡看來卻不見得,她明明愛的是城王爺,卻也不放過衛風,可憐那衛風雖空有一身武力,卻不懂女人的手段,實在可悲。”這倒是傅問漁沒有聽過的舊事,“倒是傅小姐,惡是惡了些,卻也光明磊落。”
“這算不算對我的誇獎?”傅問漁笑道。
“算。”
起初見她,她不過是玩一些他不屑看的女人私鬥,你來我往地害得別的女子流產墮胎,而她是贏家,後來聽說,她心計手段皆了得,把那位傅啓明公子害得不行又太行,他依言去傅家替傅啓明診脈,遠遠瞥見了她一眼,她眉目安然地侍弄花草。
原本,胡膏對這傅問漁並無太多好感,平常心看之,平常人待之,他與城王爺算是有着某種共同的默契和理想,這讓他願意在城王爺手底下做事,假假算是個蛛網的人,那日傅問漁第一次去蛛網的時候,他也混跡在人羣中看到了她。
她眉目中殺機更凜冽,眼神裡冷意更襲人,胡膏只是皺皺眉頭,與這樣的人共事,總是不得心意,他的抱負,並不是在京中那些惡狗身上。
後來,到了山城腳下,蛛網的人帶他一同進城,他知道了是傅問漁的命令,那幾道格殺勿論的血令聽得他心神俱駭,這是一個女人能做出的決定?
那等氣魄,是一個女人,所能擁有?
再再後來,他終於真真正正地,認識了傅問漁。
那位小開大夫,終於有了一個與他相襯的姐姐。
兩人邊走邊說,一路上依然有不時追上來向傅問漁回稟情報的人,傅問漁總是能快速地給出指令,然後繼續與胡膏同行,身後的衛風遠遠跟着,暗衛都派去保護京中來的那些怕死的大夫去了,他這個殺手不得不暫代暗衛之職。
一直走到一處安放病人的地方,衛風讓傅問漁以面紗蒙上口鼻,才帶着她進去,裡面的人躺在牀上,跟外面的人不一樣,他們不會哀嚎也沒有滿臉的絕望悲慼,而是一種十分平靜的神色,平靜得好像就算要立刻死去也不會有什麼情緒波動,他們是蛛網裡中了這毒的人。
“我與胡大夫配了一種新的藥方,需要一些人試藥,這藥喝下去可能能救人,也可能死得更快,你們中誰願意試藥?”傅問漁站在門口,看着這裡躺着的人。
有一個人艱難地站起來,拱手跪地向傅問漁行禮:“傅小姐,你想試的藥儘可拿過來,從左至右,我們一一試過去。”
“謝謝。”
那人擡起頭來看着傅問漁,好像沒有聽清楚她的話:“傅小姐說什麼?”
“我說謝謝。”
“份內之事,不敢言謝!”
“生死攸關,不是小事,先回去躺着吧。”
小開和胡膏都是醫術了得之人,小開更懂得許多的奇門旁道,對冷僻之症多有了解,而胡膏則是正統出身,學的醫術也是醫道大成之術,這兩人合作之下,其實本不該還有拿不下的疑難雜症,怪只怪這次山城遇上的不是病,而是毒。
他們針對着病症調試了不下百種解藥,其中有一種已經能控制住病情的擴散,並且阻止病情惡化,但依然難除根本,好像那毒是鑽進了他們的血脈之中,紮根於他們骨髓之內。
好在傅問漁的到來讓他們的鑽研有了新的突破,但試藥的過程,卻極其曲折。
第一批試藥的人喝下藥去之後未到半個時辰就死去了,本以爲這會讓後面的人退縮,但蛛網的人卻連眉心都不曾皺一下。
第二批試藥的人抽搐痙攣而死。
第三批……
第四批……
至到傅問漁跟胡膏都快要不再忍心試下去的時候,終於有一個人,在第二天,病情好轉。
這幾乎是天大的好消息,可是傅問漁卻責令任何人不得對外泄露半句,連續看了好幾個人,這幾個人都漸漸好轉了,傅問漁這才讓胡膏去備藥。
胡膏走之前,對傅問漁下跪行禮:“多謝傅小姐大恩。”
“蛛網裡,也有大抱負之人。”
杜畏按着胡膏給的藥方四處調集藥草,不夠了的他幾乎用搶的方式從周圍的城鎮調用過來,所有蛛網的人開始高度戒備,半步不離地緊跟着傅問漁和胡膏以護他們周全。
熬藥的人也格外謹慎,沒有人知道那些藥是從什麼地方熬出來的,每天都有那些青衣的人分藥下來,他們夜以繼日不停歇,他們臉上沒有半分笑容,他們也不說這個藥喝下去就一定會好,他們只如往常一般,把這些藥沉默地分給病人,再沉默地離開,就好像他們從來不會說話也不曾存在。
而杜畏除了這些事情之外還有別的更重要的事要忙,蛛網的人被他調集了一小部分,全力準備傅問漁安排的事,他們受此重創,山城如此難關,總是要讓有些人付出代價的。
往京中去的書信一直未斷過,好在那邊也是好消息不斷。
城王爺魄力了得,一口回絕了末族的立國謬論,再不給半分商量的餘地,而祈國也與豐國達成了對方都最爲有利的兩國經貿往事事項,還有在天塹之淵的軍隊駐紮數量。
高沙族的生意豐國佔了七成,祈國並沒有意見,因他們就算是以五成的價格也沒有像方景城這樣的膽氣吃下那麼多。
至於巫月族和蠻族,他們非但半點好處沒有撈着,反而激怒了方景城,賦稅不減反重,兩族族長罵聲連連,聽說在談判桌上醜相百出,方景城只一句:不交就打,他們便偃旗息鼓,沒有人願意跟方景城這個戰神之後打仗。
京中捷報連連,杜畏心寬一些,他們在山城所做的這一切,都還是值得的。
畢苟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藥湯走進小開的房間,他已經病得很嚴重了,想起身看書都沒有力氣,只能躺在牀上微弱的喘息,看到畢苟進來連忙擺手:“畢苟姑娘,你來做什麼?”
“我來給你送藥。”畢苟說道。
“沒用的,不如讓胡大夫想想別的辦法,這個病,是藥已是除不掉了的。”
“這個不一樣,這是你問漁姐姐親自看着配的方子,一定有用的,來小開,我餵你。”畢苟不顧小開反對,扶起了小開的身子強行給他灌下去,小開本就不是她的對手,又病重體虛,更擔心畢苟挨着他久了就要染病,張着嘴幾口就喝完了。
“問漁姐姐還好嗎?”他喝完問道。
“她很好,你要快點好起來,就可以看到她了。”畢苟替他蓋好被子拿起碗,“你休息吧。”
她說着輕點了兩下小開的睡穴,這一覺他可以睡到明天晚上,而他的手上已經有越來越多的濃瘡,按照畢苟的經驗,再過兩天,小開就該被拉去城郊,一把火燒了。
她拿着空碗出神,走出了房門,走出了很遠,雙目呆滯,杜畏正站在院子裡,她手一鬆碗掉到地上,抓住杜畏的手臂失聲慟哭:“爲什麼啊,這是爲什麼啊杜先生?這一切到底是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