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陽春。
山茶樹已經凋落,一地花瓣如雪。
織成帶着董嫺,從臺邊款步而過,見此情形,不由得在心中浮起一種惆悵之情。
卞夫人一直居於青臺,不聞世事。這山茶花也就不復昔日的榮光,就連卞夫人曾經最喜歡的那株“朱顏貴”,也未曾捺過建安十九年底的寒冬,而頹然枯死。
如今的青臺之畔,雖還種着幾株山茶花,卻大多是白色,山茶以色豔爲美,這些就只能是尋常品種了,喜在是其生命力極是旺盛,在少人照料的情況下,仍是長得極爲茁壯。從這滿地花瓣,不難想象出花開之時的繁美之景。
她擡頭看向樹間,那裡唯有一朵花尚餘五六片花瓣,只是原本是重瓣,此時卻稀疏廖落,縱使在春光之中,也有着說不出的淒涼之感。
這一年來,曹操的身體狀況,已是每況愈下。尤其是自一週之前,醫士束手,唯谷少俊一直在內侍奉,以金針之術爲他解去頭疾之苦。
曹操病重至此,她身爲兒婦,自然要常去問疾,每次從銅雀臺回來,總要經過青臺。雖然知道卞夫人心中,只怕對她恨之入骨,但她仍是遵從兒婦的禮節,自青臺過時,必要下輿步行,以示尊重。
從內心來說,她更願意步行。
在這樣陽光明媚的春日裡,步行於草木繁茂、花開如錦的園林之中,無吝於是一種極佳的享受。平時她要操持府中事務,還要暗中掌控雲落織坊,如此偷得浮生半日閒,來領略片刻春光,亦算一種放鬆方式。
何況她是剛從銅雀臺出來。
不知是否因了曹操病倒,昔日羅綺輝燦的摘星樓,一直以來便少了許多生氣。就連那些各具姿首,妖嬈嫵媚的姬妾們,也懨懨的神態不振。
所謂的問疾,雖只是在寢殿之外恭敬問候,待曹操有氣無力地說一聲:“回去罷。”便施禮而退,並不需要她親手侍奉。但隔着一層紗簾,依稀可見曹操臥於牀榻之上,谷少俊面色凝重,在低聲與小藥童商議什麼。四周幔帳低垂,濃郁的藥香夾雜着說不出的一種氣息,瀰漫了整個大殿。
此時在春光之中,織成才忽然明白過來:那種氣息,或許正帶有衰老和腐朽的意味。那叱吒風雲的一代梟雄,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
她想起今日問疾之時,曹操似乎是精神好了些,還與她聊了幾句。
她與曹操的相處情形,自那日的交談之後,略有一些微妙。不太象是阿翁與兒婦,也不太象是魏王與下僚,而更象是相交多年的兩個老友。
因爲曹操聊天的內容,無非是:“洛水畔的柳條抽枝了沒有?”
七九八九,河畔看柳。
這是一句諺語,眼下都已出了九,洛水畔的柳條不但抽出了柔嫩的新芽,甚至連枝條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綠色。春風吹拂,遠望如一片淡綠的煙霧。
又或者是:“最近迴雪錦在織第幾次了?”
從她那日向曹操承諾,她一定會織出雪白純粹的迴雪錦後,就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試驗。只是此事說來容易,做起來竟是極難。她這才知道,爲何這並不豔麗、亦無出色花紋的迴雪錦,亦能名列內坊珍錦之一,最珍貴的,大約便是這“雪白”二字。原來的迴雪錦,乍一看已是雪色耀眼,之所以無法將其中雜色褪盡,不僅是漂白的問題,還與織法也有關係。
她最初急於求成,差不多是一週便織成一匹,到後來卻越是沉下心來,慢慢半月纔有一匹,最近的這一匹,過了一個月尚未完成。
所以應對曹操的話語,也一直是:“快了,魏王稍安勿躁。”然後略有些無奈地展開自己最新做好的成品,對着光線示意他看。
曹操往往只是笑一笑,道:“那繼續織。”
只有這一次,曹操的笑容裡有些恬淡:“你要快些織出來,不然……不然我怕是自己看不到了。”
“魏王!”
她惱怒地瞪大了眼,而曹操則有些心虛地乾笑了一聲。
殿裡一片靜寂,只有旁邊的香爐裡,檀香燒裂的微響。
曹操到底還能活多久?
織成此時看着那繁花落盡的枝椏,不由得又在心中忐忑地想道。
歷史上他還有幾年壽命,可是這個時空……這個時空似乎早就與那個歷史所記載的時空,有了小小的偏差。比如甄洛,還不是一樣早早就死了?
