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商議已畢,瑪固爾渾畢恭畢敬地把夏潯送了出來,如果說原來表現出的敬意,只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此時的敬意卻是發自內心的,誰會把財神爺當外人呢,巴不得請到家裡高高供起。
那皮貨販子蒲剌都得了瑪固爾渾的吩咐,不敢大意,屁顛屁顛地在哈達城裡遊走了一圈兒,把各家上好的火狐皮子全蒐羅了來,夏潯沒有客氣,許了瑪固爾渾這麼一份天大的好處,拿他一點東西是應該的,如果連這點心意都不肯收,恐怕瑪固爾渾反要多想了。
依着瑪固爾渾的意思,這些堪稱上品的狐皮子全讓部堂拿走就是。他們這個部落,族長本是他的從弟裴伊實特穆爾,自從他這從弟做了三萬戶的都司,不能常回部落,所以現在只掛着名頭兒,實際上的部落首領就變成了他,如今他又兼管着哈達城,在族人中威望卓隆,權柄日重,叫他們奉獻幾件皮貨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
夏潯堂堂總督,總不能表現得如此窮形惡像,所以仍是細緻挑選了一番,瑪固爾渾是個大行家,眼力比他還好,最終還是挑了四條品質最好的狐皮,叫人包起來了事。
瑪固爾渾陪着夏潯一路出來,正有說有笑地往前走,忽然前方吵吵嚷嚷,幾十個人迎面走來,中間還綁着幾人,招搖過市,引得行商坐賈諸多買賣人盡皆側目。
“瑪固爾渾大人在這兒,大人在這兒,快着快着,請大人主持公道,這些害羣之馬,今兒一定要嚴懲他們!”
那些胡人一眼看見瑪固爾渾,登時雀躍起來,扯着那幾個被捆起的族人,便往瑪固爾渾面前衝來。
瑪固爾渾一怔,問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其中一個漢子控訴道:“大人,就是他們,就是迪古乃幾個人偷了我家的羊,被我們當場抓圌住了!自打上回丟了兩隻羊,我就注意着呢,嘿!他們得了便宜果然又來了,大人,您說怎麼辦吧!”
瑪固爾渾一聽這個氣呀,心中暗罵:“不長眼睛的混賬東西!沒看到我這兒正陪着漢人大官麼?族人裡這點屁事,你回頭再說不成?非得當着人家打我的臉!”
瑪固爾渾沒好氣地看了看鼻青臉腫、五花大綁的幾個族人,把臉一沉,說道:“竊鄰財物,迪古乃,這等醜事,你們幾個也幹得出來?嗯!謀良虎,把他們幾個帶下去,打折雙圌腿,以示懲罰!”
那幾個被綁的大漢緊圌咬牙關一言不語,臉上亦有愧色,顯然偷竊族人財物被人當場抓獲,心中亦自慚愧。若說偷竊財三兩隻羊,原也罪不致打折雙圌腿,只不過在一族中,族長就是最高統圌治者,司法權掌握在他手中,隨他喜怒,懲罰或輕或重,那也只能自認倒黴了。
“且慢!”
夏潯冷眼旁觀,見此情景,忙出言制止,瑪固爾渾轉過頭來,一臉的怒氣又化爲恭維的笑容:“部堂大人,一家一戶,也總有不肖子孫的,一族千百戶人,偶爾出幾個無賴行子,更是在所難免,只是恰被部堂大人撞見,實在叫我慚愧的很……”
說到這裡,他又狠狠瞪了眼那幾個沒眼力見兒的族人,向夏潯客氣地道:“部堂大人覺得這樣處理還不妥當的話,懲罰之後,我就把他們逐出部落,由他們自生自滅去便是了。”
他方纔說要打折這幾個竊羊者的雙圌腿,這些人也咬着牙不肯求饒,這句話一出口,幾人卻是面如死灰,領頭的迪古乃率先跪了下來,叩頭乞饒道:“大人,迪古乃做錯了事,要打要殺都由得大人處治,只求大人開恩,莫要逐我們出族,大人開恩,大人開恩!”
