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川, ”良久,秦伯走了過來,“你先出去, 有些事, 我想和曉風談一談。”
廖介川小心翼翼放開了她, “不要讓她太激動。”他把她的頭髮攏到腦後, 握了握她的手, 這才緩步走了出去。
秦伯拾起雞毛撣子,踱至窗邊。在那裡駐足片刻,視線穿過窗戶, 望向很遠的地方。等他回過頭來,眼裡滿是思緒。
他在窗邊站住, “曉風, 有些事, 我要試着跟你解釋清楚。”
“當年暴力拆遷洋槐鎮一共死了三個人,鬧了最後, 也只是賠錢了事。你爺爺作爲咱們鎮的代表,在拆遷這事上跟他們談判了很長一段時間。知道的多了,最後又被那樣對待,怕是也寒了心……”
“你爺爺病重時,曾經囑咐我把這些東西燒掉。但是我違背了他的意願, 沒有燒。雖然, 當初那些人把你爺爺的東西當作無效證據, 一再推脫, 不予立案……可我知道, 你爺爺寫下的他被人虐打的經過,還有鑑定中心的重傷鑑定書, 包括他留下的那些畫,總有一天,會爲你爺爺討回一個公道!”
“我一直瞞着你這些,這一點是順應了你爺爺的意思。你爺爺也不想讓你爲他的事情難過。何況,你一個女孩家,就算知道了真相又能改變些什麼,咱們平頭百姓,你又鬥得過哪一個?你爺爺,應該是想……就這麼算了,那口氣,你爺爺最後還是咽回去了。”
“介川是個好孩子。伯伯就要離開這了,曉風,除了他,我真不知道要把這些東西交給誰好……”
“可是……”謝曉風眼眶開始泛紅,“他是俞家的外孫。”所有的悲慟這時一齊涌上心頭,她低下頭,“你怎麼能信他呢?”
“曉風,我是看着這孩子長大的,介川這孩子的品性不差。”秦伯走過來抱住她,謝曉風轉過頭,埋在他胸口啜泣。
秦伯溫柔地拍着她的肩膀,“相信秦伯,介川雖然回到俞家七年,性子也變了很多,但他從小是洋槐鎮的人,從小就在你爺爺跟前長大,他對你爺爺的感情,甚至比你還深。”
“還有,你一直咬定這事跟俞家有關,可是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家都不是很清楚。誰指使的,誰謀劃的,根本沒有查……”
“可我恨他們。”謝曉風一邊吸鼻子,一邊紅着眼說出心裡話。
“我恨俞碧華、恨俞英航、恨俞家所有的人。我恨死他們了。我也恨廖介川,他只會傷我的心。”
秦伯摸了摸她的頭,“當初是你和介川太年輕任性,纔會鬧出那麼多事,現在你們都成熟了。介川是個男人,我相信他不會再讓你受委屈。”
廖介川在車旁等着她。看到她,頓了頓,很快掐了煙。
謝曉風打開車門,回頭看見秦伯正朝這裡揮手,也朝他揮揮手,矮身坐進車裡。
幾乎一上車,她的眼淚就一直在眼窩裡打轉。
謝曉風覺得自己挺矯情的。明明曾經狠下心三年五載地不回來,如今卻傷感起來了。
廖介川正在開車,手背上一片紅腫,剛纔被她打的毫不留情,他似乎也不知道疼。被衣服遮住的地方,肯定也有不少被她虐待的痕跡。
他這會兒不管她,任由她發泄:“別憋着,哭出來吧!”
謝曉風一直想哭,但是,這一回實在又不知道要哭什麼,所以就不那麼容易哭得出來,然而她的胸口悶悶的,像被堵住了,難受。
車子駛出洋槐鎮,她喊着叫廖介川停車。
走到路邊的一家小飯店,謝曉風決定停下腳步。
她懷着一股難言的仇恨走進了飯店,拿過菜單,讓老闆先挑那種大油大膩的上。
還要再點時,手裡的菜單猛地被人奪走。
緊接着,廖介川沉着臉坐下來,“來些清淡的,越清淡越好。”
老闆爲難地看了她一眼,然後開始向廖介川推薦菜名。
大概,廖介川的氣派比她足。
謝曉風口氣不善:“這也不讓我吃,那也不讓我吃,廖介川,我不是你養的雪團!”
