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矇矇亮, 沐浴在晨霧中的四井衚衕一片靜怡, 偶爾能聽到各家院中傳出洗漱聲響。
街口, 出現了一老一少二人。
老者頭髮銀白,腰身微躬,衣着樸素,滿臉皺紋,容顏慈祥, 卻是沒有半根鬍鬚。
少年一襲白布長衫,身形高瘦,面如冠玉, 眼眸又黑又亮,甚有精神。
二人身後,有數道藏身暗處的人影緊隨二人步伐, 顯然是訓練有素的暗衛。
二人匆匆行來, 衣袂鞋幫皆被露水打溼,一路目不斜視, 徑直來到悠然居大門前。
“悠然居——就是此處。”少年擡頭看着上方的金字牌匾, 喃喃道。
“這麼一間小小的園子, 當真能護住少爺?”老者問道。
“昊大哥說過, 這園子雖小, 裡面人卻是不凡。”
老者點頭, 目光掃向門邊的“帥”字棋, 不禁一怔:“這是象棋?爲何掛在此處?”
“聽聞是用來叫門的。”少年拉動紅穗。
【開店時間:巳時一刻至申時三刻, 非工作時間恕不接待。】
象棋裡冒出了一個十分不耐煩的聲音。
少年:“……”
老者:“……”
“這倒是有趣。”少年雙眼一亮, 擡手就去敲門,可還未碰到門板,那漆黑大門居然“吱呀”一聲自己打開了。
然後,從門縫裡擠出了一個雞窩頭。
“嘶!”
二人倒吸涼氣,猝然後退。
就見那雞窩頭躡手躡腳鑽出門縫,小心翼翼關上門板,轉身一擡頭——
“仙人闆闆,嚇死個活人啊!”
那是一個身着紫衣的青年,三白眼,粗平眉,頭頂歪歪插着一根紅色的榴石簪,腰上橫着金玉帶,手上戴着黑白雙色的玉扳指,看起來很是——珠光寶氣。
老者:“這位小哥,敢問——”
“噓噓噓,小聲點!”青年豎起手指放在脣邊,使勁兒眨巴眼睛,“若是讓人發現了,那可不得了了!”
“此人莫不是個賊?” 老者低聲問道。
“看穿戴不像吧……” 少年不確定。
二人對視一眼,再擡頭,卻發現剛剛還在眼前的青年居然消失了,再一扭頭,那青年竟是不知何時已經躥出三丈之外,嘴裡還飄着詭異的笑聲:“嘿嘿嘿,魍魎大師的限量版限量版限量版……”
那笑聲就如那青年身形一般,一竄一竄好似跳蚤,忽高忽低消失在茫茫晨霧中。
少年和老者:“……”
“少爺,事關緊急,咱們先進去吧。”老者看了一眼虛掩的大門,請少年入內。
少年點頭,推門而入,眼前霎時一亮。
綠柳成蔭,花團錦簇,三間廂堂,金字牌匾,迎面展開,很是氣派。
“神醫堂,如意堂,天機堂……”少年念着三堂名號,連連點頭。
“還沒到開門的時間。”突然,二人身後冒出一道冷音。
二人大驚,猛一回頭,就見一名黑衣男子站在三步之外,手裡還握着一柄掃帚。
“我們是特來拜訪千機堂堂主的!”老者忙道。
“千機堂?”男子一愣,看了看天色,“那你們等會,估計還沒起牀。”
說完,就開始悶頭掃地。
老者和少年對視一眼,只能在院中尋了位置坐下等候。
“流曦,文公子說如意堂的牌匾上要擦一擦了。”一個身着蓮裙的美貌姑娘捧着一籮草藥走出神醫堂喊道。
掃地的男子“哦”了一聲,放下手裡的掃帚,嗖一下消失了,一眨眼,居然到了如意堂屋頂,整個人倒掛在房檐上,舉着一塊抹布一板一眼擦洗牌匾。
那輕功、那身法,看得老者和少年是目瞪口呆。
“這等功夫,居然只是個打雜的?”老者驚詫。
“此處果然藏龍臥虎。”少年雙眼發亮。
“二位此來是看病還是卜卦?”那美貌姑娘笑吟吟走過來,福身施禮道。
“我們此來是拜訪千機堂堂主。”老者和少年忙起身。
“千機堂?真的是千機堂?”姑娘一臉驚喜。
“……是。”
“二位且稍後!”姑娘提起裙子風風火火跑向了後園。
“讓讓,我要掃園子了。”黑衣青年不知何時又冒了出來,提着掃帚冷冷瞪着二人。
二人咕咚一咽口水,忙向三堂方向撤離。
“那邊我剛洗完地,別踩髒了。”黑衣男子又道。
二人看了一眼千機堂和如意堂溼漉漉的地板,最後只能坐到了神醫堂裡。
可屁股還沒坐熱,就見一個長得頗爲精緻可愛的小男孩臭着一張臉坐在了醫案之後,兩隻黑黝黝的眼珠子在二人身上一掃,一指少年:“過來。”
“我?”少年一愣。
“快點!”
