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溪楓所預料的那樣。
秦玥此時已經進了同州城,比想象中更混亂的同州城。
因爲戰事的失利,老百姓們人心惶惶,大街上紙屑雜物亂飛。四處都是散亂奔跑的人羣,商戶們大都關門閉市。
僅有的一家糧米店門前擠滿了人,個個提着口袋翹首以望,焦躁的說話聲一浪接着一浪,“我說前面的,快點行不行啊?快來不及了!”
“來不及?你他娘、的趕着去投胎啊?”
“哼!你要是不想走,那也只有等着投胎了!”
“你說什麼?你個龜兒子,不想活了……”說話間,一個大漢從擁擠的人羣裡衝過來,擼起袖子就朝先前說話的瘦漢子揍去。
這個瘦漢子瘦是瘦,卻也瘦得有肌肉,單手接過大漢揮來的拳頭,吡着牙罵道:“狗、日的,到底誰不想活了?”
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糧米店的小二手裡揮舞着大舀勺,不耐煩地喝斥道:“我說你們兩個,吃飽了撐的?要打去外面慢慢打!別影響我們做生意!”
說着又朝人羣裡大喝:“後面的,排隊去!”
大漢看了眼周遭鬧意見的人羣,悻悻地哼了聲,使勁甩開瘦漢子的手,罵罵咧咧的走開了。
這樣的情形見得多了。
秦玥嘆了口氣,慢慢從街對面的廊檐下走出來。
她想到過同州會很亂,卻沒想到會亂成這樣。再想想,一旦同州失守,又會是怎樣混亂的局面?
聽說劉副將也已經戰死,現在臨時由神鋒營的統領主事。李老將軍率領的大軍最早也要明天晚上才能到達。
如果敵人在這個接點發起攻擊,神鋒營很難抵擋得住……
想到這,秦玥的眉頭越皺越緊。
幾人在附近隨便找了個客棧住下。客棧裡唯一的一個夥計不情不願地領着他們上了二樓,指了其中兩個房間給他們,轉眼人就不見了。
房間裡被褥凌亂,器具上沾滿了灰塵,就連窗戶上糊的高麗紙,也不知被什麼利刃劃得殘破不堪,空氣裡充滿了濃濃的黴味兒。
六月皺了皺眉,當先跨步進屋,使劍挑開窗戶,揮手揮揮撲鼻的黴味,四下裡打量一番,確定安全後才請秦玥進來。
青櫻捏着鼻子收拾了好一陣,才總算騰出塊乾淨地方給自家小姐歇息。
實在沒想到,客棧竟然已經荒廢成這樣。
先前那個夥計就說了,他們家老闆早帶着一家老小回鄉下避難去了,其他夥計能走的也都走了,他是因爲自己是孤兒,無處可去,纔不得不暫時容身在這裡。
又說了客棧早就不對外營業了,吃的喝的也都要自己解決,反正也不打算收他們房錢。
那邊房間的護衛們安頓好後,就過來請示秦玥晚飯怎麼安排。
這樣的情況,秦玥哪還有心思吃晚飯,又想着大家都是披星戴月地趕着來同州,一路都沒怎麼進食休息,也的確需要好好休整了。
思忖間便叫了秦雲去外面買吃的,又讓青櫻去找夥計要一壺開水。
待房裡只剩下六月的時候,秦玥才鄭重掏出一件物事來,“你拿這個馬上去一趟神鋒營,想辦法見一見神鋒營的統領郭楊,約他亥時三刻在北城門口見面。”
六月張大了嘴巴,驚訝道:“小姐,您認識郭統領?”
她雖然知道自家小姐有些不一般,但委實沒想到年僅十歲的五小姐居然跟神鋒營的統領有交情。
秦玥笑了笑,道:“我哪裡認得他呀,你也知道我以前多數時候都在別院,連京城也少回呢……”
聽了這話,六月才鬆了口氣。
“不過這是御賜之物,郭統領總該認得的。”
六月纔剛鬆掉的那一口氣,因爲秦玥這話又提了起來,隨即翻來覆去地看攤在手裡的那一小截不起眼的甚至有些陳舊的劍穗,怎麼也不相信這是皇上用過的東西。
“小姐說這是御賜之物,奴婢有點害怕。萬一那郭統領不認,將這東西毀了咋辦?”
不是六月不相信她家小姐,實在是這東西太尋常了些。稍有些武功底子的江湖人行走江湖時,大都會配一把長劍,有劍自然就會有劍鞘,長劍的末端也會有劍穗。
名門世家的公子出行更是如此。越是絕世名劍,所配飾的劍鞘和劍穗也越是名貴講究。可是小姐鄭重交給她的這截劍穗,就是很普通的絲線所制,沒有任何特別。
以皇上的身份,怎會配飾這樣的劍穗?
“他不會不認的。”秦玥卻篤定地道,聲音有幾分低沉。
六月只好半信半疑地將劍穗收在懷裡,行禮後退出屋子,往大街上去了。
秦玥雙手託着腮幫,慢慢踱步走到窗前。
已近黃昏的街道上行人寥落,門店全都閉得死緊,冷清極了。
稀稀拉拉的幾隻燈籠被風吹得四散搖晃,那時隱時滅的燈光照得旁邊的樹影也跟着晃動起來,陰森森的很是恐怖。
想着昔日同州城的繁華,秦玥更是傷感。
那時她已經是盛名在外的紫衣公子沈瑾了,在同州城主持召開沈氏商號的分銷商總會。
各地客商雲集而來,擠滿了同州城的各個大街小巷。
那些茶樓酒肆裡,到處客座人滿。說書先生說得口乾舌噪,唾沫橫飛,換來的掌聲經久不息,碎銀子雪片似的往樓臺上飛去。
青樓裡的姑娘們穿着五色華裳,揮着緋香的手絹,嬌聲笑語地招呼每一個迎來過往的客人。
街道上更是人來人往,笑語喧譁,璀璨明亮的燈火,照得四處猶如白晝。街道兩邊的門店裡,夥計們的唱諾聲此起彼伏,和着街道上那些挑擔貨郎們的號子聲,奏着美妙的和諧曲。
郭楊——出身鄉野,以賣土貨爲生,微薄的收入根本治不了他母親的頑疾,眼看母親因爲缺醫少藥即將撒手人寰,抱着試一試的心態自賣自身求到紫衣公子面前。
紫衣公子感念他的孝心,收下了他的土貨,請了名醫爲他母親治病,卻並沒有讓他爲奴。
當時的郭楊家徒四壁,一無所有,唯有父親的遺物——一截樸實陳舊的劍穗。
郭楊的父親曾經是一名劍客,意外遭到仇家暗殺,死於非命。待郭楊找到他父親的屍體時,身上就僅有那一截劍穗。
他將那一截劍穗,珍而重之地交給紫衣公子。
紫衣公子收下後,轉手又將它送給了當時的鳳三公子,以此讓他投到鳳三
麾下效力。
兜兜轉轉這麼多年,沒想到最後又回到了她手中。
那本皇上作爲生辰禮送給她的《紀京子隨筆》,裡面夾了不少當年的舊物。有些是紫衣公子沈瑾的,有些是別人交付給她的信物。
皇上的心思顯而易見,就是用各種方式一次又一次地試探她。
他一定要她親口承認自己就是沈瑾。
秦玥不是根木頭,自是知曉他的心思。
可是那又怎麼樣,終歸他們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