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居士屋,風雪故人書·
一方斗室裡陳設簡單,僅有一桌、一椅、一榻、一書箱而已。奉書老實不客氣地坐到了椅子上。牀榻上,一個圓圓臉的年輕人睡得正香。
奉書有些不耐煩,從桌子上抓了卷公文,漫不經心地翻着。那上面寫着至元二十一年某月某日,某萬安籍殺人犯於贛南被捕獲,正在移交送審,請相關部門調集此人的戶籍資料云云。
她心中好笑:“殺了人,卻還躲在原籍不走,等着被捉拿歸案麼?我這兩年殺了那麼多人,都是作案之後立刻遠走高飛,誰能捉到我?”
雖然有幾次她差點就被捉到了,其中的艱難辛苦,九死一生,她也從不多加回想。她只知道,自己手下的每一條人命都死得其所。這些人,有些是叛國降元、眼下退隱還鄉的故宋高官,有些是曾經幫助忽必烈攻城掠地的蒙古將領,還有些是像五虎大王那樣的漢奸劊子手。有些人是被她詛咒了好幾年的,有些則是她遊歷各處,聞得他們的“事蹟”,臨時決定加在名單上的。
她被通緝過不止一次,給不止一座城市帶來過恐慌。她幾乎走遍了中原的每一個省份,從不在一個地方多加停留。手頭的目標清理完畢,就立刻轉向下一個。
當人忙碌起來的時候,便沒有功夫想什麼別的,日子也過得很快。
天慢慢亮了。牀榻上的人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慢慢睜開眼,隨後便看到了椅子上那個白色的身影,嚇得“咕咚”一聲又倒回榻上,打了一半的呵欠噎在了嗓子裡,半天才道:“你你、你……你怎麼……你怎麼進來……”
奉書趕緊合上手中的公文,轉頭一笑,“是我啊,不認得了?”
她以爲自己笑得挺溫柔的,可榻上的人還是嚇得一個激靈,抓着被子把自己嚴嚴實實裹住,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就是愛嚇我……今天、今天又是什麼事?幹嘛不聲不響地進來?敲門不行嗎?啊?你這麼嚇人真的好嗎?”
奉書起身走到門邊,胡亂敲了兩下,笑道:“這下行了吧?”話鋒一轉,語氣忽然嚴肅了下來,“快起來,蝸牛,我有事和你商量。”
那被叫做蝸牛的年輕人揉了揉眼睛,抗議道:“在下姓林名澤,字海生,還請文姑娘別再叫那個諢名了。”
奉書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好好,林相公,海生兄,請你屈尊移步,小女子有要事相商。”小蝸牛的名和字,大概都是二叔給起的。
林澤這纔不情不願地從被窩裡鑽出一個頭來,馬上又道:“轉過去,別看!”
奉書哼了一聲,別過頭去,聽得他在身後嘟嘟囔囔地說:“文姑娘,你也須知道你現在是什麼身份的人。光我們江西行省公文庫裡積壓的通緝令,就有五七份說得像你……”
奉書微微一笑,淡淡道:“你放心,今日沒人看見我,不會連累你。只要你嘴巴夠嚴,就沒人知道我來找過你。”
林澤一面穿鞋,一面愁眉苦臉地說:“我當然會嘴巴嚴。兩個月前那次,你也是不聲不響地潛到我房間裡,剛剛跟我相認,刀子就架在我脖子上,逼我發了重誓,我哪敢聲張?”
奉書嗤的一笑,“這麼說倒是我逼迫你了?小時候我倆白認識了?”
“不,那可不是。好罷,就算你不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會出賣你。文姑娘,我可從來沒忘記,是你教我識字寫字,算是我的開蒙師父……喂,你怎麼了?”
