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知道她不想詳談,且這裡也不是好地方,便也不再追問,倒是看了那花冢幾眼,問道:“你堂堂一個少府,在這裡收拾花枝倒也罷了,還掘坑來埋它,說出去人都不信,那狠辣的甄氏,竟也有這般旖旎溫柔的女兒情懷。”
“落花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織成這一次竟沒留意他語中難得的調笑戲謔之意,怔怔答道:
“這些花若知道自己死了還有這樣的價值,想必死也是值得的。”
曹丕瞅了她一眼。她神情有些忡愴,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
忽又問道:“那爲何不埋在這叢黃花根下,本從根上生,還歸根下泥。”
“本是同根生,相……”曾經的語文課詩文背誦的慣性,使得織成不由得接上了這兩句,隨即覺出不對,望着不明就裡的曹丕,撲噗一聲笑了出來。
眉間少許愴意,頓時如月出雲破,散得乾乾淨淨。
黃花燦然,有如無數碎金疊迭。暗綠的枝葉鋪排其下,豐美如茵。
那個黃花叢中的女郎,笑得如此開心而又肆無忌憚。銀鈴般的笑聲,響徹了整座巍峨又沉鬱的鄴宮。
似乎這裡並不是威嚴的中宮臺下,而是一望無垠的田野鄉間;甚至似乎這也不是將入嚴冬的秋末,而是暖煦的陽春。
曹丕嘴角不禁上彎,拍了拍手,站起身來。
他身後也有侍從,此時躬身遞上一塊麻紗手帕,他接了過來,卻若有所思地停住了,似乎有些捨不得擦去手上那些殘餘有菊香的泥土。
“我要走了。聽說你這次回綾錦院,帶了那個名叫明河的侍婢。有事的話,你可遣明河直接去我府第。她隨你日久,我的侍從都認得。”
織成笑盈盈地站起身來,大力點頭。
難得的愛嬌模樣,讓他又有些失神,趕緊拿麻紗手帕胡亂地擦了幾把,卻揣回袖中,吩咐一名侍從道:“去把馬牽過來。”
“你這就要走了?都到了中宮臺下,怎能不去見一見皇后……”織成有些意外。
“我是專來看你的。”曹丕莞爾一笑,笑容中有着織成從未見過的明亮:“對我而言,中宮只有一人,值得我去見——那人便是中宮少府。”
他如閃電般,翻身上馬,黑馬長嘶一聲,邁蹄跑了開去,噠噠蹄聲中似乎也有着自由奔馳的喜悅,很快就跑得一溜煙地消失了,侍從們見怪不怪,大笑着縱馬追逐而去。無論人還是馬,與其來時隨於衣車之畔時,那種沉穩莊重,簡直是天壤之別。
被他最後一句話弄得熱紅了臉的織成,怔怔站在那裡,半晌纔想到:曹丕一向低調,越是高位,越是低調。這一點與其同母弟曹植是截然相反。怎的今日騎馬入宮不說,竟然離開時還這樣歡脫?
“你……你站住!”
曹丕剛到延秋門,已經看得見一牆之隔的銅雀園那錯落的飛檐,便聽見身後蹄聲飛越,同時有熟悉而急促的女聲響了起來:
“子桓!”
曹丕一勒馬繮,連同身後難得策馬飛奔在宮城中一回的侍從們,同時都停了下來。
侍從們已跳下馬來,齊聲道:“公主!”
曹丕將手中馬繮一甩,也下了馬背,向着那馬背上一躍而下的窈窕身影,冷淡而恭敬地行禮。無論是舉手加額的速度,還是彎腰的分寸,都恰如其分。他一向就有這個本事,明明知道他漫不經心,卻偏挑不出絲毫的毛病來。
新換過的鵝黃底繡草木舞獸紋錦袍下襬,在微微顫抖,一如其主人的聲音:
“她有什麼好?要你這樣幫着她?”
