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篇_第二百八十章 樑姬

那侍婢被她這幾句夾棍帶棒的話一說,不禁漲紅了臉,怒道:“是你家姬人向來爲人傲慢,一路上皆不肯與衆姐妹相處,全然不懂禮數!你還敢……”

“姐妹?”織成露出“訝然”神情,道:“我家姬人是奉主君之令入蜀侍奉貴人,身份未明之前,可不敢胡亂攀扯。”

她這話更是諷意甚濃了,明顯就是說這位“楊姬”比衆姬伎的身份要高,甚至高過眼前的樑姬。所以不是不理她們,是根本就沒有必要。

那侍婢一時氣結,又嚷道:“你家姬人長得如何,誰也不曾看到過。說不定貌似無鹽,也敢說自己要侍奉貴人?”

織成撲噗一笑,道:“你是說我們的主人史君有眼無珠,還是說史君是有意要冒犯益州?竟然將無鹽女獻奉與貴人?若是曲總管聽了,只怕要狠狠打你一頓板子纔是,教你莫要背後抵訾你的主人。所以說,貌似無鹽倒也罷了,就怕是蠢笨如豬才叫人擔心呢。”

那侍婢氣怒交加,又有些畏懼,生怕自己方纔那話被傳入曲黎甚是史萬石耳中。如今她們還在路上,未曾飛上枝頭的麻雀,生死皆在史萬石之手。然她在樑姬身邊,一向是驕橫慣了的,便是心中畏懼,又如何容得下織成這般直言不諱?雖覺她頗具威勢,但料想也不過是個婢子罷了,且織成易容之後,相貌遜色許多,又只是青衣布履,還遠不及她的衣着華麗,當下想都不想,揮掌便往織成摑去!

誰知手剛到半空,腕上一疼,卻如落入生鐵所鑄的桎梏之中一般,再難動彈半分。她驚駭之下,擡眼往前看去:

但見車轅之前,不知何時,已立有一錦衣美人。裁剪簡單,不過寬袍大袖而已,那錦面是淡淡的珠灰,並無半分花色圖紋,但每一根絲線之中,都彷彿有晶採閃爍。即使是再淺陋之人,都能看出這素錦絕非凡品,那樑姬豔麗的錦衣與之相比,頓時顯得豔俗了許多。

眼前這位身着素錦的美人,頭戴一頂帷帽,長長的紗幕垂下,看不清面目。一陣風來,吹得紗幕與錦衣都微微飄動,四周荒蕪田野,恍然化爲瓊樓仙山。

曲黎帶着幾名護衛,本來正匆匆過來,見此情景,腳下不由得一慢,已緩了下來。

包括曲黎在內,都還是第一次見着這位被稱爲“楊姬”的美人。本以爲樑姬之美,已是耀人眼目,卻沒想到這位楊姬即使是面垂帷紗,論驚豔之美,竟還要勝過樑姬。

然而,正是這神仙般的美人,伸出一隻手來,修長如玉的五指,恰好箍在了那樑姬的侍婢手腕之上。

也不見“她”如何用力,但那侍婢早已擰眉皺鼻,眼中快要疼出淚來了。

別人倒還罷了,曲黎等人卻是習過武藝,一眼便看出這楊姬指尖如玉般潔白,既無青筋突起,亦無皮肉繃緊,顯然是指間吐出真氣,制住了那侍婢。單隻這樣內力,便知並非尋常之輩,心下暗驚,慌忙上前賠笑道:“楊姬,這婢子莽撞,交由黎處理便是,何必動了氣性?”

楊阿若手指鬆開,就勢輕輕一推,那侍婢大叫一聲,另一隻手緊緊握住這隻手的手腕,痛得眼淚已掉了下來,剎那間涕淚滿臉。

衆人看她手腕,雖不甚雪白,但那腕上卻連個指印都沒有,更無什麼烏黑瘀青之類,不知她爲何如此痛呼。

便是那樑姬也不由得皺了皺眉,覺得自己侍婢實在是大丟顏面。她這番前來,原是抱有目的,誰知出師不利,反折了一員“大將”,不由得不親自出馬,臉上堆起笑容,卻向着楊阿若恭敬地行了一禮,柔聲道:

“奴梁氏,見過楊姐姐。是奴聽說姐姐有國色,故欲前來親近親近,卻不料侍婢小環受到姐姐的教訓,奴羞愧難當,還望姐姐恕罪。”

口中說着羞愧難當,但那妙目顧睞、風姿撩人中,可看不出有半分的“羞”與“愧”來。

倒是這番話說出來,顯得她是十分無辜,而且儼然已成了受害者,倒是“楊姬”太過跋扈,一言不合,便向人家侍婢下手。

而那個小環此時正捧着手腕,眼淚汪汪,先前的驕橫之狀蕩然無存,顯得的確是一個受害人的形象。

織成心中冷笑一聲。

這樑姬,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對於這些畢生忙於內宅爭鬥的女子,織成在另一個時空時也見過類似的,熱衷於辦公室政治,對於人家舉手投足,都能敷衍出長篇大論。對於每一次眼角眉梢,都能打出一大片官司。

