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達了目的,杜月笙隨便尋個由頭告辭了。
這些日子,他忙的日夜顛倒。
租界裡局勢變化莫測,帝國列強變着法子整出妖蛾子,原本已經板上釘釘的事情,現在因爲學生們的鬧事,亂了計劃。
那位姓馬的長官近日又找上門商量五卅血案的處理,他攬下了這茬。雖然下邊兒的弟兄們不願,但這其中利益他比誰都看的清楚。
關於唐明這個事情,他亦不願繼續坐以待斃,託了天津的關係,重金覓了四位閉關許久的名家。一是爲了忽必烈墓室裡唐明沒帶出來的寶貝,二,則是爲了剷除唐明!
這些話,杜月笙沒有告訴錦華,女人總是會犯婦人之仁的毛病,況且她同唐明是青梅竹馬,他不信錦華下的去狠手。
事到如今,他只有賭一把,賭唐明對錦華的情意,賭錦華對榮家的執念,他要錦華誘唐明進甕,然後甕中捉鱉!
錦華目送杜月笙離開。
杜月笙下樓梯時,動作偏大,長腿踢踏着長袍翻飛,整個人看起來像蓄勢埋伏的豹子。
她從杜來尋她起,心底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忐忑。
見杜徹底離開後,錦華從包裡拿出鑰匙開門。
這時候,那四位盜墓老手仍站在她身後,一點兒沒有要走的意思。
被四人大咧咧盯着,錦華進門前不好意思的客套了一下:“四位要不要進來喝口熱茶?”
但出乎她意料,這四位還真是大搖大擺的隨她進屋了。
錦華沏了茶,是新上的春茶,她原本打算煮咖啡,怕這四人喝不慣,就單獨給自己煮了一杯。
咖啡的味道比春茶濃郁,炭烤的香味在室內氳開,四人看着手上的杯子裡清淡的茶水,對錦華有些不滿。
瘸腿老人先是哼了一聲,陰陽怪氣道:“都說女人進不了墓室,到底是小家子氣。”
錦華手頓了頓,又繼續抿了口咖啡。她眼裡波瀾不驚,好似沒有聽見瘸腿老人的抱怨。
瘸腿老人這一擊像是打到了棉花,只見他憤憤一口氣吞了茶水。
他身邊的高大個見他喝的急,頗有些擔心的拍了拍他背,生怕他一個不忿將自個兒嗆住了。
矮胖子則看着錦華一臉笑眯眯,他將手中已經空了的茶杯放到了錦華面前,彬彬有禮:“勞煩再來一杯咖啡。”
錦華接過杯子,起身又煮了一些,看這幾人的架勢,怕是要喝咖啡,之後她又盛了四杯咖啡,連帶着方糖罐和一杯牛奶放上托盤,端了出來。
瘸腿老人的臉色這纔好看一些,他有些傲慢的往咖啡里加了些糖和牛奶,用勺子攪拌幾下,有些像是示威,又是一口氣吞了。
旁邊的高大個看得是瞠目結舌,連忙爲瘸腿老人拍背。
錦華看着樂不可支,這老人還真挺有意思。
瘸腿老人自是覺察了錦華的目光,有些惱羞成怒的推開了爲自己拍背的高個子,一張老臉氣得通紅。
“瘸子,你別總是爲難人家小姑娘,總歸要一起下墓室,何不留些臉面?”矮胖子笑嘻嘻,言語如常,可他說話的語氣大有坐山觀虎鬥之意。
錦華看了矮胖子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忌憚。
這胖子,不簡單!
說完,矮胖子又湊到了她面前,掏出來先前在外面要給她的那一把護身符。
“選一個吧。”胖子咧嘴笑。
“這裡頭可是有什麼講究?”錦華沒有探手去拿,端起咖啡,低頭輕啜了一口,笑問。
“沒什麼講究,只是用來防小人,保平安的。”胖子一本正經。
錦華看着一旁緊張盯着她的瘸腿老人,伸出了手。
那人眼珠子都快瞪下來了,怎麼可能只是用來防小人。
就在錦華指尖將要觸碰到護身符的時候,那斷臂的少年用他僅有的左手抓住了錦華,少年不停搖頭,示意錦華停手。
原本還是彌勒佛一樣笑嘻嘻的矮胖子突然變了臉色,眼神陰冷的掃了少年一眼,少年依舊倔強的阻攔着錦華。矮胖子大怒,一巴掌朝少年打去,少年被矮胖子這巴掌打得眼冒金星。
看着驟然發怒的矮胖子,錦華將那少年拉在了自己身後,這胖子,有古怪!