這些日子一直被廖介川壓制着,謝曉風終於把憋在心裡的怒氣發了出來。
“我沒有把你當成雪團。”廖介川淡淡的說。
謝曉風瞪着眼,“好,我要吃麻辣龍蝦,我要吃紅燒肉,我要吃糖醋鯉魚,還有烤肉串……”
“不行!”
“你憑什麼管我?”
廖介川的語氣還是很平和,“不用跟我賭氣,風風,惹毛了我,現在我就領着你去民政局登記!很方便,這裡是咱們老家,咱們的戶籍所在地。”
“要去你自個去!”
謝曉風正要冷笑,一擡眼,卻發現店裡好多人都在看着他們。
老闆娘端來幾樣清粥小菜擺在他們桌子上,對廖介川笑得一臉慈祥,“小夥子,她要吃你就讓她吃唄,看跟你鬧的喲!”
廖介川眉頭輕微一皺,“麻辣葷腥,她最近碰的少。乍一吃,她的胃會受不了。回家準要吐。”
老闆娘的眼神滴溜溜地轉到謝曉風肚子上去,“幾個月啦?”
謝曉風拿起筷子,戳了幾下盤子裡的青菜豆腐,冷着臉,啪地把筷子拍在桌面上。
老闆娘看她這樣,笑了笑,“姑娘,你家這位也是爲你好,剛開始你反應比較厲害,最好吃清淡的。過了這些陣子就好了。”
這分明將她看作孕婦了,謝曉風正要解釋,廖介川馬上夾了些青菜放進她的碗裡,仍笑着哄她,“對,聽這個嬸子的。媳婦,咱們老老實實吃青菜。”
謝曉風很想發怒,但大庭廣衆之下,她還是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脾氣。
--
重新回到車上,車裡安靜的不像話。
廖介川沒有急着走,側着頭問她:“還有沒有一些想去的地方?”
謝曉風無聲地搖頭。他們讀過的初中、高中、大學,他們常爬的山、常去的湖、常去的小吃店……似乎都沒有值得她懷念的了。
廖介川發動了車子。謝曉風從鏡子裡看他,他的眼神裡似乎佈滿着化不開的哀傷。
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讓他顯得睿智而精幹,領帶卻歪歪斜斜的……她弄亂的,他好像也忘了去整理。手背上的咬痕,紅紅的,還是一目瞭然。怪不得店裡好多人看她同母老虎一樣。
看了一會兒窗外疾馳而過的風景,謝曉風便開始假寐。
不知道從這裡去機場開了多久,反正她全程沒有睜眼。
恍恍惚惚的,有人在撫摸她的臉。好像,她又回到了老宅那段美好平靜的時光。
她知道有個人就在她跟前,因爲她聞到了那人身上清爽的鬚後水的味道,很熟悉。
眼睛不想睜開,她撒着嬌,“抱我起來。”
“好,把手給我。”有人說。
懶懶地伸出手,手被人握住,隨後搭在一個寬闊的肩膀上。她習慣性在上面摩挲兩下。
秋風夾着涼意突然灌進來時,謝曉風睜眼,頓時清醒了。
原來已經到了機場。廖介川拉開了她這側的車門,彎着身子,她正被他抱在懷裡。
謝曉風激動地趕緊推開他,頭一仰,腦袋一下撞在車頂,疼得一嘶氣,“你幹什麼?”
廖介川靜靜地望着她,手摸索着,探向她撞到車頂的那處頭皮,“你不是要我抱你?”
謝曉風吸口氣,神色漠然:“你聽錯了。”
廖介川輕笑,堵着車門,“還沒消氣?”
“我哪來的氣?你讓開,我要下車。”
廖介川沒有動,胳膊撐在車門上,“風風,我向你保證,目前爲止,那個人我還拿他沒有辦法,但我會一直查,直到他的罪行被證明爲止。我雖然很想親手宰了那個人,但我不會那麼做,髒了自己的手,太不值得。”
“我聽不懂你說得這些話。”謝曉風皺眉。
“聽不懂更好。”廖介川放下手臂,側身讓她下車。
--
飛機降落到榕城已是下午。謝曉風剛把手機開機,就收到了高伯母高血壓住院的消息。
謝曉風讓廖介川先回去,自己打車去醫院,不知道廖介川怎麼會那麼閒,他也要去。
老魏過來接人的時候,後備箱裡已經放好了水果鮮花和各類營養品。
老魏把東西放下又下了樓,她和廖介川在病房門口停住。屋裡有談話聲,謝曉風順着門縫朝裡看,高伯母躺在病牀上,沈繡正擰開保溫桶,要喂她吃東西。
謝曉風正要考慮要不要進去,就聽到安安驚喜的聲音,謝曉風剛扭過頭,一個小身影突然炮彈似的衝過來。
這小丫頭簡直是一個憤怒的小鳥,支着膀子,往她身上撲棱。
謝曉風又差點被安安撞到,突然,一隻手穩穩地扶住了她,然後,一把抱起了安安。
兩個人咕咕笑着,你捏我的鼻子,我捏你的臉。
玩得挺熱鬧。
沈繡聽到動靜出來看,謝曉風問她怎麼不見高宸,沈繡說高宸還有一臺手術正忙。
正說着,不遠處,三五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護士輕聲交談着走過來。
高宸將手中的病歷遞給同事,幾個人順着另一頭的走廊走遠了,他這才兩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裡走過來。“你們怎麼都杵在這兒了?”
