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發的位置緊鄰大堂的窗子。
寸寸暖黃穿透雕花窗欄,俏皮地從鏤空間隙中鑽了進來,賀榕沐浴陽光,背窗而坐。
這是下午三點半左右的太陽,不灼不烈,恰有一點溫潤,賀榕的心也同這陽光一般溫和,眼光平靜,不急不躁地看着面前的兩人,端起茶房送來的清茶,淺淺一抿。
看着賀榕的一派鎮定,錦華不自覺的將眼睛黏到了腳上皮鞋的花邊上,先前她以爲自己能將賀榕當成陌生人對待,但如今見了他,心裡又全然不是在媛媛面前的灑脫。
“久仰先生大名,百聞不如一見,今日一見,先生果然不同凡響。”高文軒率先出擊,對着賀榕伸出了手,他下巴微擡,眼睛斜向賀榕,雖然嘴上客氣,但動作卻是十足的倨傲。
面對高文軒的下馬威,賀榕淡然的掃去一眼,他舉手投足之間,蘊着一種風輕雲淡,與高文軒的肆意張揚對比,君子淡如水,溫如玉。
錦華將賀榕的動作瞧在眼裡,在她看來與其說賀榕君子,倒不如說是他性子漠然,賀榕這副樣子她先前領略過,對待外人,他是一個相當冷漠也相當淡然的人。
“多謝高先生謬讚,賀某亦久仰高先生之名。”到底,賀榕還是有禮貌的回話了,他的聲音很單調,聽不出來悲喜,只是他沒有握高文軒的手。錦華從這一點猜測,他應當是不喜高文軒的。
高文軒的手僵在半空,他覺得自己被賀榕一耳刮子響亮的打在了臉上。作爲夾在他二人之間的女性,錦華準備說句風趣話打個圓場。
這時候,先前沒跟着賀榕過來的媛媛。手拿着盛放水果冷拼的托盤不知從什麼地方走近了他們,瞧見這尷尬境地,知道賀大哥又幹了得罪人的事情,於是面露溫婉,看着高文軒懇切的解釋道:“我家先生有些潔癖,還請高先生見諒。”
說着,她將托盤放在了三人面前的矮桌上。而後一派自然的坐到了賀榕身邊。一派自然的挽住了他的手臂。臉上漾起稱職太太的笑容,像是朋友之間的閒聊一般,春風和煦的詢問錦華:“榮小姐近來怎麼樣?”
錦華被媛媛手上的大鑽戒晃花了眼。她注意到媛媛這次又換了一身行頭,打扮的洋氣而又輕快,身穿了一件綠格紋的香綃紗旗袍,款式很素雅。恰恰鵝蛋臉上又架了一副金邊平光鏡,多了一點女學生的書卷氣。頭髮微卷只用水鑽夾子抓了一邊,剩下的則散着,臉上的濃妝已經被盡數擦去,只稍稍施了一點粉。素雅可人。
如同三年前的第一次相遇,瞧着這樣的媛媛,錦華的心湖再一次被投進石子。她心裡面有一點淡淡的不甘心,她和賀榕抵不住時間。她認了,可她卻不能忍受這個叫媛媛的小姑娘使着三年前的伎倆,陪在賀榕身邊。
“多謝媛媛小姐關心,我很好。”
對着媛媛微微一笑,錦華並未泄露隱秘的心事,將目光轉向賀榕,決定先以大事爲主,先就此翻開這一頁,沉吟了片刻,問道:“賀司令可否願意高先生同我們一起前往神農架?”
