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應了賈瞞要替那位蕉美人看一看脈就不會食言,畢竟傅問漁並不想與賈瞞爲敵,這樣一尊活財神,能拉攏是最好的。
蕉美人繫了面紗,小開搭了條絲帕在她手腕上,幾番輕擡手指,幾次少年眉頭微皺,看着蕉美人似有不解:“這位姑娘是寒毒攻心,按說如果早些時候就進行醫治,不該拖到如此難纏纔是。”
賈瞞正在喝茶的手一停:“是我。”
小開奇怪地看着她:“怎麼說?”
“那年海嘯正趕上冬天,她爲了救我在水裡泡了整整三天,之後就大病了一場,我帶着她到處求醫,卻無人願意爲兩個窮得全身上下摸不出一個銅子的小姑娘看診,一再拖延下來,這才寒毒攻心,是我對不住她。”賈瞞低聲說道。
傅問漁便有些瞭然,所以賈瞞才這麼喜歡錢,這麼愛賺錢,她是窮困怕了,窮這種猛禽惡獸,可以吞噬性命吞噬靈魂。
“能治嗎?”傅問漁問小開。
小開爲難地皺着眉頭:“很難講,這位姑娘現在已經不止是寒毒這麼簡單的問題了,她氣血已虛至極處,又因爲吃過太多藥,藥性沉在她身體裡,是藥三分毒,這對她身子大爲不利,頗是棘手。”
賈瞞緊張的神色轉爲無奈,苦笑了一聲掩着額頭不讓人看到她的臉上的淚滴。
蕉美人拉着她衣袖笑盈盈道:“你這是做什麼,人皆有一死,反正我已經多活了這麼多年,很賺了。”
小開扯了扯傅問漁衣襬,小聲地問:“問漁姐姐,這個病人很重要嗎?”
“也還好,怎麼了?”傅問漁拉着他坐下。
“其實非要治也是可以的,就是有些兇險,我怕那位賈老闆不答應。”小開有些爲難道。
“說說看怎麼治?”
“她這個是寒毒嘛,以毒攻毒是最好的方法,我可以調些極烈極陽的藥,讓她喝下去,可是她身體太虛了,我怕承受不住藥性,應該以前也有大夫想到過這種法子的,沒有用上,都應該是怕這藥性還未發作,那位重病的姑娘就先受不住去了。”小開低聲在傅問漁耳邊說着。
“如果不治的話,她還能活多久?”
“她現在用迴心蠱吊着性命,但也只是迴光返照,我看她脈象之細弱,大概,就這幾個月的事吧。”小開不管怎麼變,但他心底的善良都還在,所以他說這話的時候有些難過,他有一顆真正慈悲的心,那是醫者父母心。
“你想試試看嗎?”傅問漁望着小開的眼睛,是的,這雙眼睛再不如當初那般純粹乾淨,有了一些沉穩和歷經世事後的痕跡,但她仍然喜歡,她多喜歡小開啊,多喜歡這個善良天真的少年。
小開果不其然點點頭,嘆了一口氣:“我看得出她們不是壞人,也對問漁姐姐你很有幫助,能救,當然是最好的。”
“好,我來說服賈瞞。”傅問漁捏捏小開的臉頰,他眉眼徹底長開,臉上也不再肉乎乎的,開始有了明顯的輪廓。
蕉美人又犯了病下去休息了,小開在翻看着以前蕉美人喝過的藥方,方景城要趕回去與溫琅安排韓峰的事沒有跟來,傅問漁便與賈瞞再次獨處。
這座巨大如世外仙境一般的山莊看上一天也看不完,它處處都透着用心與講究,便是依湖而建的欄杆都刻着精美的花紋,四處都可見開得熱烈的美人蕉,但這個山莊,他缺少最重要的一樣東西,那就是人氣。
這裡精緻如畫,也真的跟副畫一般,沒有絲毫活力。
“你說要用蕉美人的命去賭一個並沒有把握的藥方?”賈瞞看着傅問漁,像是不能相信她怎麼說得出這樣的話來一般,“你憑什麼這麼做?”
她的憤怒在傅問漁的意料之中,所以傅問漁並不驚訝,她只是欣賞着這個漂亮的山莊,淡聲說道:“可是你這樣讓蕉美人活着有什麼意思呢?你將她圈養在這裡,不讓她受任何風雨,也不讓她去任何地方,每天都面對着這同樣的景緻,外面的世界那麼大,你卻因爲自己的私心,就斷了她所有的精彩,賈老闆,這就是你保護一個人的方式嗎?”