“哦,好——”少年呆呆坐在案前。
“手。”
“誒?”
“把脈。”
“哦——”
少年一臉懵逼看着那小男娃指尖搭在自己脈門上片刻,撤指執筆開方,一邊寫一邊道:
“從小體弱,常年營養不良,雖有後期進補,卻頗不得法,反倒壞事,飲食之中,藏有慢毒,雖不致命,但影響智力,你到現在還沒傻,真是福大命大。”
老者騰一下跳起身,面色驚變。
少年臉色微白,示意老者坐下,問道:“可有救?”
“廢話!”小娃瞪了少年一眼,遞出方子,“別信什麼銀針試毒,天下的毒千千萬,可不是區區一根銀針能試出來的。”
“多謝。”少年抱拳。
“承蒙惠顧,診費五十兩。”小娃攤手。
“多謝神醫。”老者忙奉上銀子。
Wшw .тт κan .¢ o “小郝,誰看到小郝了?”剛剛的美貌姑娘滿面焦急衝了出來,大叫:“小郝不見了!”
“八成又跑到哪裡去聽戲了吧?”小娃翻了個白眼。
“這麼早,戲園子還沒開門呢。”姑娘又喊,“流曦,你可看到了?”
黑衣男子搖頭:“我剛剛在後院劈柴,纔出來掃園子,沒瞅見。”
“哎呀急死人了——”姑娘跺腳,“屍公子,文公子——”
“阿瑟說今早要去早集買東西,不用擔心。”
一筆流風青影順音而至,園中,就多出了一個人。
青衣如晨霧,黑髮似冰緞,絕容勝皎月,雙瞳藏天泉。
好一位如夢如幻的絕美仙人,卻偏偏手裡捧着一籠屜熱氣騰騰的包子……
老者扶住了下巴,少年吞了吞口水。
“什麼去市集買東西,屍兄,你也太好騙了!”碧衣書生提着算盤走了出來,從籠屜裡取出包子咬了一口,“若是小生沒記錯的話,今日可是魍魎的新書面世吧。”
此言一出,整座園子頓陷入一片詭異沉靜。
青衣仙人的臉黑了,老者和少年同時打了個噴嚏。
“這二位是?”碧衣書生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來。
老者忙從懷裡掏出一枚令牌,恭敬送到青衣劍客面前:“我二人特來求見千機堂堂主。”
令牌漆黑,玄鐵所制,上面刻着一個“武”字。
“這是——神武山莊的令牌?”青衣劍客一怔,“二位認識昊申昊莊主?”
“正是。”少年抱拳。
屍天清微一蹙眉,看向文京墨。
文京墨雙眼長眯,細細打量眼前一老一少,手指飛速撥動九如珠盤半晌,面色微微一變:
“屍兄,此事非同小可,恐怕還真要那位老大拿主意了。”
衆人驚詫,不由對視一眼。
屍天清正色點頭,再次看向二人,頓了頓:“要不,先一起吃飯吧。”
“誒?”
*
“限量版啊限量版,我是第一啊是第一第一一~”
郝瑟懷揣着突破重圍搶回的魍魎大師限量版《落芳集》,一路高歌奔回了悠然居,可一進大門,就覺得氣氛不大對勁兒。
平日這個時辰,悠然居早就被前來看病卜卦的客人擠滿,可今日,卻半個人都沒有,整個園子安靜得毛骨悚然。
郝瑟踏入門檻的腳慢慢縮了回來:“風緊,扯——”
“嗖——”
一個算盤呼嘯而至,不偏不倚懟在了郝瑟的腮幫子上。
郝瑟就保持着撤退的姿勢,趴在了地上。
“郝瑟,下月零花錢減半!”