幾個人叩頭如搗蒜,顯然是怕到了極點。
他們是塞外遊牧部落的族人,與中原的農耕百姓大不相同。這裡生存環境比較惡劣,狩獵、採集、農作、貿易、掠奪,其中任何一樣都不能單獨滿足他們的生存需要,需要把這些事情結合起來才能謀生,因此對羣體的依賴性就極重。
在中原以農耕爲主的漢民圌族中,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也不耽誤人活着,甚至被一些人視爲最優雅的上古田園生活,而在這兒,離開部落、離開他人的協作和幫助,就只有死路一條。他們因爲這種罪名被放逐,其他部落也不會接受他們,他們與全家老少除了被人擄走爲奴,就只有慢慢耗死。
一族之長對族人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原因也正在於此,否則自己就能活得好好的,誰還拿你族長當回事兒?唯其如此,驅逐出部落,就等於宣判了他全家人的死刑,他們自己一死也就算了,還要拖累父母妻兒,如何不怕?
夏潯對瑪固爾渾笑道:“不要着急,且讓我來問問他。”
夏潯舉步上前,向那下跪的幾人問道:“明知竊取族人財物爲人所不恥,一旦被抓圌住還要受到重罰,你們爲何還要執迷不悟呢?”
那幾人不知他的具體身份,卻也知道連瑪固爾渾大人都要看他臉色行圌事的,若他肯鬆鬆口,自己一家人就有了活路,那迪古乃便向他叩頭哭泣道:“這位大人,迪古乃堂堂正正的一條漢子,也不想做這恥辱的事情啊。只是……
前些天韃圌子打到這邊來,我們躲避不及,所有的牛羊財產,就連氈包都被搶走了,迪古乃吃草皮、啃樹根也沒什麼,可是年邁的母親、年幼的孩子……,大人,小人一時糊塗,做下了錯事,惹惱了瑪固爾渾大人,大人不開心,便把我們鞭笞而死吧,只求不要逐我全家離開!”
“原來如此……”
夏潯沉默了片刻,轉身對瑪固爾渾道:“瑪固爾渾大人,本督替他們幾人求個情,免了他們的刑罰,也不要逐他們離開部落了。他們偷竊族人財物,確實有罪,不過罪無可恕,情有可原啊!此番韃圌子入侵,我沿邊有部分烽燧關隘受到了破壞,如今正在陸續修復。這幾人既然犯了罪,就叫他們去修築烽燧、修復關隘來贖罪吧。既然是以罰低罪,我那兒可是隻管飯不付工錢的。”
夏潯笑吟吟地瞟了大喜過望的迪古乃等人一眼,又對瑪固爾渾道:“他們的家人也一起去吧,有力氣的就去修築烽燧,婦人嘛,給大家做個飯菜、縫補個衣衫也是個活計,罪不及其家人,他們的家人去務工,工錢我是照付的,這樣也可解他一家暫時之憂。
至於以後……,瑪固爾渾大人身邊以後也是要用到不少人的嘛!另外,不知你族中還有多少這樣的人家,如果有人願意去我那兒做工,靠力氣吃飯,我一律歡迎,瑪固爾渾大人,如果有這樣的族人,你回頭可以統計一下,全都送到我這兒來!”
瑪固爾渾被他叫了一聲“大人”,當即有些飄飄然了,哪還有不答應的道理,再說這些受了兵災的族人,正愁無法安置,如今他們能找到個吃飯的地方豈不皆大歡喜?至於夏潯說的他“以後也要用到不少人”,瑪固爾渾更是心領神會,忙一迭聲地答應了,向那幾人瞪眼道:“若非部堂大人起了憐憫之心,我今日斷不能容得你們,還不謝過部堂大人!”
迪古乃等人喜極而泣,把頭重重磕在地上,連聲謝恩,頭皮都磕破了。
這時,四下裡圍攏來看熱鬧的人已經裡三層外三層了,夏潯轉向衆人,朗聲說道:“本督開恩,對偷竊族人財物的迪古乃等人以罰代罪,原因是,他們這麼做乃是生計無着,爲了瞻養父母、撫育子女,並不是對作奸犯科者一律優容,這一點,你們須謹記着!”
夏潯踱出幾步,又道:“方纔本督已經問過了,他們之所以生計無着,乃是韃圌子入侵,擄掠我邊民的結果。你們都是我大明子民,自當受到我大明軍隊的保護!前幾日,本督已然發兵,對前番掠我邊境的韃靼烏古部落實施突襲,我要的結果是:悍然侵我邊民的烏古部落,從此在草原上消失!”
