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所以敢大放厥詞,除了她的來歷使得她的內心強大,並沒有所謂對貴人的敬畏外,還因爲有他。
她是借他的勢。
雖然從頭到尾,他甚至沒說過幾個字。
但她就是知道,只要他在,哪怕她捅破了天,他也會在那個時候站出來,幫她把天頂住。哪怕曹丕真的搗亂,她也是不懼的。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從小到大,爲了生存,她習慣借勢。
小時打架就借那些混混的勢,大了在公司學會拿老闆虎皮當大旗。這是一種生存的本能,她不愧疚,也不覺得丟人。
可是對於她來說,那些人就是被借用一下罷了,她並不信任他們,她只是借他們來平衡。
唯有陸焉,讓她有了那麼一丁點信任,難道是因爲她自信對他也是有用處的?比如……陽平印?
她還在不合適宜地神遊,高喜卻心下一鬆,笑容滿面,向陸焉道:“如此,下官便去處理善後之事了。”
陸焉一直留意着織成,剛纔她臉上有一瞬間的怔忡,很明顯地在想別的事情。此時卻被高喜的話驚醒了過來,按說知道此事了結,應該長出一口氣,放鬆下來。但她並沒有,卻不易察覺地碰了碰素月。
而素月彷彿是跪久了脫力般,身子忽的一歪,幾乎要跪坐在地,手上捧着的那隻長盤也隨之微傾,上面的葛布原是四角都紮在盤沿中的,險些飄了下來。
織成不覺伸出手去,把那方葛布往內按了按。
且顫聲道:“辛室中尚有事務,不敢久留,若再無事,奴等就退下了。”居然臉上浮起了些許驚慌之色,似乎在害怕什麼。
她這是在做什麼?
陸焉暗忖道:動作和表情都如此明顯,可不象她真正的風格,難道……難道這狡獪的女郎,又是要設下一個局了?
這麼說來,她讓槿妍叫了自己來,所圖的居然不僅是爲了要殺死院丞和那個辛元娘?她到底在圖謀什麼?
“慢着!”
一聲尖叫,出自被按倒在階下的乙大娘。她的目光一直緊盯着織成,自然看到了這些小動作。
曹丕慢慢地皺起了眉頭。
“啪!”卻是按住乙大娘的護衛,重重地扇了她一耳光:
“大膽賤奴,敢在貴人面前喧譁!”
乙大娘的目中射出恨意,但隨即掩住了,她甚至都沒有顧及臉上那道赤紅的指印,昂然擡起頭來:
“是奴失禮了!但是奴還有隱情要稟告!”
高喜只恨不得一腳踢死這個鬧事的織奴。但他卻不知乙大娘此時心中妒恨交加,怒火熊熊,除了想將織成活活燒死之外,已經沒有了別的理智念頭。
憑什麼這個死丫頭就能全身而退,甚至得到了貴人們的讚賞?
憑什麼自己就如此狼狽地被按在階下,甚至明明準備好的白絹也搖身一變,由贓物證據變成了教化人心之物?
這辛室的賤婢如此狡言擅辨,誰知她會不會在“敬神衣”上一鳴驚人?何況她分明是已經在幾位貴人面前露了臉,留下了印象!
若不能將她扳倒,難道還要重演當初陳順容之事?難道自己還要在乙室耗下去?
她顧不得了!
得罪高喜又怎樣?院中已死了一個院丞,一個織奴,高喜再怎樣黑心,也不敢在“敬神衣”之前再讓自己出事吧?
憑着手中辛元娘暗中送來的那張通幅五色錦,和自己精心準備的紋繡錦,只要除去了辛室的賤婢這個最狡詐的對手,想必其他織室根本沒有與自己對抗的資本!
等一躍龍門成了貴人,高喜又算得了什麼!
“你還有什麼隱情?”曹丕只向護衛看了一眼,那護衛便識機地開了口。
區區一個織奴,還不值得五官中郎將親自詢問。
乙大娘卻如溺水者抓住稻草般,撲通一聲,掙扎着跪向曹丕,一邊磕首,一邊叫道:“這辛室的賤婢不僅是私藏白絹,她……她還藏起了兩匹織錦,想要拿來賄賂院丞大人!誰知院丞清正,不肯接收,她便下了毒手!”