侍從們很有默契地退開丈許。
曹操建鄴城之時,心中早將此處看作了自己的私地,還是很下氣力的。不僅調集了大批冀州民遠赴山西上黨,伐木採石,且在佈局和規劃上,曹操也是花費了一番心思的。
比如自己所居的銅雀三臺,便與鄴宮相鄰在望。站在銅雀臺的摘星樓上,能遠遠望到宮內皇帝長駐的文昌殿。天氣晴朗的時候,連文昌殿靠後一些的聽政殿,甚至后妃們所居的鳴鶴、楸梓之宮也隱約可現。
伏後所居的中宮椒房殿,就在聽政殿與鳴鶴宮之間。所謂中者,當然應該在正中,恰好擋在皇帝與后妃之間才行。雖然這只是個象徵意義,因爲現在的漢帝后妃少得可憐。所以鳴鶴宮也只有幾座宮殿而已,並不如洛陽舊宮那樣恢弘,當然更比不上當初的長安。
而臨汾公主的居所,正在鳴鶴宮後的棲鳳堂。那裡被曹操修茸一新,是臨汾公主親自取的名字。她爲天子之女,自然是高高在上的鳳凰,此名倒也適宜。
但,曹丕所居的桐花臺,那裡的紫桐,恰好應了供鳳鳥棲息之意。也不知道臨汾公主給自己居所命名棲鳳,是有意還是無意。
曹丕的視線落在那鵝黃錦袍的長裾上,這樣的裝扮是不利於騎馬的,所以現在看上去,拖得有些狼狽。
臨汾公主換了這件曲裾深衣,顯然是臨時起意,才一路追出來,
而他本來可以從端門進入銅雀園,卻因爲一向低調,所以才走的延秋門。比之前就要遠一些,難爲她這麼倉猝,竟然也追了上來。
“幫着她?”曹丕終於擡起眼來,詫異地看着眼前這衣飾雍容的女子:“公主何意?臣不懂。”
似乎根本沒有把提稱呼的微妙變化放在心中,臨汾公主眼睛有些微紅,即使是掃了一層新粉,也遮不住那裡的水光緻緻:“子桓,我和你……魏國公的意思……你當真不知?”
曹丕的眼睛微微眯起來,卻更顯得犀利了:
“魏國公握髮吐哺,夙夜不懈,爲的是天下百姓,此乃我所知之。”
“好!你……你……”臨汾公主氣得臉色又漲得通紅,但見對方神色一如既常,不由得又強行嚥下,恨恨道:
“你這木頭!你什麼都不說,當真以爲我瞧不出來?以你的性子,哪裡會當衆向女子示愛?你對她做得越是明顯,我就越是知道你並無情意!你對我如此倒也罷了,我總不會生氣。可是妙慧……妙慧……”
她咬了咬牙,道:“清河崔氏,是天下最知名的世族。妙慧更是這一輩崔氏中最爲出色的女郎,且胸有邱壑,格局高遠,沒有你所厭惡的那種女子常有的逼仄庸俗之氣!你如今雖是國公世子,但是平原侯也頗得魏國公的喜愛,我聽阿節說,或許魏國公在正式封你爲世子後,將改封子建爲臨淄侯!”
她所說的阿節,正是曹丕之妹,在宮中被稱爲曹大姑、且一向與臨汾公主交好的曹節。
臨汾公主說到此處,頓了一頓,顯然以她的身份,論及此事時也一樣會有顧忌。
曹丕目光微閃,淡淡道:“子建向來赤誠坦蕩,有君子之節,又有傾世之才,且爲阿父愛子,難道連個臨淄侯都當不起麼?”
“你!”臨汾公主對於這個如泉下泠石般,淡然而又微冷的男人,簡直是毫無辦法,只能賭氣地跺了跺腳:
“總之,妙慧是個極大的助力。你若是喜歡那甄氏,我雖厭她,但……我倒也不是不肯,然今日你也看到了,她二人性情皆極是剛烈,絕不可能容於同一屋檐之下!”
曹丕回想起先前臨汾公主因他向織成示愛,便氣沖沖哭奔而走時,那崔妙慧隨後追去,卻是步履翩然,足音清實。
特別是她最後向自己投來的那一瞥,彷彿已洞察了他所有的用心。
所以臨汾此時去而復返,很難說沒有這位崔女郎的提點。尤其是他與曹植現在這微妙的關係,身爲崔琰族女的崔妙慧不可能不知。但崔妙慧這樣做的目的,又會是什麼呢?
曹丕目光越過高高的宮牆,忖道:“織成此時,或許循例參拜過伏後,已經回院去了。臨汾既在這裡,說明伏後是刻意讓她們與織成避開,不會再有什麼衝突。然不知織成的心中,又有什麼謀算?”