雖然,知道自己最多不過一年的時間就要離開了,但是她離開時,她所在意的人都活得好好的,才更令她欣慰。就算知道這個時空的經歷不過是一段幻影,但她也一樣接受不了幻影中人物的破滅。
悠揚的樂音,不知何時,從銅雀臺的方向傳來,織成擡頭看去,越過春日的雲樹,依稀能看到摘星樓的廊道之間,有粉衣翩然的身影經過。
“她們來得真快!”
董嫺一直覺得織成的臉色不太好看,此時便趕緊說些別的話來,希望能令她開顏:“聽這曲調,似乎是要舞奏世子的《芙蓉池作》呢。”
從摘星樓出來,織成便思忖着怎樣給曹操解悶。一個人得了病,天天只能臥在這殿中,且醫士有靜養之言,別說歌舞了,便是想來探望的人也婉言謝絕,只因了不能打擾其清淨。長此以往,曹操自然會覺得氣悶,更何況他從前還是征戰四方的一代梟雄?
恰好她來之前,也聽說銅雀臺中的樂坊中新編了芙蓉舞,只是因了曹操之病,一直未曾表演。她便令人去傳那些樂伎舞姬們,讓其前往摘星樓中,爲曹操表演新舞。
卞夫人早不執掌內務,她如今在銅雀臺說的話,自然不會無人遵從。至於別人會不會閒話,她也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現代社會的病人還在病房裡看電視呢,曹操怎麼就看不得歌舞了?她也問過谷少俊,這樣對病情有無影響。估計谷少俊也是第一次見識到有人以歌舞爲病人解悶的,想了半晌,方道:“心悅而神足,這個倒是有的……但不知歌舞算不算令人心悅……但歷代醫籍所載,至少也是沒有什麼害處的。”
此時樂音在摘星樓中響起,可見曹操也並沒有拒絕她的這個安排。
眼下雖是陽春,但那歌聲軟甜清涼,令人彷彿置身於芙蓉池上,看千朵芙蓉盛開,露珠滾動,綠葉擎蓋,夏風許拂而來,帶有隱約的荷蕊馨香:
“乘輦夜行遊,逍遙步西園。
雙渠相溉灌,嘉木繞通川。
卑枝拂羽蓋,修條摩蒼天。
驚風扶輪轂,飛鳥翔我前。
丹霞夾明月,華星出雲間。
上天垂光采,五色一何鮮。
壽命非松喬,誰能得神仙。
遨遊快心意,保己終百年。”
芙蓉池是銅雀臺的一處景緻所在,引的也是玄武陂之水,但與玄武陂水面寬廣,可用於軍事上的水師操練不同,芙蓉池是典型的池沼,上有曲閣軒榭,精緻玲瓏。織成去過一次,但是因季節不對,只見到池面浮出的小團般的荷葉。
“壽命非松喬,誰能得神仙。”
一聲低低的吟詠聲,忽然自臺下響起。
織成俯首看去,恰遇到兩束清亮的目光,不覺一怔,脫口叫道:“子建?”
一個人影從臺旁的樹木之中緩步而出,向着她遙遙行行禮:“甄夫人。”
織成只覺胸口一堵。
與上次相見之時,曹植這一次再無那不羈的意味,他穿着一身素淨的袍子,春日暖煦,袍子的質地是銀羅絹。淡淡的素白,下襬處以銀線繡有幾莖蘭草,那種恬淡之氣,與這男子安靜的面容一般無二。
然而恍惚之間,織成卻覺得眼前的人,不再是昔日的曹植。
不是那個衣着華麗、笑容爽朗,如陽光般自由熾熱的曹植,縱然他衣着精緻,髮鬢修潔,就連向她行禮的樣子,卻那樣無可挑剔。
“子建,你也……也在這裡?”
