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歸心似亂雲,逢人時漏話三分·
奉書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她跌進深不見底的縫隙,往下掉,往下掉,一直跌不到頭。她大喊,聽到的只是悠長的回聲。她拼命向旁邊伸手,想要抓住什麼固定的東西,想要停下來。可四周黑洞洞的什麼也沒有。大大小小的物件圍繞在她身邊,跟她一起下落:小耗子的手環、李恆的扳指、蠍子的瓷瓶、張弘範的那罐藥、母親的佛珠、父親的衣帶、自己小時候穿過的小衣小鞋,縫出的紅荷包,系過的紅頭繩……
瀕臨死亡的感覺時而真實,時而遙遠。她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不想死。她纔不到十八歲,亂石堆中頑強開出來的一朵鮮花。風吹霜打,日曬雨淋,都沒能讓她的顏色褪去一點點。然而若是意志力沒有了,要讓她凋謝下去,也不過一眨眼的工夫。
她終於還是從深淵中爬了出來。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知覺,控制着每一個感官,捕捉着每一絲遊離的意識。
突然,桎梏被打破了,她猛地睜開眼,眼前亮晶晶的一片光明,華麗麗的彷彿忽必烈寢宮門口的水晶簾子。然後,重影漸漸淡了去,那光亮逐漸減弱成跳躍的一小團。那是一小團火焰,暖烘烘燃在帳子中央。
她感到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羊皮上,頸下墊着衣物包成的枕頭,正是自己習慣的高矮。鼻尖竟有一股溫馨熟悉的味道。身上被蓋了一件大大的皮袍子,從頭到腳裹了起來,只露一張臉、一隻手在外面。那隻手往外略略一探,摸到一個涼涼硬硬的東西。
是一個酒葫蘆,是杜滸一直隨身帶着的那個。
手上沒有力氣,酒葫蘆翻倒了,翻在地上,輕輕一響。
響聲驚動了身邊的人。奉書聽到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是一聲歡快的叫喊。
“你終於醒了!蚊子,你,你嚇死我們啦!你渴不渴?等一下,忽蘭去打水了……”
塔古娜把她半扶起來,一連串地問:“你感覺還好?怎麼突然暈了那麼久?”
奉書自然知道爲什麼。身體裡的病根不是不能隱瞞。情緒不波動的時候,她還能勉強維持一個健康的面目。可自從杜滸出現的那一刻起,心裡面就掀起了狂風大浪,一次次的衝擊着那道冷靜築成的堤壩,讓她越來越難以控制。
而彷彿就在片刻之前,他說要送她回越南……那句話是一柄尖刀,把她心裡刺出血來。
儘管那是她自己先提出來的。他只不過是順着她的意思,做了個承諾而已。他見她終身有托,是不是如釋重負?是不是巴不得早點讓她嫁到他們趙家去?
奉書還覺得腦袋輕飄飄的,小聲問:“我沒事,大概是累的……我暈了多久?”
“哼,快一天啦。昨天晚上……”
塔古娜還要說什麼,奉書卻臉紅了,囁嚅着說:“那個,我……我想解手……”
塔古娜哈哈大笑,把她扶起來,慢慢走到帳子外面。眼下大約是午後時分,雖是深秋,但熾烈的陽光熱度不減,將那個小小的海子照得波光瀲灩。四周曠野茫茫,沒有人家,沒有牛羊,帶來一種奇特的安全感。那幾匹馬在悠閒地飲水、吃草。
塔古娜把她扶到海子邊緣的小樹林裡,完了事。出來時,只見幾個男人都在忙。忽蘭在燒水,趙孟清在劈柴,阿金則用匕首和棍棒改裝了一支矛,正在研究如何從海子裡捕魚。
聽到奉書和塔古娜的聲音,幾人紛紛朝她們看過來。不知怎的,奉書覺得他們都在看自己。而且,眼神都有點奇怪。趙孟清立刻收回了目光,和阿金對望一眼,繼續低頭收拾柴火。
奉書不解。難道是因爲自己昏迷得太久了,做了大家的累贅?