“至少她活着!我是爲了她好!”賈瞞有些惱怒的樣子,蕉美人是她的軟肋,是她不管多強都願意爲之低頭的心頭之痛,她何嘗不願意讓蕉美人如其他人一般快活自在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外面的世界那麼危險,蕉美人的身體如何受得住?
那就爲她起一座山莊,蓋一房玉樓,擋開所有的危難,她活着,就好啊!
“那你有沒有問過她,想不想走出這山莊,想不想去街上聽一聽摺子戲,買幾匹布回來繡花樣,想不想看一看人來人往是什麼樣子,書裡所說的繁華夜市又是什麼樣,你有問過她的想法嗎?”
“她的身子連走幾步都難,我怎麼可能讓她冒這些危險?”
“這只是你認爲而已,與其在這裡苟延殘喘着等死,何不在活着的時候儘量精彩?”
“如果是少將軍,你會捨得讓少將軍就爲了看一看外面的精彩,早早死去嗎?”
“我會,我會陪他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風景,做很多事情,我會陪他上刀山下火海,我會……然後在我的餘生,就有足夠多的記憶,可供回想,可以度過漫長而寂寞的……永生。”
她說着停步,回首,看着賈瞞:“我是天之異人,我能活到與日月同歲,天地同壽,所以賈瞞,我有足夠多的資格告訴你,我會。”
這是傅問漁一直刻意迴避不去想的問題,這與她的性格不符,她從來直面難關,但這個難關太難過了,難到只要想一想,都會升起絕望的無力感,縱使贏得了一切,卻始終贏不過上天的戲弄。
凡人壽命不過百餘年,而她卻能與天地同在,她沒有想過在方景城死去之後爲他殉葬,她也知道方景城不會願意自己隨他而死,可是永遠是一個多麼可怕的詞,活到歲月的盡頭,要有多大的勇氣才參承無數次的生離死別?
那麼,在彼此還在一起的時刻,就努力珍惜,努力相守,努力爲了所愛的人,活成最精彩的樣子,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來過。
既然命運寫好了結局,至少他們可以把握現在。
賈瞞望着傅問漁,她看到傅問漁眼裡有些盈然的淚光,她不是天之異人,她不能感受那種對永生的恐懼,她只是在一剎那間爲這個女人折服。
大概沒有幾個女人比賈瞞更有資格去驕傲與肆意,她是天下第一商,她擁有無邊的財富,就連旁人畏之如鬼的蕭鳳來也對她低一低頭。一個女人,她已經在行商的這條路上做到了最高最好。
可是突然的,她就是有些欽佩傅問漁,那種面對命運時的悍然和勇敢,對既定結局的坦然承受,不呼聲喊痛,是賈瞞不曾有的,她眼看着蕉美人一日虛弱過一日,除了會躲這華麗的山莊裡,給蕉美人自以爲是的保護之外,什麼也不曾做過,也不敢做。
愛是保護,愛更是放手。
“我答應你,也請拜託小開大夫,傾盡全力。”
“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不管是醫術,還是醫德。”傅問漁輕笑,望向正坐面湖心小築裡認真翻看蕉美人病史的小開。
少年他眉目清俊,神色專注,少年他一點點長高,高過自己,少年陪她侍花弄草,聽她胡言亂語。可是突然啊,傅問漁不想他再長大,時間可以慢一些,陪他們的時間長一些,不要只有短短几十年,那之後一個人的永遠,要怎麼捱得下去?
“你將此物帶去給韓峰,他便會相信,我已是你的人,傅小姐,這是一場我從未做過的豪賭,你不能讓我輸。”賈瞞解下腰間一個佩玉,是一塊很普通的玉牌,絲毫不出色,與賈瞞這天下第一富的身份極不相符。
這是賈瞞賺來第一桶金後,與蕉美人一起挑來給自己買的禮物,多年佩戴,從不離身。
這個女人,她不止有着男人的能力和魄力,她還有着比男人更高貴難得的守信,她未必會徹底愚忠於傅問漁,但她不會再與自己欽佩的人作對。
傅問漁接過還帶着賈瞞體溫的玉牌,賈瞞還不知道,她已經先去了一趟韓府,不知道那個只救活下來的韓大人被她與方景城打成了篩子一般,但賈瞞願意這麼做,依然讓人傅問漁有些欣慰,至少百般努力,並沒有白費掉。
她打了個手勢,花璇從不知何處的地方出來,拱手:“小姐?”
“把這個帶去給方景城,他用得上。”傅問漁說道,大概他與溫琅此時正在準備一場不大不小的麻煩,這個小小玉牌會是小小助力。
傅問漁又看着賈瞞:“我需要借你霓裳衣莊一用。”
賈瞞擡手笑道:“聽憑傅小姐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