文京墨提起郝瑟的脖領子,一路將郝瑟拖回後園膳房,塞在了椅子裡。
屍天清遞上撥好皮的熟雞蛋,宛蓮心默默送上絲帕,流曦長長嘆氣。
“活該!”南燭落井下石。
郝瑟一臉委屈,用絲帕包着雞蛋開揉腮幫子:“老子不過買幾本書而已,至於這麼上綱上線嘛——”
“咳、阿瑟,有委託。”屍天清提醒。
郝瑟這才發現飯桌上多了兩人,正是早上偷溜出門的時候遇見的老者和少年。
此時,這二人皆是四目暴突,口齒大張,一副受到打擊的奇特造型。
“啊!”郝瑟一指,“定是你們兩個告的密!”
老者和少年的下巴合上了。
“少爺,看來昊莊主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咱們還是早早回去吧。”老者起身。
“懷恩,稍安勿躁。”少年拽住老者,目光直直盯着郝瑟,“閣下就是千機堂堂主郝瑟郝少俠?”
“是我,閣下是?”
“在下朱佑樘。”
此言一出,衆人神色大震,尤其是南燭,一張臉頓變得陰沉無比。
“朱佑樘——”郝瑟眨了眨眼,“誰啊?”
“是當朝太子!”屍天清低聲道。
“誒?當朝太子不是朱佑堂嗎?”
“那個字念樘(稱)!”文京墨咬牙。
衆人:“……”
老者懷恩:“少爺,咱們還是回去吧……”
“哈哈哈哈,別啊,咳、那個……原來是太子殿下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要事啊?”郝瑟忙給自己挽尊道。
朱佑樘吸了口氣:“在下此次出宮,是爲了微服私訪,體察民情,所以,想在悠然居借住一段日子。”
“哈?借宿?”郝瑟詫異。
“說的好聽,其實在宮裡混不下去,出來逃命的吧。”南燭一旁涼聲道,“你體內起碼有五種□□,每一種都中了五年以上,若再加一種,不瘋則傻。”
衆人聞言不禁面色大變。
“這位小神醫果然一針見血。”朱佑樘露出苦笑,“實不相瞞,如今宮內萬貴妃勢力滔天,父皇言聽計從,在下年幼無權,身側無人,只能尋了這麼一個藉口出宮保命。”
旁邊的懷恩暗暗嘆氣。
“阿瑟,太子殿下拿的是神武山莊昊申莊主的令牌。”屍天清再次提醒。
郝瑟眸光一閃:“太子殿下和昊莊主很熟?”
朱佑樘點頭:“昊大哥和東廠現任都督陳準乃是多年老友。”
“聽聞皇上罷免西廠之後,東廠都督也換了人,這位陳準大人——”文京墨看了懷恩一眼,“據說是懷恩公公的門人。”
“昊莊主說悠然居與斂風樓交情匪淺,果然是真的。”懷恩的臉色總算好了幾分。
“過獎了。”文京墨斂目一笑,看了一眼郝瑟,“郝兄,這委託,你接還是不接?”
“唔——”郝瑟手摸下巴,“太子殿下,這委託的費用,您打算給多少啊?”
“十萬兩。”懷恩迅速掏出銀票推到郝瑟面前。
“太少了。”郝瑟搖頭。
“不知郝少俠想要多少?”
“十萬兩——”郝瑟擡眼,“黃金!”
“嘶——”懷恩倒吸一口涼氣。
“這個……”朱佑樘面色微窘,“實不相瞞,在下雖爲太子,但並未開府,加上萬貴妃……所以,這十萬兩銀子已經是在下的全部家當。”
“太子也沒錢啊——”郝瑟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子,心中打起了小九九。
歷史上,這個朱佑樘好像口碑還不錯。
而且重點是——
郝瑟挑眉看着對面的少年太子。
皮膚白皙,五官端正,尤其是一雙眼睛,黑亮有神,乍一眼就像鄰家弟弟一般溫和無害,但細細再品,卻不難發現通身有種說不出的貴氣,令人心生崇敬之感。
“嘿嘿——”郝瑟咧嘴,“長得挺好看的……”
衆人:“咳咳咳!”
“什麼——”朱佑樘一頭霧水。
“行,看在太子殿下這麼漂亮——咳,我是說,爲了國家社稷,爲了黎民百姓,這個委託,我接了!”郝瑟一拍桌面。
“多謝郝少俠!”懷恩起身抱拳。
“多謝!”朱佑樘長吁一口氣。
屍天清等人對視一眼,皆是暗暗嘆氣。
“那麼——”文京墨九如珠盤啪一聲拍上桌,“既然太子殿下打算暫住悠然居,那我們就來說說規矩吧,首先,太子殿下在此期間,不可以太子身份自居。”
“這怎麼可以!”懷恩立時急了。
朱佑樘按住懷恩,點了點頭:“從此時起,朱佑樘就是一名普通百姓。”
文京墨挑眉:“那名字是否也該換一個化名?”
