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小寬,站在禿頭校長面前,錦華深感面上無光。
因她是位年輕小姐,這位校長先生雖有責怪之意,但口氣並未太重,只簡明扼要的告訴她,小寬在學校裡打了同學,而且已經不是一次兩次。
“小寬打的人我會親自去賠禮道歉,校長先生還是讓小寬先復課吧。”錦華陪着笑,眼睛剜了小寬一眼,示意小寬賠禮道歉,可小寬卻靜默的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副子呆瓜樣,對她使得眼色並不理會。
校長擡眼掃了小寬一眼,合上了手上的書本,站起了身子,在身後的黑油漆書架上換書,不經意間扭頭瞟了錦華一眼:“高寬這次動手有些重,被他打的那位同學已經住進了醫院。”
錦華看着小寬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她揣測校長話裡的意思,尋思着要不要先說些軟話,她去神農架的日子不遠了,小寬待在學校的話,還有人照應些,到時真有什麼不測的話,她也不至於太擔心小寬不能過活。
於是,點頭彎腰:“我家小寬給您添麻煩了,我會給那位同學相應的賠償,也會給學校相應的支持,還望校長先生...”
說着錦華又扭住了小寬的耳朵,小寬被她掐着,面無表情,只是眼睛裡透着一絲宛若小獸的哀傷,錦華被他這眼神瞧得發怔,頓時軟了脾氣,但還是硬着心腸,抓住了他的手,彎身對校長鞠躬:“麻煩校長了,小寬這孩子聰明,是個讀書料...”
她將將彎下腰,小寬便一胳膊甩開她的禁錮。挺直身子,認真的看着她,堅持道:“我沒有錯!”
錦華被小寬這麼一頂,當即臉上掛不住,脾氣上頭,但礙於外人在,不便發作。同校長又客套幾句。在訓育處主任那裡繳了鈔票後,將他一把拽了出來。
陽光大好,校園裡的小湖泊上一片灑金。將小寬拉扯到柳蔭下,看着他那越發像極高寬的眉眼,錦華本來想好的措辭一下全卡在了喉嚨裡。
“小姑奶奶,你去哪裡了?”小寬突然扭過臉。似笑非笑的瞧着她問話。
錦華髮現,一個多月未見。小寬似乎長高了許多。
她擡手想要去拍小寬的腦袋,卻被小寬一手抓住了。
小寬後背靠在金絲柳上,臉皮上掛着不羈的笑容,他隨意撈着黑色制服。白襯衣卷至大臂,胸口的扣子扯得七零八亂,微敞着。露出結實青春的肌肉,眉眼間痞氣十足。
錦華掃了小寬兩眼。呆了幾秒,清醒過來,她想起高寬的君子爲人,越發對小寬看不過眼。
擡手去抓他手上的制服,想要幫他弄齊整些,卻不料那小兔崽子,突然將她按在了柳樹上,一對黑溜溜的眼珠子在樹蔭下亮的逼人。
“小姑奶奶,你去哪了?”他又問了一遍。
錦華看着小寬,心裡羞惱,不由分說,劈頭蓋臉就打下一巴掌:“你在學校就這樣讀書?”
小寬沒想到她剛說話就動手,嚎了一聲,但不敢還手,圍着柳樹繞圈子轉。
錦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生氣,冷冰冰瞧着,沒有追他打,看了有一時,不知不覺,眼睛有些酸澀。
“你是高寬。”
小寬聽她說話,停下了,無緣由,覺着心情有些悲涼。
“所以你要很優秀,很優秀,優秀到讓我仰視你。”說出這句話,錦華閉上了眼,她的腦海中浮現高寬的眉,高寬的眼。
小寬摸着顫抖的胸脯,他那一顆心在腔子裡撲通狂跳。
“仰視我嗎?”
“是。但你要非常優秀,你要成爲非常非常優秀的高寬。”錦華脣角微微揚起,探手想要勾畫他的眉眼,現在的小寬,實在太像高寬了。
“如果,我非常非常優秀,小姑奶奶就會仰視我嗎?”小寬不可思議的又問了一遍,他兩隻眼睛死死盯着錦華,誓要從她口中得到一個準確的答案。
錦華眼睛有些迷離,這幾日,她被自己逼的快要發瘋。
看着小寬,她突然起了倦意,困頓的厲害,迷濛中彷彿陷入了一場幻夢,恍惚中,看見了與她嬉鬧着的高寬,看見了抓着她苦口婆心的高寬,看見了如暖陽照散所有晦暗,告訴她,喜歡她的高寬。
眯着眼,睫毛微微卷翹,玫瑰花一般的紅脣微微撅着,有些撒嬌的意味,媚態十足,看着小寬,輕輕的喚了一聲:“阿寬。”
小寬看呆了,小姑奶奶是那樣的柔媚,那是他從未見到過的,從男人的角度看,她實在太美了,就像故事裡描寫的神女一樣。他忍不住湊了上前,試探性的抱住了她,嗅着她的馨香,低低的喚了一聲:“小姑奶奶。”
錦華被這句話點燃,她眼眶中滾落下一滴清淚,看着那一抹,深刻在心,****思念的眉眼,低頭壓去。
深深的,刻骨的,絕望的,一吻。
“阿寬,我對不起你。”
兜兜轉轉,錦華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她一直以爲自己需要的是最強大,最有權勢,最有財富的男人,事實上,她需要的,是那個陪在她身邊,不離不棄,對她馬首是瞻,護她周全,寵她如珍,愛她如寶,使她有枝可依的男人。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會怎麼樣呢?