不知怎的,林澤說出“師父”兩個字時,卻看到奉書全身顫了一顫,用力掐了下自己的胳膊。
奉書冷冷道:“這些不用提了。”
林澤見她態度忽變,不知所以,賠笑道:“還有,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文大人也不會那麼盡心栽培我。現在我可是整個江西最年輕的路總管府執事,飲水思源,我常常想念你呢。只是你也要自己小心,這裡耳目衆多,萬一你露了行跡,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麼……這麼好說話啊。”
奉書聽得他已經穿戴整齊,轉過身去,看着他一身公服,還真挺神氣的,忽然想到了二叔,忍不住問道:“文大人……我二叔,現在好嗎?”
“很好啊,他現在是江西臨江路總管,這些年一直在開荒墾田,安置難民,很受百姓愛戴呢。”
奉書眼圈一紅,低頭凝思許久,忽然又問:“那,小黑子呢?你記不記得他?”
“哈哈,當然記得。文大人做媒,給他娶了個漂亮的小丫環,去年剛剛生了一對顏色很奇怪的雙胞胎。”
奉書撲哧一笑,眼眶卻溼了。
林澤忙道:“你想他們了?你要不要回你的家鄉,見他們一見?可以悄悄的見……”
奉書猶豫了片刻,說:“不用了,你也不許和二叔說到我。”
林澤有些不解,但還是點了點頭,轉而道:“那,那你還有別的事嗎?我一會兒要去應卯了……”
“當然有事。我可不是來專門嚇你玩的。”
林澤一愣,隨即明白了,轉到她跟前,朝她作了個揖,“文姑娘,若是你說的還是上次那件事,我……那可要恕我愛莫能助了……”
奉書早知道他會找藉口推辭,依舊不依不饒地說:“舉手之勞,絕不會連累到你。”
林澤生得胖乎乎的,看着一副優柔寡斷的神氣,可在這件事上卻出奇地堅決,“不行。”
奉書冷笑,“那麼你又爲什麼不去告發我?”
林澤正色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再做下什麼殺人越貨之事,那是刑部的管轄範圍,並非我的職責所在,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我會盡量不聞不問。可現在你要我幫你僞造身份,混入荊湖漢軍,我若答應,那便是濫用職權,擾亂民間戶籍秩序,對不起我轄境內的百姓了。”
奉書心中暗罵他迂腐,平心靜氣地道:“不過是一張文書的事,我保證不會拿它去禍害百姓。”
林澤懷疑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但意思很明顯:“你敢說你僞造身份,不是爲了殺人報仇?”
奉書低低一笑,算是肯定了他的懷疑,但隨即又說:“開個條件吧,你要我怎樣,才能幫我開出一張假軍籍?你要多少錢?”
“多少錢都不行。”
奉書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神色,氣得伸手就想去拔匕首。誰知林澤臉色一白,依舊斬釘截鐵地道:“就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行。”
奉書聽他這麼一說,反而笑了:“林相公,以後你一定是個剛正不阿的父母官,我先替江西的百姓謝謝你了。”
“恭維我也沒用。”
奉書咬牙哼了一聲,不說話了,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圓圓臉。
林澤忽然臉紅了,問:“你、你瞪我幹什麼?”
奉書心中暗笑他沉不住氣,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蝸牛,記得你老爹是怎麼死的嗎?”
這次林澤沒有反駁“蝸牛”這個外號,而是低下了頭,靜了好一陣,才輕輕點點頭。
他當然不可能忘記,小時候相依爲命的阿爹,那個憨憨的捕蛇人阿永,是怎麼被五虎大王壓榨多年,最後被泄憤殺害在叢林中的。
奉書觀察着他的神色變化,“怎麼,這幾年舒坦日子過得美了,沒想過報仇?”
林澤脣角發顫,無意識地抓捏着桌子上的公文,許久才道:“我、我現在力所不及……等以後……”
奉書冷笑,“諒你也沒這個本事。要是我能幫你老爹報仇呢?”