於是,他們便進了病房,高伯母正掛着點滴,平日裡慈祥的臉上染着病態的虛弱,她笑着說老毛病了,就是最近血壓不正常。
看到廖介川,高伯母又連誇他真俊真漂亮,最後,才拋出一個重磅問題,“有沒有打算結婚呢?”
上了年紀的人可能都以爲,兩人看對眼了之後,結婚就是最終目的。高伯母叫他們來醫院的目的,可能就想問這個的。
謝曉風儘量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先處着吧,到時候再說。”
“小廖,你呢?”高伯母又問,“你要是從來沒想過結婚,我肯定不會讓曉風跟你在一起的。”
廖介川一臉坦誠,又把問題踢給了她,“風風什麼時候想結婚,我什麼時候娶她。我尊重她的意思。”
意思是,結不結,事實上取決於她的態度。
謝曉風正要回嘴,又聽他說,“伯母放心好了,我倆結婚是早晚的事。”
護士敲了門進來,給高伯母測量血壓,沒聊太久他們就出來了。只有高宸暫時留下。
沈繡拎起保溫桶,招呼他們下樓,安安跑去親了奶奶一下,聽話地牽住媽媽的手。
電梯下到底層,沈繡拍了她一下,趁人不注意,又使眼色,“曉風,陪我去趟衛生間吧。”
謝曉風拿掉廖介川攬在腰上的手,說,“你帶安安先去車上玩一會。”
樓下大廳,沈繡拉着她拐進一個僻靜地方。
“曉風,他在我婆婆面前說的是真話,真想跟你結婚?”
謝曉風點頭,“他在老家向我求婚了。”
“那你……”
“我沒答應。”
“總需要時間適應的……他要是對你真心,爲什麼不試着重新接受他呢?畢竟他是安安的親生爸爸,你們之間還有個安安。”
謝曉風挑了一個易讓沈繡信服的理由,“他家裡情況複雜,不會同意的。”
“你們那時候在一起,他家裡人也反對了?就是因爲這個你們才分手的?”
是這樣嗎?
“說這些已經沒用了,順其自然吧。”她笑笑,“繡姐,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沈繡看出她臉上的鄭重其事,“你說。”
謝曉風咬了咬脣,“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這裡,你和高宸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顧安安,即便有一天你和高宸有了自己的親生孩子,也要待她視爲己出。我知道,不用我說,你們也一定特別寵她愛她……還有,永遠不要告訴安安或者讓她懷疑自己的身世,不要讓她知道,自己其實是被媽媽拋棄的孩子……”她拉起沈繡的手臂,“不難做到的,答應我……”
沈繡一時沒聽懂,反應過來後急忙問她,“你想離開這裡?你想去哪……”
謝曉風淡淡回答,“哪來的回哪去。”
--
她把沈繡送上出租車,臨走之前,又上樓去了趟李金陽那裡,說了會話,沒想到,下樓時竟然碰到了楊麗娜。
確切地說,她並沒有看見她。
隔了一道牆,謝曉風聽到,樓梯拐角那邊,楊麗娜在通電話,帶着不耐煩。
“我給你的那些,還不夠嗎?”
“我是個學生,哪有那麼多錢?”
“我不管,那是你自己的事!”
……
謝曉風猶豫了一下,邁着腳步想走,忽然聽到楊麗娜的一聲怒罵:“我都這麼賤了,沒想到你比我還賤!”
一時間,謝曉風沒法消化這句話的意思。
然後,楊麗娜又說,“滾,再纏着我,還不如讓我死了!”
謝曉風站定腳,屏住呼吸,一直到這個聲音消失,她才重重嘆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