她的目光,錐子般地紮在了素月手中所捧的長盤之上:
“就是那隻盤子!盤中之物,就是那兩匹織錦!”
丰儀的辦事效率還是很高的嘛。
織成在心裡淡淡地想:明河的話被她偷聽到了,她立即就趕到了院丞這邊來,居然還有空去將此事告知乙大娘,難道她是孫悟空,瞬間能有分身出去辦事?
不,一定是辛室中還有忠於丰儀的人。
在明河素月這樣嚴密的監視下,丰儀與那人還能這樣自如地互通消息,倒也是個人才。
如果不是自己當機立斷設下這樣的局,誘使丰儀上了鉤,又先下手爲強地滅了個乾淨;否則以丰儀的能耐,加上在辛室經營了這麼久的人脈,什麼時候讓自己跌個跟頭,簡直是防不勝防。
說起來,這種宅鬥瑣事,當真不是自己所擅長的。
一個生長於現代社會的女子,真要論起勾心鬥角,哪裡又比得上那些從小生長於深宅的女子?
不擅陰謀,那也無妨。
那些女子,再擅長陰謀內鬥,不是也被迫屈服於男權之下麼?千古以來,也只有武則天一個女皇帝。
因爲陰謀從來就上不了大臺面,只要有絕對的實力,又怕什麼陰謀?
若對方擅長的是細密羅織,她董織成擅長的便是大開大闔!
便如再細膩的織錦,一刀下去,可不也要裂成兩半?
“你說素……辛十一娘手捧盤中之物,是前來賄賂院丞的兩匹織錦?”
織成盯着她,臉上神情晦暗莫名,慢慢道:“你確定沒說錯吧?”
她們自被帶到這裡來,事起倉猝,衆人的注意力全在院丞和辛元娘之死上,又因幾位貴人在場,所以綾錦院中的人並沒有對她們進行搜身和拘押。
素月所捧的那隻盤子外表又頗爲樸素,織室中的織奴們行走之時,經常便見有人捧着類似的一隻,根本難以引起注意。
彷彿是爲了印證乙大娘的話,素月的手一抖,本能地將盤子抱得更緊了些,連扣住盤沿的手指,都在隱隱泛白。
而那葛布所覆之物,方方正正,越看越是有些象疊好的織錦。
“不錯!”乙大娘見素月那副情態,想起丰儀的密報,心下更是篤定,獰笑道:“你這樣巧言擅辨,說是院丞傳喚你,可既是傳喚,爲何卻捧了這樣一隻盤子過來?況且你新入織室不久,便是當了辛室的織頭,也沒有幾天,院丞大人平時也不曾對你青眼有加,爲何在此時不傳喚其他織頭,卻偏偏叫了你來?分明就是你主動想要討好院丞,所以千方百計,尋了這個機會,私拿了織錦前來!”
她轉身向高喜頓首道:
“大人若是不信,只需叫人拿下這賤奴,奪過盤子一看究竟便是了!按織室之律,織錦只能在作坊和庫房之中,若是織奴攜錦潛行,就已是死罪了!”
她說得不錯,織錦是珍物,織造司自然要嚴加防備,除了織作的地方和藏錦的庫房,運往別處都需上方御府的敕令,並有軍士護送。如果織成的身邊真有錦,那麼即使她並沒有將此錦帶離綾錦院的範圍,也一樣當作是偷盜的死罪論處。
“不必了。”
織成先前露出的驚謊之色,象風過雲散般,在這一瞬間竟然沒有了,倒是多了些羞赧之色,說道:“奴此來見院丞大人,的確是帶着這物事的。原是不敢有污各位貴人法眼,但事已至此,奴也不得不獻醜於各位貴人之前了。”
曹丕眼中,終於浮起一絲狐疑。
看她這篤定的神情,他完全可以肯定,那什麼乙大娘又被她耍了,自動掉入她挖好的坑中。
可是令她如此依恃的盤中物,又會是什麼呢?