其實又有什麼用呢?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自以爲是的小聰明、小計謀,都無濟於事。比如此時,楊阿若甚至都不需要與她們說話,只需要輕輕一捏,便讓小環再也不敢囂張半分。

果然,楊阿若只是淡淡看樑姬一眼,織成及時伸過胳膊——楊阿若只微一借力,身形飄然,已重新回到車中。

那神仙般縹緲的身影,竟然就這麼消失了。徒留一肚子下文的樑姬,又尷尬又氣惱地站在原地,滿臉堆出的笑容,一時僵硬無比。

織成似笑非笑地看了小環一眼,小環不由得將身一縮,眼中露出又懼又恨的神情來,卻又強行掩住。

只聽織成道:“我家姬人素來性子高潔,從前與樑姬並無交情,此後也不會有。況且昔日主君曾言,《周易》有云,‘方以類聚,人以羣分。’不過是同路而行罷了。教訓二字,卻不曾當。氣性二字,更不曾有。”

她這番話一說出來,雖然高傲得緊,但時下風氣,越是世家名門,越是如此——不曾輕易動怒,更不會跟與自己身份殊異之人動怒。這“方以類聚,人以羣分”八字說出來,越顯得楊姬身份高貴。

曲黎不禁一凜,對這車中美人,倒生出幾分另眼相看來。

樑姬的臉再次涌上血紅之色,心中惱怒之極。

然而那車中楊姬,雖未見其貌,但得這樣珍而重之地送去益州,甚至之前的主君還親自相送至此,可見其優異之處。

而楊姬更是不加掩飾地表現出其矜持與淡漠,更令人氣悶的是,楊姬主婢,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身份二字。但種種行徑,對比之下,卻無不是更顯出了自己那畏縮又粗陋的本質來。

如今在路上已是如此,到了益州,又該如何?僅是有這個楊姬在,自己就未必出得了頭!

她氣得牙根癢癢,然不知爲何,只覺楊姬主婢二人,皆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氣度,讓她無法真的不顧顏面衝上前去大鬧,反倒是心中莫名地虛了起來。

曲黎乾咳一聲,走上前來,低低道:“樑姬,如今你已見過楊姬,便請入車去罷。今夜所歇乃是在荒郊野外,你等皆是要送往益州牧府第的,還是不要爲野民所見,靜坐車中的好。”

樑姬聽他話語,似乎是說自己不顧體面,暗中連牙根都要咬碎,強行忍住,柔順應道:“是。奴這就回車去。”

也不顧小環,腳步匆匆,快到甚至踉蹌了幾步,往自己帷車行去。

小環手腕越來越痛,卻不敢出聲,強行忍着跟了上去。

車內,楊阿若輕輕哼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我是女子,你此時也是女子!”織成從簾隙裡瞧着樑姬主僕氣急敗壞而去的身影,聞言向楊阿若瞪眼道:“又不是所有女子都這樣!”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楊阿若咳了一聲,道:“難道你看不出,今日之事,有些蹊蹺麼?”

“蹊蹺?”

“這樑姬看樣子並不是個聰明人,卻起了結交我的意思,之前不來,卻趁着所謂的董真失蹤之後前來,想必是要威迫脅誘我爲她所用,我想,定是有誰指點了她。”

楊阿若從簾隙裡也瞧出去,但見曲黎正在帶人安排紮營,又在四面燒起篝火,顯然頗有經驗,並不是第一次在野外紮營。

“曲黎來得也太晚了些。”楊阿若道:“他卻是個聰明人,也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差使,按理來說,這些女伎是根本不應該有自由活動的空間。”

“是怕她們會逃走麼?”織成對於豔使產業卻並不熟悉,聞言好奇地問道。

“她們能逃往哪裡去?千里焦土,萬里無煙。”楊阿若淡淡道:“皆是人間地獄,逃到哪裡都是一樣。這是送往權貴府第,至少衣食無憂。若是被人賣入妓寮,纔是生不如死。所以,她們心中喜悅,是不會逃跑的。”

“那她們爲何不能自由活動?”織成好奇心越來越濃,問道。

“正因爲是送往權貴府第,所以一言一行,必須以權貴姬妾的標準來要求。”楊阿若道:“不但不能見到外男,便是護衛之衆,也不能接近。便是安歇食宿之時,也應該在統一的區域之內,不能有與男子說話,甚至連目光都不能相接。”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理了理腰帶上的玉珠:“行止舉措,不能有絲毫出錯。只因她們一入權貴府第,或許便爲了爭寵,成爲生死不容的仇家。此時的任何一點差錯,到時都會成爲爭寵時攻斗的訾因,所以更要加倍小心。這一點不但所有的女伎婢姬要記得,便是曲黎也要行使路上的管教之責。樑姬呢,卻舉止如此不同。”

“她在外行走,卻不掩蔽容顏。跑來與我們糾纏。曲黎並沒有及時阻止她,其實到處都是護衛,完全可以攔住樑姬。”織成恍然道:“樑姬爲何如此,曲黎又爲何裝聾作啞?”