只有忽蘭微笑着和她們打招呼,拎了一罐熱水,放到帳子裡去,然後和塔古娜擁抱了好一陣,輕輕吻了她的額頭。塔古娜親了他嘴脣,然後嬉笑着躲開。
縱然奉書在草原上看慣了蒙古青年男女的這種親熱,此時沒羞沒臊的是自己的朋友夥伴,那感覺還是有些尷尬,別過頭去不敢多看。
她低聲問:“我師父呢?”五個人,只少了他一個。
塔古娜看着她,也有點神秘莫測的神情,微笑道:“咱們沒口糧了,他自告奮勇去外面打獵,還沒回來。”一推她後背,“快回去喝水罷!昨天哭喊了那麼久,嗓子都啞了吧?”
奉書扶着她的肩膀,慢慢回到溫暖的帳子裡,隨口道:“沒有……”突然一下子寒毛直豎,警惕起來,“你說我昨天哭了?喊什麼了?”
塔古娜眼睛裡也出現了其他人的那種奇特神情,遞給她一碗溫水,讓她喝,“你……你不記得?”
奉書心中漸漸升起一個極大的陰影,老老實實地搖搖頭。
塔古娜似是不信,“不記得你哭過、喊過?”
“我什麼時候哭喊過?”不是一直在和師父小聲說話嗎?後來不是乾脆就暈過去了嗎?
“真的?你不記得說過這句話……”塔古娜嘻嘻一笑,學着她的口音,“別離開我……”
嘩的一聲,一碗水都被奉書灑在了地上,嗆得難受,沒命地咳嗽起來。
塔古娜連忙拍她後背,“慌什麼!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話……”
“不可能!我、我這話……是對誰說的,周圍有誰……”
“你怎麼連這都不記得,唉……”塔古娜眨眨眼,一副看好戲的神情,“當然是對你的漢人師父說的。”
奉書眼前一黑,五雷轟頂,只想:我完了!我完了!
塔古娜耐心地替她回憶,“當時我在你旁邊休息,只聽你們在小聲說話,突然不知怎的,你就開始神志不清,抓着他的手,翻來覆去的只那麼一句話,別離開我……我猛一聽,嚇一跳,只以爲你認錯人了……”
可不是!奉書好像抓住救命稻草,連忙承認:“也許我認錯了,其實我是……”
塔古娜卻是洞悉一切的瞭然,看着她,眼中笑意盈盈,照着她的口氣,又學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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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開我……求求你,別討厭我……我聽你的話,我再不做傻事了,師父……別不管我……別離開我……”
奉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整個人變成了木偶,被人提着線。帳子裡的一小團火左右搖晃着,彷彿在對着她跳舞。
塔古娜湊近,食指一點她的鼻子,低聲壞壞的笑,“小蚊子,你把你的小秘密,藏得挺嚴哪。我居然一點也沒看出來。”
見她木木的不動,又湊近了,帶着少女特有的好奇,在她耳邊問:“難道可以同時愛兩個?別害臊,跟我說,哪個愛的更多些?”
許久等不到回答。塔古娜縮回頭一看,奉書已是滿面淚花,淚水猶在大顆大顆的涌出來。
塔古娜吃了一驚,連忙安撫她,手忙腳亂地給她擦淚,“別哭,別哭啊,唉,你怎麼也和其他漢人女孩子一般,什麼時候變得那麼靦腆了?讓人聽到心意,又不是天塌下來的事……”
奉書又羞,又臊,又愧,又後悔,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撲到皮袍子裡把臉嚴嚴實實的遮住,恨不得自己立刻便死了。塔古娜不是不懂漢話,怎麼就不知道“師父”兩個字意味着什麼!像她這般肖想一個和父親一般輩分的男人,傳出去讓人知道,她就是地底下任人踐踏的泥!
