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年尾,天氣越發的嚴寒。
繪五彩龍鳳呈祥的屋檐下,懸着尺把長的晶瑩冰棱柱,臘梅枝頭堆霜砌玉,整座皇宮都宛如霜雪雕成。
沈妙言坐在窗邊,窗櫺上糊着半透明的高麗紙,外面的雪光透進來,十分敞亮。
可她什麼也看不見,只靜靜坐在那兒,安靜溫順。
小宮娥在不遠處侍立着,暗歎不愧是皇上朝思暮想的姑娘,這般豔絕的容貌,這般從容的氣度,饒是她們女人,也得起三分歡喜纔是。
然而沈妙言卻並不如她所想的那般平靜。
她捻着袖管裡最後一顆硃紅丹藥,胸腔裡不時騰起一陣陣難捱的渴望。
她隨時隨地都藏着一兜丹藥在荷包裡,那荷包貼身戴着,因此不曾被君天瀾搜了去。
如今那兜丹藥吃沒了,只剩這最後一粒。
若是吃了,以後就都沒有了……
她指尖發顫,喉頭微動,攥緊了丹藥,又輕輕鬆開。
如此反覆,掌心的細汗把丹藥都給打溼了。
過了會兒子,丹藥的藥癮上來,她周身的衣裳都被冷汗打溼,整個人彷彿被墜進了冰窟之中,又像是泡在滾滾火焰裡,灼燒的她每一寸肌膚都生疼。
她終於不願再忍受這種痛楚,命小宮娥出去守着,獨自吞吃了那味丹藥。
周身的疼痛漸漸沒去,她平靜着呼吸,面色多了些許紅潤。
恰在這時,外面的宮娥又轉進來,稟報道:“姑娘,北幕的皇帝和太子求見。”
沈妙言怔了怔,忙道:“還不快請進來?”
君舒影牽着幕昔年踏進來,看見坐在軟榻上雙眼空洞的姑娘,心頭霎時涌出濃濃的憐惜。
他在她身邊坐了,白膩指尖輕撫上她的眼角,丹鳳眼充滿了怨意:“我那混賬四哥,對你下手也太狠了些……可疼?”
沈妙言搖搖頭,“你的傷可好了?”
“早已痊癒了。”君舒影應着,“北幕的車隊比你們晚一步過來,我放不下你,想着進宮來看看你。”
沈妙言笑了笑,卻察覺有一隻柔軟小手,輕輕握住了她擱在膝上的手。
幕昔年攥着她的手指,仰頭靜靜望着她。
君舒影哈哈一笑,“小妙妙,小昔昔最不擅長表達歡喜,他握住你的手,就是安慰你的意思呢。”
幕昔年小臉立即紅了,皺眉盯了他一眼。
沈妙言心中溫暖,柔聲道:“桌子上有甜點,去吃吧。”
幕昔年走到圓桌旁,踮腳拿起盛着玫瑰牛奶酥的圓碟,又走回到他們身邊,把圓碟子遞給君舒影。
君舒影會意,拈起一隻酥點,遞到沈妙言脣邊:“我記得你最愛吃這個。”
沈妙言脣瓣碰到玫瑰牛奶酥,擡手自己拿着,輕輕咬了小口。
明明該是和從前一樣的味道,可是她吃起來,卻不如從前好吃。
她只咬了一口,就慢慢把牛奶酥放到小佛桌上,“有些膩了呢。”
君舒影笑了笑,拿起她吃剩的牛奶酥,毫不在意地咬了小口,旋即莞爾:“我瞧着,也變了味兒。”
幕昔年望了眼他們兩人,朝君舒影比了個“好好把握”的手勢,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想撮合父皇與孃親,因此非常嚴肅地守在寢宮外,不許宮女進去打攪了他們。
誰知沒守上多大會兒,長廊盡頭,身着本黑色繡金蟠龍的男人,就回來了。
君天瀾腿長,幾步走到他跟前,低頭看他。
幕昔年也仰着頭看他,眼睛裡全是倔強與堅持。
君天瀾不喜他這種毫無希望的堅持,於是越過他,徑直推門而入。
穿過兩道珠簾,就見窗邊軟榻上,他的小姑娘和君舒影正並排坐着。
君舒影正拿着帕子,一邊笑說着什麼,一邊給她擦拭去脣角的酥點屑。
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在他面前笑過的姑娘,就在窗映雪光中,笑彎了眉眼。
他聽見她溫溫柔柔地喚那個男人五哥哥,而他那向來目空一切的好弟弟,竟彷彿鄰家小夥,溫溫地含笑應着。
他們坐在一起的模樣,還真是般配得緊……
垂在腿側的雙手攥成了拳,他冷冷道:“五弟進宮,倒是格外會挑地方,不去見朕,竟直接闖到朕的寢殿,見你嫂子來了。”
君舒影對他,心中是有怨氣的,聞言,含笑道:“皇兄這是什麼話?賢妃娘娘七日後才進宮,小妙妙無名無分,還被皇兄沒入奴籍,如何就成了我皇嫂?”
君天瀾望向沈妙言,卻見她端坐在他身邊,雙手緊攥着裙襬,臉上的神情與其說是吃醋,不如說是害怕。
他默了默,淡淡道:“既是來了,中午便與朕喝杯酒。”
君舒影正好也有話要跟他說,因此爽快應下。
及至午時,鎬京落了大雪。
暖閣裡,早有美貌的宮娥置了一桌佳餚美酒。
君天瀾擡手,屏退了左右伺候的宮人。
暖閣中便只剩兄弟倆。
乾和宮暖閣建在高閣之上,窗戶乃是整塊透明的琉璃鑲嵌而成,因此可清晰欣賞宮中的雪景。
暖閣裡極暖和,兩人都只穿錦袍,相似的眉眼,不同的神韻,一眼望去,養眼至極。
君天瀾親自給君舒影斟酒,語氣始終淡淡:“你該知道我的心思。”
君舒影端起他斟的酒,輕輕一晃,金黃的澄烈酒水宛如流動的黃金。
他一笑,眉目傾城:“皇兄也該知道我的心思。”
君天瀾呷了口溫酒,“她與我,纔是家。”
君舒影頗有些咄咄逼人,“我以爲,皇兄只要國,不要家。”
君天瀾掃了他一眼。
落雪寂寂,天地間皆是難得的靜謐。
暖閣裡,兩人都沉默着,唯有溫酒煮在小爐子上,那漸漸沸騰開的聲音。
角落的一樹紅梅悄無聲息地綻放。
君舒影連着飲盡三盞酒,忽而撩起袍擺,跪在了君天瀾面前。
君天瀾眉眼一凜。
君舒影雙手撐地,脊背挺直,極盡虔誠與卑微:“皇兄,你既要這天下,那就把她送給我,可好?”
他已快至而立之年,他也是一國之君。
可爲了她,他甘願捨棄面子和尊嚴,甘願拋棄骨子裡的驕傲,跪在他昔日的對手面前,低聲下氣,只是爲了他心心念唸的女人能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