林澤睜大了眼,“你、你怎麼能……”
奉書道:“你先別管我能不能。我問你,舜爲天子,皋陶爲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
她引用的是《孟子》裡的句子。有人問孟子,如果舜的父親殺了人,由清廉的皋陶作爲法官審判,作爲天子的舜應當怎麼辦。而孟子的回答,則是所有上過幾年私塾的孩子都能背出來的。孟子說,舜應當以孝義爲先,帶着父親“竊負而逃”,放棄天子的位置。
林澤熟讀孔孟,自然也明白奉書的言外之意。當“孝”與“法”衝突時,自然是“法”要給“孝”讓路。
他囁嚅着說:“如果你真能給我老爹報仇,當然……當然我無話可說,就算把命給你也行。可是害我老爹的人,那個什麼五虎大王,都是厲害角色,當時我太小,連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道……”
奉書不等他說完,抓起地上的革囊一傾,裡面立刻骨碌碌滾出三個人頭。其時天氣嚴寒,人頭尚未腐爛,三張臉上神情各異,都帶着臨死前的恐懼。
林澤眼睛一直,一聲不吭,咚的一聲暈倒在牀榻上。
奉書微覺歉意,抓起一塊布,將三個人頭蓋上,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林澤滿頭大汗地醒了過來。
“文姑娘,你、你……你還說不是來專門嚇我玩的……你幹嘛隨身帶着這些東西……”
奉書笑道:“爲了取信於人啊。”不慌不忙,將五虎大王裡每個人的下場細細地說了:五大王是被蠍子用毒蛇殺的,那毒蛇隨後又帶走了女孩的性命,這是他們幾個孩子親眼看到的;四大王死於五坡嶺的亂戰,這是他們在戰場上立刻得知的。還有三個,“苟活於世了這麼多年,只是天道輪迴,現在也都死於非命,請你驗貨罷。”
林澤臉色紅白不定,戰戰兢兢地坐了起來,猶豫了好久,掀開布,將幾個人頭略略打量了一番,發出長長的一聲嘆息,捂着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奉書想笑話他,可是自己卻也不由自主地酸了鼻子,想起了在五虎大王手中時那段無助的時光,想起了阿永的家,想起了蠍子,想起了壁虎、小耗子,想起了那一片蔚藍的大海。
林澤好容易才平靜下來,抽着鼻子說:“文姑娘,你……你要我做什麼?”
奉書毫不客氣地重複了自己的要求:“幫我僞造軍戶戶籍。我要加入荊湖漢軍。”
林澤竭力不去看地上的人頭,目光定在桌上的一堆公文之間,搖搖頭,道:“你要是想改名換姓,做個安分良民,尋常的民籍也就夠了,僞造軍籍做什麼?這可格外麻煩,得調動兵部的檔案……”
奉書微笑道:“我想參軍啊。”
林澤眼睛瞪得渾圓,眼角還掛着一滴眼淚,“參軍?你?你要當花木蘭?你到底要做什麼?”
奉書見他一定要尋根究底,嘆了口氣,撥開桌上的公文,一樣樣翻揀起來。
林澤連忙制止,“喂,喂,別亂動!”
奉書不理他,抽出幾張紙,朝他晃了晃,“我在江湖上都聽說了,朝廷又要打仗,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據說是要討伐什麼安南、占城,從一年前就開始在各地徵兵了。”
奉書點點頭,說:“幾個月前,我在一個大官的府第,看到了同樣一封公文。皇帝敕封皇九子脫歡爲‘鎮南王’,賜螭紐金印,駐兵荊湖,不日便要揮師南下。而派去輔佐他的副手,便是荊湖行省左丞……李恆。”
說到那個名字時,奉書覺得全身都沐浴在火焰中,不顧林澤驚愕的眼神,冷冷道:“我對李恆仰慕多時,只可惜他位高權重,府上守衛森嚴,我一直無緣拜見。眼下他再次帶兵出征,我要做他帳下的小卒,跟他好好親近親近。”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雙更。
小蝸牛林澤:大家還記得我嗎我在第二卷後面出場過的QAQ都怪作者姐姐後面寫的太長了
肌肉男脫歡:還記得我嗎?我是真金的弟弟,胡小麻的叔叔,132章出場過的~
西夏狼李恆:主帥先別顯擺了,趕緊整裝出發吧,誒誒不用帶沙灘褲自拍杆……咱們是去打仗的不是自助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