矮胖子見面前是錦華,一張臉又換成了眉開眼笑的樣子,將手上的護身符又遞到了錦華面前。
不知爲何,錦華這時看着矮胖子的笑臉,全身仿若冷水蓋臉,心裡驟然生出恐懼之意。
事出常態必有妖!
錦華看了看在胖子身邊的瘸腿老人和高個子,高個子坐在沙發上喝咖啡,他兩眼無神的看着手上的白色瓷杯,而那瘸腿老人則是一臉複雜的看着矮胖子。
錦華心裡有絲瞭然,這胖子頻頻誘她,果然有目的。錦華向後伸手抓住了在她身後的斷臂少年擋在了身前,她趁着這會子功夫,卯足了勁,跑到了門前。
她想要拉開門,可門卻紋絲不動。
而矮胖子則離她越來越近。
矮胖子此時沒了笑容,印堂有烏黑之色,他冷着一張臉一步步走向了錦華,他手伸的很長,手上垂掛着無數護身符。
“挑一個吧。”
“...”錦華緊貼着門板,弓着身子不斷衝撞。
可即便這樣,矮胖子的指尖還是碰觸到了她的胳膊,隔着衣服,錦華能感受到矮胖子傳來的陣陣冰寒,那種類似於消雪季節的徹骨寒意。
錦華白了臉,她心裡一急,睜開眼,一腳飛起,猛地踹向了矮胖子的褲襠。
只見那胖子哇哇大叫了兩聲,兩手捂着褲襠在地上打滾,嚎叫刺耳。
錦華眸子裡懼意漸消,她又繼續扭着把手開門,可那門依舊穩若磐石。
這些日子在門市的摸爬滾打,她早已不是當年的嬌小姐,她現在沒了害怕,倒是怒極反笑,一腳踩在了矮胖子身上,拿腳碾矮胖子的肚皮。
“快住手!”這時候原本在觀望的瘸腿老人出聲了,他聲音很急促,並且步子迅猛,完全沒有受瘸腿的影響。
他向錦華走來。
他用柺杖敲下了錦華放在矮胖子身上的腿,同時將一張黃符拍到了矮胖子額頭上,矮胖子神色變得清明,雖然仍舊雙手捂着褲襠,但此時矮胖子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矮胖子周身的氣場一下冰冷起來,不再是初見之時的和藹。
他從地上麻利的爬了起來,站到了瘸腿老人旁邊。
錦華再看瘸腿老人,見瘸腿老人的面容上籠了一片朦朧,這片朦朧使得瘸腿老人生出了超脫世外的感覺。
瘸腿老人看了錦華許久,他仿若痛下決心一般,但他看着錦華又有一絲掙扎,終於,他長嘆了口氣,看着錦華問:“丫頭,你可願拜我爲師?”
錦華心裡猶豫,她見這老人確實有幾分本事,但她沒有盜墓營生的打算,這次去忽必烈墓室是爲了從杜月笙口中得知榮家仇人的消息。
瘸腿老人自是看見了錦華的猶豫,他又道:“你雖有天賦,卻始終是個丫頭,我本不願收你爲徒,見你孤女可憐,心生不忍。但丫頭,你可知這是亂世,再怎麼苦心經營,也不會廣納財源。龐大的財富,是前人甚至數代的積累才能得來。而我們這些人,只是向這些前人們借一些。”
錦華看着瘸腿老人沉默,瘸腿老人說的這些她也清楚,但她知道瘸腿老人忽然要收她爲徒自是有什麼目的,能讓一個原本怎麼也看不慣她的人有要親近待她的轉變,自不是一件小事。
但這瘸腿老人的盤算,她看不清楚。
她索性看着瘸腿老人開門見山,她說:“丫頭知您定是遭了什麼困境,您先說出來,丫頭爲您排憂解難,我們再提拜師也不遲。”
瘸腿老人哈哈大笑,笑聲卻有着道不盡的悲涼,他看着錦華,這次臉上帶了豁達和欣賞,他說:“果然是個聰明丫頭,老朽也就跟丫頭你直言了。我羅耀祖只有一個孫兒,不知流落何處,但我大限快到,怕是尋不到他了,他是我羅家唯一的血脈。若你拜我爲師,我只求你找到他,在我百年後給我拜上一拜如何?”