夏潯的話擲地有聲,充滿霸氣,一時間四下裡議論紛紛。
夏潯又道:“在這哈達城做生意的商人,來自四面八方,你們之中,也有韃靼人,你們可以把本督的話傳揚出去,誰敢來侵犯我們,我們就要以十倍的懲罰打擊他們,一次不夠,就再打一次,打到他服爲止!當然,願意與我們和和氣氣做生意的,只要表現出他的誠意來,我們一概歡迎!然而,想鬧圌事的、想佔便宜的,那就只管來!朋友來了,我們有美酒招待!敵人來了,我們有弓箭侍候!”
四下裡的議論聲停止了,圍攏在四周的各族商人望向夏潯的目光裡,開始有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夏潯看到瑪固爾渾身旁站着他的小侄女了了特穆爾,正眨着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望着自己,便道:“你姐姐的事,我已經聽說了。這一次,對烏古部落,我是要徹底消滅的,這個部落所有的俘虜和解救出來的奴圌隸,會一個不落的全都帶回來,我希望,這次能把你的姐姐一併救回來!以後,我們不會容許類似的事情再發生的,敵人再來的時候,除非他們踏着我們將士的屍體過去,否則,休想欺辱我大明百姓!”
了了特穆爾咬了咬嘴脣,問道:“你們用什麼保證?”
定遼中衛指揮使丁宇一拍腰間寶刀,喝道:“用我的刀!”
夏潯道:“了了姑娘,正如你的伯父所言,一家一戶,總有不肖子孫的,一族千百戶人,偶爾出幾個無賴行子,更是在所難免,遼東十五萬將士,自然難免也會出幾個敗類,沈永是個敗類,可你不會因爲這一個敗類就看低了我遼東無數英勇將士吧?”
夏潯拍拍丁宇的肩膀,說道:“我的丁將軍已經回答你了,用我們的刀來保證!用我們的命來保證!如果我們做不到,那麼……,我就把他賠給你,做你的夫婿好了!”
四下裡立即一片轟堂大笑,丁宇窘道:“部堂大人……”
了了特穆爾抿了抿嘴脣,說道:“要是做不到,那就是懦夫、膽小鬼,誰稀罕要他!”
夏潯笑道:“哦?這麼說,如果做得到,就是勇士、就是大英雄,你就稀罕要他了?哈哈,丁將軍,想要抱得美人歸,你可得努力了!我決定,下一戰,就派你出兵!”
四下裡笑聲更響,丁宇也更窘了,面紅耳赤地道:“部堂大人……”
夏潯臉色一沉,道:“怎麼?你這行伍世家子弟,堂堂都司將軍,也與沈永一般,怯與敵人一戰?”
丁宇把胸一挺,昂然道:“末將怎麼會怕打仗?部堂要用兵,只管派末將出戰,任他千軍萬馬,虎狼成羣,何足懼哉?”
夏潯忽又轉嗔爲喜,對了了姑娘道:“喏,你聽到了,我家丁將軍,這誓言威武乎?”
饒是了了姑娘草原兒女,性情奔放,也被他調侃的臉紅了,不過偷偷一瞧那位一向與她不對付的丁將軍,似乎……確實順眼了些!
經過這事一鬧,雙方的關係似乎更融洽了些,被夏潯說情釋放的迪古乃等人回去移置家人了,隨後要同那些受了兵災、生活物資被搶光,正陷入兩難境地的族人一同到開原城報到。瑪固爾渾則把夏潯一直送出十里,這才依依返回。
瑪固爾渾的人一走,少御使便對夏潯道:“那些偷竊族人財物的竊賊,部堂理會他們作甚,由着他們族中長老處治便是了,爲了替他們開脫,還得招募他們去修建烽燧關隘,這些事叫當地戍守的將士們去做就成了嘛,轉與他們,又是一筆開銷啊!”
“少御使,目光要放長遠一些。”
夏潯笑笑,說道:“修築烽燧的開銷?那才幾文錢,接下來我要讓他們擁有的更多,但是……僅限於安定和財富。朝廷可以讓他們富有,卻不可以給他們獨立的權力,他們要擁有財富,就必須按照我的謀劃,漸漸放棄本該由國家所有的權力。
遼東諸族,目前都是不甚開化的部落,部落酋長們一身兼具行政、司法諸般職能,隨着發展和壯大,這些職能,必將向民與官、民與朝廷的方向演變。所以,司法權掌握在誰的手裡,怎樣來行使司法權,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夏潯回過頭,深邃的目光定定地望了一眼哈達城,沉沉地道:“你說,當他們的酋長能給與他們族人的,甚至還不及一個地主給予長工和佃戶的,他們的族人不必依附着他們的酋長和部落才能生存,那時……遼東將是一個什麼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