“風越來越大了,”阿苑踏入室中,關上了靠西的兩扇窗,嗔怪道:“雖說看竹簡久了,也該極目遠眺,鬆一鬆目力,但天氣這樣冷,窗扇總要關上的。不然風吹進了骨頭裡,冬天就該受罪了。”
又向一旁侍立的明河道:“你也在旁邊,怎麼就不勸勸少府?”
明河抿嘴一笑,做了個苦臉,意即“她哪裡聽我話”,十分俏皮。
“這裡的風雖冷,卻是乾冷。”
織成搓了搓手,從窗下踱過來,坐在了席上,笑道:“不是從那大江大河上過來的溼風,吹不進骨縫裡。”
正如曹丕所猜測的那樣,她們一行去拜過伏後,照常被溫言問慰了幾句,就退回了自己的落雲院。大半天的時間,織成始終在與那一堆帛書竹簡奮戰,時不時站起來走到窗下,眺一眺遠方,來放鬆目力。
從前一日開始讀這些帛簡開始,她便擔心繁體字自己看不太懂,但連蒙帶猜倒也懂了大半。她又擔心自己看書太慢,或許不像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甄氏女,會露出自己的馬腳,但阿苑卻對她讚不絕口。
她旁敲側擊,方知這個時空也並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像班昭那樣學問淵博,即使是世家女,所學的知識包括了女紅庶務等,學識只佔很小的一部分。而對於女郎們是否會吟詩作賦,似乎也不是特別看重。
甚至很多女郎也只讀讀《女誡》,會認得上面的字便罷了。
“那個崔女郎真是奇怪,”阿苑最後評論道:“臨汾公主說她連琴棋詩賦都是精通的,這倒是不像別的世家。我們隴西世家的女郎,外族求親時,是先看門第,再觀品行,再次是庶務,女紅尚且在第四,這些技藝則是根本不在其列。即便真是精通琴棋,亦不過是閨閣自娛罷了,根本不會傳到外面去。全因世家女郎,皆是要娶做大妻夫人的,修習技藝以悅主賓,那是女伎姬妾們的份內事。至於劍法武功,更加不能聲張,否則會被認爲流於粗俗。阿苑修習越女劍這許多年,連許多族人都不曾得知呢。”
織成回想曹丕深愛過的甄洛,所有人提起她時,皆是誇讚她品行的溫淑,其次是相貌的美麗,的確是沒有誰誇獎她有一手好琴技。
崔妙慧爲何要大力昭示自己的所謂“琴賦俱佳、文武雙全”?難道她一開始,便是奔着做人側室的目標而去?
“這裡也有洛水,有漳水,雖不是大江大河,卻一樣溼冷。”阿苑從袖中取出一物,跪坐着遞了上來:“奴婢爲少府做了一對護膝,護在襠褲之中,外面既看不到,又能護住溼氣不入膝蓋。”
織成接過來瞧時,只見那護膝是用一些碎錦拼成的,然針腳細密,花樣別緻,不細看還以爲是一種新式花色的錦樣,再仔細看時,只覺那些碎錦倒有些眼熟。
她這一怔,阿苑已經看了出來,臉上露出赧意,低聲道:“奴婢從獄中出來,身無長物。眼見得天冷了,不能不爲少府做對護膝,手頭偏沒有錦緞。只得將隨身幾套衣服的內襯都裁了一截下來,又把自己一件夾衣中的絲綿取了些,才做出這對護膝。這都是奴婢身上所着之物,但幸而都未曾穿過,少府若是嫌棄……”
“我不嫌棄!”織成趕緊一把揣到了自己袖中,笑道:“你有這樣心意,又做得這樣精美,我怎會嫌棄。只是……”
她輕嘆一聲,臉上不由得浮起歉疚之色,向阿苑道:“我進宮以來,步步小心,只求能立下足來,自己又一向是粗枝大葉的,竟忘了你供給太薄。你直接告訴我,我在銅雀園中的落雲館,還有不少魏公賜下的衣物首飾,拿來用用,也就寬裕得多。”
明河瞪大了眼睛,跌足道:“姐姐是堂堂中宮少府,親近的侍婢怎會困頓窘迫如此?若是外人聽見,決計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