長嘆一聲,雖在幻夢,心更清醒——高寬到底沒了。
眼淚糊了滿臉,她鬆開了小寬,神色自如,微笑道:“小寬要成爲世上最優秀的高寬啊。”
小寬摸着溼涼的額頭,呆呆的看着她:“小姑奶奶......”
錦華保持着笑容,應道:“小寬,我們今天去下館子,你放學了收拾收拾,我在外面等你。”
說完話。她便毫不留戀的轉過了身子,肩膀挺得筆直,笑容拿捏的恰到好處,對着不遠處站着的灰袍青年微微一笑,邁開步子,緩慢的走出校門。
她纖細的身影宛若一片薄薄的剪紙,彷彿風一吹。就能將整個人吹跑。她太瘦弱了。小寬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心裡,像被投進了一顆小石子,波紋四蕩。漣漪起,再也不能風平浪靜。
見她遠離後,小寬對着灰袍青年聳了聳肩,一甩肩上的制服。慢吞吞的朝着教室的方向晃去。他心裡不斷的進行天人交戰,末了。他還是選擇了妥協:“小姑奶奶,我一定會成爲全世界最優秀的高寬。”
距離小寬放課還有幾個小時,錦華在這段時間裡去火車站的賓館尋了賀榕,因爲看清楚自己的心。對他也就沒有太多糾纏,公事公辦的道明來意。
媛媛比先前豐滿了一些,臉盤子圓圓的。身上多了一絲柔軟的媚態,錦華一瞧便知道她是受到男人滋潤的。不由自主擡眸瞥了一眼賀榕。
賀榕穿了一身淺藍色的西服與媛媛身上的水藍色的洋裝恰得益彰,兩人坐在一起看起來青年才俊,佳人如花,極是登對。
媛媛一分鐘都離不得賀榕,趴在他的懷裡做小鳥依人,拿眼睛得意洋洋的斜瞧來。
對上媛媛飽含挑釁的目光,錦華摸了摸臉皮挪開了眼,她對賀榕的感情,經歷種種已經淡了下去,或許會有那麼一點的留戀,但錦華自己也說不準。
“榮小姐最近去了什麼地方?”媛媛依然是從前的心性,賀榕還未開口,她便快言快語的搶了先。
錦華一如先前,依然不喜歡回答她的問題,將目光轉向了看着自己發呆的賀榕,問道:“賀司令,媛媛小姐的傷好了嗎?”
“好了,好了。”賀榕的回答令媛媛有些不滿。
錦華點了點頭,對着一旁伺候着的茶房優雅的招了招手,扭頭對着他二人微笑:“我有些口渴了,點一杯咖啡,賀司令不會介意吧。”
賀榕看着她神色自如的模樣突然有些失落,擺擺手:“榮小姐自便。”
錦華將賀榕的失落看在眼裡,實話說她喜歡這樣的逗弄,即便她對他已經沒了感情,她還是想要看一看他難受的樣子。
茶房很快將咖啡送來,當着媛媛的面,錦華輕抿了一口,而後將咖啡杯推到了賀榕面前:“賀司令要不要嚐嚐,味道比印度的咖啡還要好一些。”
賀榕看了一眼媛媛,拒絕了:“榮小姐來找我,怕不止喝咖啡這麼簡單吧。”
錦華見賀榕面露不快,便沒了戲弄他的心思,坐直身子:“賀司令,我要去神農架這一路萬無一失,今日特來同賀司令商量。”
賀榕靠着沙發,瞧見榮錦華面容恬淡,心裡有一種歲月離逝的惆悵,他們經歷過轟轟烈烈的歲月,有過不可思議的故事,他突然想問一問,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做到將他輕易放下。
看了她許久,賀榕沒有問,一來是覺得自己的問題可笑,二來,他不想再與女人糾纏下去,他清楚,要是他問了這麼一句話,媛媛不定要鬧到什麼時候。
深深的凝望,賀榕將自己所有情感放在了這一眼凝望中,他將榮錦華細細的,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不知爲什麼,他覺得她已經徹底的告別過去,脫胎換骨了,她的眼睛裡閃耀着淡然而有自信的光芒,她看起來是那麼的......賀榕突然想不起如何敘述榮錦華的變化,她很迷人,迷人到讓他有一種高不可攀的......尊敬。
媛媛背地裡使勁兒扭了一把賀榕的胳膊,她受不得自己的男人看別的女人看直了眼,更受不得這個女人是榮錦華。
“賀大哥。”媛媛飽含妒意的嬌呼喚醒了賀榕,賀榕正了臉色,看着錦華平靜微笑的樣子,漸漸冷靜了下來:“榮小姐有什麼話就直說。”
“我要賀司令保證我從神農架平平安安的出來,曾經在墓室裡發生的事情,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說着錦華有意無意的瞟了一眼窩在賀榕懷裡的媛媛,她的來意很簡單,就是讓媛媛退出神農架一行。
賀榕看了懷中的媛媛一眼,面露難色:“榮小姐,這個有些不妥吧?”