說完,瘸腿老人一雙眸子銳利的直視錦華,似乎是希圖窺探錦華的心意。
錦華無言,瘸腿老人的託付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終歸是麻煩了些。但這亂世,這瘸腿老人是大限已到不得已,可她,又能安穩的活到什麼時候,這世間的意外是不可數的,她能爲父母,爲榮家報仇雪恨嗎?
瘸腿老人見錦華眼眸閃爍不定,又見她蹙眉沉思,心底暗歎了一聲。與身邊的矮胖子視線相對,苦笑了一聲。
這時候,錦華擡起了頭,她已決定拜瘸腿老人爲師,她知自己執着於復仇,但她卻無自保之力,既然瘸腿老人有心收她爲徒,她何不歡歡喜喜的受了,況且會這一門手藝,能迅速的積攢財富...也能重振榮家!
她心裡一遍遍說服自己,自古以來,盜墓就是自古以來就是個人人喊打的職業,盜墓人,不僅傷陰德,消氣運,甚至會禍子孫。但,未來是未知的,這沉浮中的時代,誰又能把握住命運呢,命運都是自己選擇和爭取的啊,自己不去試一試,怎麼就知道,自己幹不得,況且,自己是借,以後會還回去的...
“師父在上,受徒弟一拜。”錦華雙手平舉,對着瘸腿老人行了個大禮。
瘸腿老人雖然惋惜錦華不是男子,但還是高興地合不攏嘴,他從脖子上摸索着取下一精緻的足金小方印墜子,給錦華帶上了。
之後,他正了臉色,一臉嚴肅的對錦華說:“方纔,你見過矮胖子突變了,他是中了屍毒,大概是被死去兄弟的陰魂附了身,幹我們這一行死於屍毒的不少,我曾拜過一位高人爲師,習得一些修仙的道法,雖然不知是否可以修仙,但對強身健體有些益補,我將這些記在了紙上,現已編紙成書,上面有些五行八卦勘測風水之法,亦有勘察天氣變化聽聲辨墓之道,還有些我早年的盜墓經歷。想必對你有些幫助,只是,你若是能找到我那孫兒,希望你可以把這本書交給他。”
錦華點頭答應,從瘸腿老人手上接過那本手書。想到瘸腿老人囑託,她心裡有百種滋味。
瘸腿老人這般算是對錦華交了真心,又將她當做了自己找回孫子希望的存在,他再看錦華時,眼中更是多了份慈愛。
他手一揮,將瘦高個兒和獨臂少年招來,要過了矮胖子手中的那堆護身符,之後,跪了下來。
他對着瘦高個兒、獨臂少年、矮胖子分別磕了個頭,又對着那堆護身符磕了個頭,他說:“這些年我們盜過不少墓,我一直拿兄弟們的命護我自己的命,甚至割了斷臂的舌頭,我對不起你們,更對不起這些死去的兄弟們。但我大限將至,現在我收了這女娃爲徒,我瘸子沒臉跟你們囑託,但我還是希望,你們可以把她,當做是你們自己的徒弟,傾囊相助。”說着,他又重重磕了個頭,長久不起。
瘦高個和獨臂少年拽起了他,獨臂少年緊緊抱住了他,之後用手比劃,瘦高個在一旁翻譯,少年說,您當日救我全家命,我這條命便是您的。
瘸腿老人溼了眼眶,已是古稀之年的他竟像小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錦華鼻子有酸意,但她很快平靜了下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瘸腿老人之所以會有這麼一天,也是他自己選擇的路。只是她不知道,她會不會循了瘸腿老人的路子,爲了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