突然彷彿從淚水中看到了一絲希望,抽抽噎噎地問:“那、除了你,除了他,是不是……是不是沒人聽到……”
塔古娜不會繞彎子,輕撫她後背,直載了當地說:“那怎麼會?聽到你這邊鬧出動靜,大家可都一下子圍過來了,自然全都看到聽到了。怎麼,我還能騙你不成?你去問忽蘭嘛。 ”
那麼趙孟清也全都聽到了……奉書覺得如果手邊有刀,自己多半會立刻了斷。想死。就算是當年初潮來過,讓他看了個乾淨,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讓她羞憤欲絕。守護了那麼多年的傷疤,□□脆利落地揭開了。就剩下最後這一點秘密,就剩下最後這一點驕傲,如今,自己背叛了自己。
她用力咬自己的舌頭,咬到痛,挽留着幾乎扭曲的理智,顫着嘴脣,問:“那、那他什麼反應……”
塔古娜自然知道“他”是誰。
“他?他整個人都傻了,就那麼呆呆的看着你,滿臉不相信,就像聽不懂漢話一樣,昨天看到大軍來追殺的時候,也沒見他這麼懵過……”
奉書也心中一懵。他肯定是憤怒得無以復加了吧。當着衆人的面……
塔古娜嘻嘻笑着,繼續道:“直到我們過來問,他才輕輕拍你的臉,叫你清醒過來。可是你,嘻嘻,就是死死抓着他,哭得一聲比一聲可憐,他最後也沒辦法了,用袖子給你擦眼淚。你的淚好像流不完似的,他的衣服現在還在外面晾着呢,嘻嘻嘻!”
所以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做的這些事嗎?奉書有了些破罐破摔的勇氣,悄悄擦掉眼淚,鼓起勇氣,繼續問:“然後呢?”
我還有什麼醜態,都一字不漏的告訴我吧。
塔古娜卻似乎不覺得那是什麼醜態,回憶片刻,嫣然一笑,慢慢說:“然後他把你抱起來,語氣輕柔得要命,說,奉兒別哭了,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奉書的心臟停跳了一刻。塔古娜肯定在騙自己。他居然會對自己說那種話……不,他一定是爲了讓自己閉嘴,才那樣說的。知道她神志不清,所以才放心大膽的敷衍。他說話的時候,語氣一定是尷尬的、無奈的。她已經丟透了人,也丟了他的人……
想再向塔古娜細問,隨後又覺得何必呢,自討沒趣。
塔古娜卻似乎知道她的心意似的,貼心地繼續道:“他一遍遍的說,在你耳邊說了好久,你才慢慢平靜下來,昏過去。那時候帳子已經搭好了,他抱你進了去,讓忽蘭生了火,讓我餵你水喝。你一直抓着他不放,他也只好抱着你,靠在那兒,”朝旁邊指了指,“過了一夜。他稍微一動,你就哭,就抓他,他也只好一動不動的,只是呆呆的瞧你,當我們其他人都是瞎的呢,嘻嘻!到凌晨,才倚着你打了個盹兒。直到今天早上,見你鬆了手,他才把你放到鋪上,蓋了他的袍子,讓你躺平睡了。”
奉書全身發冷,僵在那裡。被他抱了一夜……他肯定不耐煩吧,肯定是如坐鍼氈,厭惡、生氣。她還記得當年,只不過要向他討一個擁抱,他的迴應呢?“別讓我討厭你。”
奉書胡思亂想着,最後纔想起來一件不得了的事,連忙問:“那,趙大哥……”
塔古娜看着她,幽幽嘆了口氣,“他當然不開心,眼看着你漢人師父把你抱到帳子裡去,解下一匹馬,就頭也不回的沖走了,我和忽蘭都攔不住。他的越南僕人趕緊去追。今天早上,他們卻又前後腳回來了。他說想等你醒了,親自問你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