織成調整出臉上的微笑,儘量平和地問道。他們二人,一個在臺上,一個在臺下,中間隔着繁茂的枝葉,隔着落盡繁花的枝椏,也隔着早晨的陽光,那樣燦爛明朗。
“甄夫人,子建在看山茶花。”
織成不由得看了看滿地的花瓣:“沒想到子建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
“甄夫人一定在想,花都已經凋謝了,還有什麼可看的?”他安靜地垂下了眉眼:“不過子建想,任是開得怎樣絢爛的山茶,最終仍不得不凋落枯萎。”一陣風來,吹起檯面的花瓣,紛紛揚揚,隨風而落,宛若又下了一場花雨。曹植拈去落在肩上的一片花瓣,道:“然而,正因知道終會凋零,這山茶才曾經開得那樣癡狂。壽命非松喬,誰能得神仙……”
他擡起眼來,看向織成:“甄夫人,花猶如此,人何以堪?曾經以爲可以長相廝守的,也未必就能朝朝暮暮。”
織成臉色微變,想着董嫺還在身旁,不欲令她聽到曹植再如那個雨夜一般,說出許多有損曹丕的話來,正想引開話頭,曹植卻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只淡淡一笑,竟未曾再說下去。
向着織成再施一禮,他灑然而去。
一路上織成和董嫺都未再開口,董嫺幾度小心翼翼打量織成,卻見她神色始終如一,並不見有什麼喜怒,但有一種莫名的壓抑,令得她覺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好容易回了桐花臺,遠遠便聽一聲:“阿母!”
隨着董媛氣急敗壞的叫聲,一個小小的身影雀躍奔來,熟門熟路地撲入了織成的懷中,大聲叫道:“阿母!阿母!”
“夫人!你看看,你看看小郎君!”
董媛在前些時日被織成指派,成爲了元仲的保母。元仲這樣大了,自然是用不着什麼乳孃,但身邊的女官自然也不能選用尋常之人。董媛性情爽朗,又行事謹慎,將元仲託付於她,自然是比其他人放心。而董媛也心知肚明,知道這是織成給她的機會。畢竟元仲如今是曹丕唯一的兒子,且她也影影綽綽地猜到,曹丕或許不會再有兒子,元仲未來前途光明,她身爲保母,又豈會沒有前程?
只是元仲平時倒也聽話,唯獨一見織成,便彷彿一種天生的孺慕之情,連董媛都不顧了,甚至顧不得跌跤,用了最快的速度跑過來,不免要令董媛抱怨幾句。
“好了好了,”織成微嗔地推開懷中的元仲,道:“你叫這樣大的聲音,阿母都聽到了。”見他穿着福字穿花錦,正是她親手畫出來的花樣,令內坊織出來的,以銀白爲底,織淡藍色層層繁花,上繡淡金色福字,清貴不失華麗,卻又不顯得老成,正符合元仲這樣身份的男童。元仲看樣子十分喜歡,昨日才裁好送去,他今日就穿上了身。
“元仲喜歡叫阿母嘛!”
元仲在她懷裡快活地扭來扭去:“阿母阿母!紫桐開了!紫桐開花了哇!”他仰起小臉,眼珠子如同一對活鮮鮮的寶石,閃着璀璨的光芒:“您答應我了的,紫桐要是開花了,就帶我去看!”
“你自己不能去看麼?”織成用帕子擦去他額上密密的細汗,可見這孩子方纔奔跑得如何快疾:“跑一身汗來找我,這臺上又正是風口上,萬一着了風寒,你又不愛喝那苦藥湯子,上次……”
“哎呀阿母!你真是嘮叨!”
元仲不滿地用頭去拱她的手,象一隻生氣的小貓咪:“元仲……元仲就是想和阿母一起去看紫桐啊!”
他將頭蹭來蹭去,呼吸着她袖間的芳香:“元仲什麼都想和阿母一起,看紫桐要在一起,看薔薇要在一起,看荷花在一起,看桂花、看梅花……”
他絮絮叨叨將一年上頭這桐花臺裡的花幾乎都念了一遍,然後漸漸就變成了吃的東西:“吃梅花糕、桂花酥、還有涼蜜條、蜜冬瓜、蓮子羹……”
織成忍住笑,摟住他:“還有千層餅、松子饢、年糕、湯餅……”
元仲聽出了織成在取笑他,越發不依起來,嚷道:“就是要吃嘛,就是要跟阿母在一起吃!做什麼都要跟阿母在一起,跟阿母在一起,什麼都可以……”
織成的心中,彷彿有柔軟之處,被什麼東西重重撞擊了一下。她從來沒有過孩子,但是這段時日,懷中這個孩子帶給她的溫暖,從某種程度上甚至要勝過了曹丕,他那種全心全意的信賴和愛重,給親情一向缺失的她,有了不一樣的補償。
真的還要離開麼?
她強捺住心中奔涌的浪濤,眼中泛出淚花,含笑撫摸他那小小少年獨有的柔軟髮髻:
“好,阿母和你在一起……去看紫桐花,好麼?”
元仲發出一聲歡呼,一躍而起,摟緊了織成的脖子,幾乎將兩人都帶倒在地上,幸得被一旁的董嫺董媛扶住,臉上皆漾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