“因爲她有恃無恐,她前來糾纏,本就是爲了逼出我們。”楊阿若默然片刻,答道:“曲黎也是有所顧忌。這一切說明,他們的背後,應該有一個人指使,這人身份不同尋常,連曲黎都不敢太過違逆,所以纔會任由樑姬前來。”

“逼出我們作甚?”

織成想不出這位“楊姬”和自己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婢女”有什麼利益可挖。

“比如,看看我是誰。又或者說,確定我是誰。”楊阿若的指尖摩娑之下,那玉珠越發光亮可鑑:

“那人希望我是誰呢?”

夜色漸漸濃重起來,終於眼前不可辨物。

數日行車,有時走的是官道,有時走的又是頗爲坎坷的偏僻之路,連人跡也罕有遇見。

只是從日月星辰的方向,看出來是往西邊而去。但與此前相比,一路上所見的景物和地形都有了大的變化。山丘漸漸高峻,時常還能看到對峙峻拔的石崖。冬日萬木凋零,頗有瑟瑟之態。

此時到了晚上,天上沒有什麼星月,四周羣山黑竣竣的,彷彿蹲踞着一大羣猛獸,隨時便會擇人而齧。前幾日雖然也多在山間行走,不過總是在快傍晚之時,找到些村鎮裡坊來落腳,如現在這樣露宿山野之間還是第一次。

在曲黎的指揮下,衆護衛砍伐了不少的樹幹,將這塊平坦之地四面圍起,算是個臨時的營地。正如楊阿若所言的那樣,所有女伎都被安排在西南一隅,而且除了水火之急,都在車中不準下來。

營地上點着了十幾堆篝火,冬日枯枝甚多,點起來火焰甚旺。黑沉如幕布的夜色中,十幾團明紅色的火光跳躍不止,倒給這寒冷的冬夜多了些活力和溫暖。

飯菜很快做好,是簡單的豆粥,輔以一些風乾的肉脯。也是由粗使婢女放在托盤之中,送往車中來。

一路行來,包括以董真身份露面時,織成和楊阿若都是十分精細小心。楊阿若和之前的齊方等人本是遊俠,對江湖上這些門道十分清楚,當然對於飲食也是再三查驗,但均無什麼異狀。

織成捧起豆粥來,正待楊阿若驗完便要送入口中時,卻聽他輕聲道:“粥中有藥!”

“藥?”織成一驚,沒想到一路小心,還以爲是自己太神經過敏,不過是習慣使然罷了。沒想到今日這晚,粥中卻出了問題。

她瞬間便想到了關鍵:“從前齊方他們在時,這些人不敢作手腳,如今見只有你我二人,便再無顧忌了。”

她冷笑一聲,道:“難道是毒藥?有多毒?見血封喉,還是沾脣便死?”

“倒不是什麼毒藥,而是迷藥。”楊阿若將一根細長的銀針自粥中拔出來,在一方絹巾上擦淨,復又放回懷中一隻錦囊之中。

“用藥將我們放倒,然後是令人假扮山匪殺之呢,還是做出失足落崖的假像?總之是個意外,比起用藥直接將我們毒殺,要更顯縝密。”楊阿若遞了一塊肉脯給織成:“這裡面倒是乾淨的,可以吃兩塊果腹。”

織成不禁勃然而怒:“曲黎這樣大膽?還是史萬石下令乾的?因見我在洛水之中‘失蹤’,便如此對待我的姬人麼?”

“此事對史萬石並無好處。他好不容易尋到樑姬與……”楊阿若又幹咳一聲:“楊姬,況且你當初以崔妙慧冒充時,他也親自見過,只是不知容貌罷了。但以你董真之名,當然不可能送來的是俗脂庸粉。而且他一直猜測,你所帶來的美人,是世族女郎。這樣一來,相比樑姬就更是珍貴,這是他用來敲開益州大門的金磚,又怎會親自毀掉?”

“那麼是曲黎自作主張?”

“曲黎既然主管這次送美之事,當然是深得史萬石信任。他不會自作主張的。”楊阿若搖搖頭,道:“我們若是想知道真相,不妨就被藥迷暈一次又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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