盤上的葛布,被織成一扯而下。
盤中竟然是一隻扁平的木箱!木質粗糙,邊緣還有些毛剌,更談不上什麼漆色,完全是淡白色的木茬,十分簡陋,一看便是織室裡的東西。
“這……這是什麼?”高喜不禁皺起眉頭,問道。
要知道織錦亦分厚薄大小,若是一些輕薄質地的錦物疊迭起來,這隻盒子當然也能放下。這就是乙大娘方纔爲何咬定盤中之物就是那兩匹織錦,實在是大小相似。
但織錦同時又是嬌貴之物,豈會輕易放在這樣粗糙的盒子中?但只看那盒上支楞的許多排小毛木剌,便會輕易地在錦面上勾出幾十道絲痕來,還怎麼可能當作珍物敬獻?
那這盒中之物,必定就不會是織錦了。
乙大娘也不敢置信地瞪着那木盒,心道自己派去的人,是眼看着辛室中的那個二孃親手將兩匹華豔耀目的隱花波紋孔雀紋錦放入這隻盤中,又蒙上葛巾,塞得嚴嚴實實,才叫那素月捧了去的。
何時卻被換成了這樣粗陋的一隻木盒?
“大人,這便是院丞大人爲何在今天喚奴前來的原因。”
織成恭敬地答道:“說起來,辛元娘之死,的確與奴大有干係。”
“唔?”
所有人都是一怔。
“奴是初來辛室的,恰逢上次辛室鬧出奸細一事,原來的辛大娘便是因此身死。”織成含糊地將原來的辛大娘正是死在院丞夷則手中之事,輕輕帶過:
“當時情況複雜,院丞大人臨時指定了由奴接任辛室織頭,然而奴初入織室,於其他方面或許略有些心得,但就織錦而言,辛室中資歷最深、亦最擅織出多色錦的人,卻是辛元娘。”
“你是說辛元娘沒當上織頭,對院丞懷恨在心?所以與你大有干係?”
高喜沉沉地盯着她,問道。
“元娘心事,外人哪裡得知。奴來織室時日不長,也知元娘她容色出衆,舉止不凡,哪怕奴是個女子,也常常豔羨不已呢。”織成從容答道,但她對辛元孃的讚賞之詞,聽在衆人的耳中,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一個織奴,談什麼“容色出衆,舉止不凡”?
“而院丞對元孃的心事……”她故意頓了頓,衆人頓時明白了她方纔的讚賞之詞,其實另有他音。
在場衆人都心知肚明,閹人雖然被去了勢,但心理上的需求仍在,看到美貌的女子依然會有想法。便是皇宮之中,這樣的骯臢事也絕不在少數,有權勢的內侍往往會凌迫宮女。更何況是在內官們幾乎可以一手遮天的綾錦院?
“容色出衆,舉止不凡”的織奴,既然被院丞看上,豈有逃脫之理?
“然而‘敬神衣’在即,元娘是辛室的骨幹,而我辛室的多色錦也離不開她。且我辛室還有大批織錦沒有完成,院丞大人又豈會因爲這些小事,而誤了軍資大事?所以近期倒也相安無事。”
“你所說的與你有干係,究指何事?”若不是陸曹等人在側,高喜已經完全沒有了耐心,強忍住浮躁心性,搶問道。
“奴昨日卻稟報了院丞大人一事,正因此事,院丞大人或許覺得,不必再對元娘有絲毫容忍了。這才……”
她說到此處,衆人不禁恍然大悟,卻又生出無限好奇來,高喜也來了興趣,目光落在那隻木盒之上,問道:“你所說的事情,可是與你盤中木盒有關麼?”
“司官大人英明!”
織成嘴角噙笑,將木盒高高舉起:
“盒中之物,是奴殫思竭慮,繪製的提花機改良之圖。若依此圖改制,則我各織室出錦的數量,要比如今多上足足一倍!即使錦庫被燒,將功抵罪,亦可滿上那些燒燬之數!”
“什麼!”
幾乎是在場所有織造司的人,都失聲叫道:“此話當真?”
織成恭敬道:“各位大人都是行家裡手,只需一覽此圖,便知真僞。”
高喜將信將疑,伸手從盒中,將那繪有線條的破舊帛片拿了起來。只看了幾眼,忽然全身微顫,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叫道:“快!請馬師過來!讓他瞧瞧這張圖紙,可真如這織奴所言!”
有小內侍答應一聲,一溜煙地去了。
高喜能做到織造司的最高官職,也算是織錦的行家,一看他這急切的神態,便知織成所言不是虛妄。
連曹丕等人,也不由得怔在了那裡。看向織成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驚訝疑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