賀榕瞧着她,心口像被細針刺痛,他越是想要告別她,越是邁不開這一步,三年前如此,在墓裡如此,現在依然如此。
“榮小姐...怎麼看?”捏着粉彩茶杯,賀榕錯開了同她相視的眼,低啞的聲音從喉嚨裡擠出來啊,他鼻音有些濃重,說話聲聽起來像是受了風寒感冒的。
“高先生是一個不錯的夥伴。”錦華回答含糊,其實高文軒去了好,不去也好,這一點在她看來並未有太大影響的,但她就是抉擇不了,在某種程度而言,高文軒這枚棋子像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不知道高先生可有什麼仰仗,畢竟深山路險。”賀榕輕抿了一口清茶,擡眼瞥了高文軒一眼,錦華有些好奇賀榕心裡的盤算,隨着高文軒的目光看過去,但目光所及,他又迅速的挪開了眼,她並沒有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高文軒聽着賀榕的話,曉得他是讓自己拿出本事來,心想,我的本事又豈是你能知道的。
“自保的本事還是有的。”微微一笑,高文軒答道。
賀榕心裡有了打算,做決定的瞬間,他儘量不去看榮錦華,男女的情誼說起來容易,但真的見了面,過去的一切像走馬燈一般在腦子裡揮之不去,看着她,他的心,怦然又動,亂如麻。
這個女人,他是愛不起的,他已經沒了督軍府,如今伶仃一人,他還有些資本,但那些是他來保命的,況且......
賀榕看着挽着他笑臉盈盈的媛媛,心裡的念頭越發堅定,他已經不是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子,現如今他有妻,有家庭,他不能爲了那個虛無縹緲的夢而斷送一切,況且他也沒有什麼可以去揮霍了。
“榮小姐,我覺得高先生能加入我們是極好的,至於穆先生那裡,我想不會有什麼問題,去神農架還有幾天,不如你先同高先生商量事宜,我同媛媛另有事情,就先告辭了。”
雖然不想承認,但賀榕的確確選擇了落荒而逃。
由愛到恨,由恨到怕,榮錦華的影子始終刻在他的心上,時時緬懷,難以忘記。
“賀大哥,我們停一停。”媛媛跟着賀榕一路疾步,她穿着高跟皮鞋,故而有些吃不消,喘着粗氣兒,叫停了賀榕。
賀榕身形一晃站住了腳,扭過臉不耐煩的看着頭髮跑的蓬亂的媛媛,下意識埋怨道:“你又整什麼......”
話說了一半,瞧見媛媛眼中噙了淚,眼圈也紅了一圈,頓時如夢初醒,掐斷了後面要說的話。他自己有一套大男子主義的標杆,認爲媛媛既然跟了他,他就該好好待她的,並在心裡再次提起老念頭——榮錦華已經是過去的了。
又提醒了自己一遍,他抓住了媛媛的小手,軟了脾氣,溫聲細語的安慰:“你不是說想去吃小牛排?我們一起去。別哭了。再哭妝就花了。”
媛媛揉了揉眼角,抹掉了垂淚,嬌蠻的一把挽住了賀榕的胳膊。聲音雖然猶帶哭腔,但愁容着實已換笑顏,她將委屈掩到了明媚的笑容之下,甜蜜蜜的依偎着賀榕:“賀大哥你真好。”
賀榕扯了扯嘴角。輕輕嘆了口氣,他想了又想。覺得無論是當前的局勢,還是他現下的窘境,他都沒了對抗的力氣,嘆息過後。突然生了安定的心思,冷不丁對媛媛說道:“等從神農架回來,我們就把婚事辦了吧。到時,我親自上門提親。”
媛媛依偎着賀榕的胸膛。因爲他的話,長長的睫毛上粘上了幾點晶瑩,她心裡說不上什麼感覺,胸膛中有一種苦盡甘來的酸澀,低低應道:“好。”
與高文軒面面相對,實在乏味,將最後一口咖啡嚥下肚皮,錦華決定趁此機會擺脫高文軒,跑路回家。除了不想同高文軒多作交流外,還有就是因爲擔心小寬,她要回去看一看小寬究竟有沒有安生的待在家裡。
“錦華,我今日做東,我請你去吃些東西吧。”剛站起身子沒幾秒,便聽見了高文軒的邀約。
扭過臉,義正言辭的拒絕:“不了高先生,我還有些事情,先走了。”
高文軒追上來,死皮賴臉:“我送你。”
不言不語,冷眼看着高文軒跟在身後,錦華收回目光,在心裡暗自揣測賀榕的心思,以她對賀榕的瞭解,賀榕的性格根本不會同意高文軒跟着他們一起去神農架,他讓高文軒跟着他們,到底是什麼用意呢?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出了賓館,黑皮老三還在門前等着,但已經等得睏乏,吧唧着嘴靠在車子上打瞌睡。
看着黑皮老三,錦華挑了挑眉,斜了高文軒一眼:“高先生先走吧,我想在這附近轉一轉。”
“我陪你一起去,正好有些事情想問你。”高文軒說着,疾步走到了她的身邊,她走多快,高文軒就走多快。
“無賴啊你!”