“小堂,就叫小堂好了!”郝瑟舉手。
“那個字念樘(稱)!”文京墨切齒。
“我——是——老——大!”郝瑟虎臉。
“咳,既然是化名,無妨的,小堂也不錯。”朱佑樘忙道。
“贏了!”郝瑟嘚瑟。
文京墨橫了郝瑟一眼,再次轉目看向朱佑樘,綻出純潔無害的笑意:“第二,請太子殿下交一下住宿費和伙食費。”
“誒?剛剛不是給了十萬兩的委託費嗎?!”懷恩驚呼。
“公公您也說了,那是委託費,住宿費和伙食費可是要另算的。”
懷恩噎了噎:“要多少?”
“住宿費一日五十兩,伙食費一日五十兩。”文京墨笑道。
“太貴了吧!”懷恩大叫。
文京墨笑意更勝,噼裡啪啦打起了算盤:“這悠然居乃是江湖第一暗器高手巧奪天工千手怪郝瑟親自設計,一花一草、一磚一瓦、一桌一牀、一櫃一椅,皆是江湖絕版,有市無價。”
朱佑樘、懷恩:“……”
“悠然居的三餐,乃是江湖第一劍客月下謫仙無雙劍屍天清親手烹製,美味冠絕天下。”
“難道比御膳房還厲害?”懷恩不服。
“御膳房?比起屍兄的手藝,屁都不是。”文京墨彬彬有禮道。
懷恩:“……”
“另外,還有天下第一神醫南燭爲太子殿下祛毒調養身體,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輕功高手流曦爲太子殿下打掃衛生,還有天下第三美人宛蓮心照顧太子殿下的日常起居,這出診費、醫療費、藥草費、人工費,小生都看在太子殿下面子給免了——只收取住宿和伙食費一日一百兩,已經是非、常、公、道、了!”
懷恩吞口水,朱佑樘抹汗:“文先生,不知可否便宜些?”
“可以做工抵債。”
“什麼!這怎麼可以!太子殿下乃是千金之軀,怎可——”
“懷恩!”朱佑樘喝住懷恩,長吸一口氣,正色抱拳,“好!”
“殿下!”懷恩跳起身,在原地轉了兩圈,拉住文京墨絮絮叨叨,“文先生,您不能這樣啊,太子殿下乃是千金貴體,怎可做粗活?”
“悠然居里只有小堂,何來太子殿下?”
“……”
“既然是微服私訪,體察民情,又怎可高高在上?”
“……不行,文先生,這價格太貴了,無論如何您給便宜點。”
“童叟無欺!”
“文先生!”
“價格公道!”
“哎呦呦,我的文先生喲!”
嘰裡呱啦嘰裡呱啦……
桌上,懷恩開始跟文京墨進行砍價鏖戰,朱佑樘一旁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急的薄汗滿面。
屍天清、流曦、宛蓮心搖頭嘆氣,紛紛離席,各自開始工作,而郝瑟則被南燭拉到了一邊。
“郝瑟,你爲何要接這個委託?”
“十萬兩銀子委託費,爲啥不接?”
“可是——”南燭眸中迸出冷意,“他是那個人的兒子!”
“小南燭~父債子償的戲碼早就不流行了,皇上是皇上,太子是太子,朱佑樘和皇上是兩個人。”郝瑟連連搖頭。
“即便如此,皇家的人,都沒有一個好東西,你幫他們,遲早會被他們害死。”
“這個嘛——”郝瑟抓腦袋,“我倒是覺得,這位太子以後會是個好皇帝。”
“他能有那一天嗎?自古以來,有多少太子還未等到做皇上的那一日就已經命斷黃泉……”南燭冷笑。
“額——”郝瑟壓低嗓門:“我的意思是,他就是下一任的皇帝。”
南燭雙眼慢慢繃圓:“你說什……”
郝瑟高深莫測一笑,一拍南燭的腦袋:“小南燭以後要和小堂做好朋友哦~”
南燭瞪了一眼郝瑟的背影,冷眼盯着陽光下的朱佑樘:“我纔不信,這個像面瓜一樣的小子能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