咖啡已經涼了,錦華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錶,見快到小寬放課的時間,便沒了續杯的打算,起身:“賀司令還是好好的想一想吧。我們還有幾天的考慮時間,穆先生那邊,還請賀司令通告一聲。”
面對賀榕,錦華不知道這次的相聚算不算是告別,走出旅館的瞬間,她的心是快活的,這一次將感情收整乾淨,她沒了軟肋,也沒了鎧甲,但她又變成了從前那個堅不可摧的榮錦華。
乘着洋車趕到學校,恰逢學生們放課,小寬在學校門前等着她,錦華瞧見了,便付了車錢,從車子上跳了下來,她帶着小寬去了學校附近街上最好的館子,點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兩個人抄着筷子搶食,大快朵頤。
酒飽飯足後,懶洋洋靠在軟椅上,看了小寬有一會兒,錦華決定明白告訴他,她要去神農架。經歷今天的事情後,錦華警覺到她必須要讓小寬知道她沒有閒工夫幫他收拾爛攤子,讓他知道,他必須在學校裡安分守己。
捏着青瓷茶碗,小寬聽見錦華的話,微微一愣,隨後低頭淺抿了一口茶水,問錦華什麼時候去,要去多長時間。
錦華有些意外這毛小子竟然沒有太大的反應,挑了挑眉,很快便釋然了,心裡寬慰知道自己先前的一番話說動了他,笑着回道:“過兩天就走,去一個月或者...”
想了想,錦華還是沒有把後話說出來,改了口:“沒幾天,只是和朋友一起去玩。”
小寬“哦”了一聲,將杯子放在了桌上,過了許久,又問:“不能帶我一起去嗎?”
錦華瞥了他一眼,握住小瓷水壺,倒了一杯清茶,看着淡黃色的茶水,舉起茶碗,輕輕抿了一口,嚴肅道:“不可以。”
小寬沒有說話,錦華瞧見他身上依然是那件髒兮兮的制服,就從身後抱出了一個包裝精美的大紙盒子,推到他面前:“試試吧,我前些日子幫你定的衣裳到了。”
小寬收下她的禮物,靜靜抱着紙盒子,沉默有一會兒,突然開口,低聲道:“我在學校沒有打架。只是那個人罵你我纔打他的。”
錦華抓茶碗的手晃了晃,將碗裡的茶水一飲而盡後,伸腳踩住了高跟鞋,站起身子,從一旁矮桌上拿住手包後,又坐了回來,抽出幾張鈔票,數了數,塞到了小寬手裡:“在學校裡多吃些飯,以後不要惹事了,好好讀書。”
小寬沒接錢,咬着發乾的嘴皮子,倔強的看着錦華:“我沒有做錯,所以你今天不能怪我。”
錦華看了他一眼,又從手包裡抽出了一張鈔票,塞到了他手心裡:“以後多買些書看。”
“小姑奶奶,我真沒動手!”小寬朝着錦華扔出那張鈔票,兩手按在黑漆桌面上,臉皮有些扭曲,。
錦華瞧了他一眼,不由自主笑出了聲,笑容越來越大,最後忍不住抱着肚子哎呦。
見小寬面露不快,她收斂了笑容,斜了他一眼,端着茶碗倒了一杯茶水:“他罵我,又不是罵你,你沒必要在意。”
“可他罵的是你!”小寬拍了一下桌子。
看着他這副樣子,錦華淡淡瞟了他一眼:“一個月沒有見,不光學會小混混的架子,還學會在我面前拍桌子了?”
小寬低了頭,聲音軟了下來:“小寬不敢。”
這句話雖然說得違心,但錦華還是字正腔圓鄭重其事的說了出來:“小寬,你不必管他們怎麼說,你只要記得,你是高寬,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高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