高文軒恬不知恥:“是啊,我是無賴,我是男無賴,不過,你不也是女無賴嗎?”
瞧高文軒的架勢,錦華知道自己躲不過,二人沿着火車站的小街,一路走了過去,一路一言不搭一言的對話。
“錦華,你喜歡吃些什麼?”看着路邊賣吃食的小攤,高寬軒停下了步子。
錦華本想當做沒聽見,繼續往前走,但被高文軒拽着,無可奈何的隨手指道:“那個,我喜歡吃那個,對,還有這個,那個,這個......”
“錦華,你喜歡什麼花?”
白了高文軒一眼,錦華髮現他們熟識之後,高文軒的無賴本性更顯,撇了撇嘴,:“我都喜歡。”
高文軒自然是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知道她在隨口的敷衍自己,可還真就去了,對着賣花的小姑娘塞了鈔票,連着整個竹簍一同和花抱了過來,輕輕鬆鬆的將一簍花捧在她的面前。
“你還真是......”對於高文軒的所作所爲,錦華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無可奈何的從竹簍中抽出一支,在他面前晃了晃:“吶,我就喜歡這支。”
高文軒啞然失笑,見她臉上得意,低低的喚了她一聲:“錦華......”
“嗯?”側臉看過去,錦華等他下文。
“錦華,我想跟你說,我們都是同樣的人。”
面對高文軒無頭無腦的話,錦華握着花枝堵住了他的嘴:“別,我可比你有良心的多。”
高文軒從她手上抽出了花朵,一把抓住了她的指尖,輕輕捏在手上:“我們都是自私自利的投機者,就算這世界是消亡的,就算國家是危機着的,我們一樣能過的很好,你要看清楚這一點。”
錦華將手指從他手心裡抽出:“你想說什麼?”
高文軒笑而不答,看着他臉上的神氣,錦華心裡莫名發虛。
“高寬的死,你根本不需要負太大愧疚,你心裡清楚,其實你並不痛苦的,只是想讓自己愧疚一些,那個小寬,我見過了,你做這些都是沒有必要的。”
錦華怒極反笑:“這些跟你有什麼關係?這是我的事情!”
“錦華,別這樣,固執的女人不討男人喜歡的,我只是不想讓你誤入歧途,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對女人總是好心腸。況且,你要和我一同對付高家,我不希望看到你這副樣子。”
“放屁,誰答應你要對付高家的!”錦華實在聽不得高文軒的那些屁話,忍不住,手肘子朝他撞了過去。
高文軒躲開了她的攻擊,轉了個身兒,抓住了她的小臂,她本就生的細瘦,力氣確實不抵他,被他抓了個正着,困在了他結實有力的胳膊下。
“可你也沒有拒絕。”他眼中含着笑意,又道。
錦華被他這一番話堵得啞然,但隨即也反應了過來:“高先生,你不是就跟我說這些事情吧?”
高文軒搖搖頭:“自然不是,我只是想問問你關於神農架的事情。”
錦華心裡頭確實光火,但她好脾氣的壓住了,對高文軒說:“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你們爲什麼要去神農架?”
錦華愣了有幾秒,以爲自己聽錯了,方纔她心裡還在盤算,如果高文軒問的是神農架的風土人情,她也好用手頭上搜集來的資料糊弄幾句。
眯住了眼睛,將高文軒從頭到腳細量掃視了一番,她向來警覺,此行對高文軒鬆懈的戒心,又牢不可摧的建立了起來。
“高先生去神農架又是爲了什麼?”錦華反問道。
“錦華你懂得,我們是相同的人,我們對任何事情都是從自己的實際出發的,當然回答這個問題要牽扯太多了,一時半會兒說不完,不如我們下館子裡坐坐?”高文軒答非所問。
“不了,高先生我們沒有什麼可說的,還請高先生見諒,錦華先行一步。”雖然面無表情的同高文軒告別,但她心裡實則早已按耐不住,高文軒說話,沒說兩句就要戳她痛處,她做事情的確是從自己的實際出發的,但她真不是沒良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