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相對真成夢,清酒浩歌雙劍橫·()
帳內的火爐燒得正旺。金質托盤裡煨着異域香料,奇異的氤氳香氣讓人神思欲醉。銀盤裡則堆滿了櫻桃、葡萄、椰棗和無花果。幾個身着輕衫的女奴款款來去,衣衫單薄得遮不住窈窕的身段。她們手中託着裝在細瓷瓶裡的酒和奶,赤足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無聲無息。幾柄黑漆漆的馬刀、弓箭、馬鞭懸在架子上,旁邊是幾套半新不舊的鎧甲,隨意堆放在一疊厚厚的狼皮上。
奉書警惕地將四周觀察了一遍,隨即看到胡麻殿下靠在遠處的一張虎皮褥子上,半閉着眼,頭髮溼漉漉的散着,身上隨意披着薄薄的睡袍,露出半個胸膛。
一個金髮女郎跪坐在他身後,給他捏着肩膀,兩個白布裹頭的回人美女跪在他兩側,一個輕輕給他捶着小腿,另一個從手邊的象牙盒子裡挖出油膏,從他的膝蓋塗抹到腳趾。一個黑髮漢人少女跪坐在他腳邊,低着頭,專心致志地泡茶,天青色的精緻茶具叮噹作響。
奉書何嘗見過這等旖旎風光,臉上一熱,咳嗽一聲,便打算開口叫陣,把他從溫柔鄉里嚇出來。
胡麻殿下似乎是聽到了門口的動靜,也不轉頭,懶懶地道:“把香料盤子裡的罌粟殼揀出來。咱們的小客人沒開過葷,不一定吃得消。”他身後那個金髮女郎掩脣嬉笑一聲,扭着腰肢站起身來,朝奉書瞟了一眼,眼神卻帶着刺,遠遠算不上友好。
緊接着帳內的其餘人也注意到了她。那個泡茶的漢人少女微微擡起頭來,好奇地看了一眼。
奉書一見到那少女的面容,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呼,胸口好像被人重重捶了一下,又好似着魔中邪,宛如身在夢境。一時間,什麼胡麻殿下、金髮女郎,什麼罌粟、花果,什麼刀劍、虎皮、怯薛歹,此刻全都在她眼中化爲了灰燼,只剩下面前那雙再熟悉不過的,溫柔如水的眼睛。
許久未出口的家鄉話自然而然地流出脣邊,“二、二姐……柳、柳亭……”
那少女臉上現出難以置信的神情,猛地站了起來,手頭的茶盞噹啷一聲摔在了銅質托盤上,碎成數片,滑到地上,她卻渾然不覺,怔了好一會兒,突然間淚流滿面,顫聲道:“不,不可能,不可能……”
奉書大叫一聲,撲上去把她緊緊抱住,嗓子裡乾澀得說不出一句話,只吐出兩個字:“是我……”
柳亭的聲音夾雜着沙啞的嗚咽,“奉兒,是你嗎?我、我還以爲……”她身子劇顫,一下子站立不住,跌坐地毯上。奉書連忙跪下摟住她的頭頸,心裡面想笑她,想說:“你真傻,你以爲我死了?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可耳中聽到的,只是自己的嚎啕大哭。
以前吃的苦、受的辱,此時全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奉書聞着二姐頭髮裡的香氣,那還是她喜愛用的、玫瑰花露的香氣。姐姐的頸窩還是那麼的滑,肩膀還是那麼的潤,讓她忍不住像小時候那樣蹭了又蹭。柳亭用力摟着她,拍着她的後背,好像在安慰她,但兩個人的眼淚混在一起,已經分不清誰的更多些。
奉書忍不住,也不想忍,放任自己哭得幾近背過氣去。她感到二姐溼潤的臉頰貼上自己的,在淚水中不斷地親她,一面擦着淚,一面顫着嘴脣,試圖微笑。
“奉……奉丫頭……你長這麼大了……我……我好開心……”
奉書把頭埋在姐姐懷裡,語無倫次地說:“你也長大了……可是還沒……沒變……我天天想你……我只怕再見時認不出你……”
最後一次見到二姐時,是在空坑屠殺之前的驚鴻一瞥,然後便再無音訊。整整四年,卻似乎是幾輩子以前的事了,那時候的柳亭還沒有奉書現在的年紀。
奉書不願意回想那段地獄般的經歷,可是又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三姐……四姐……我……嗚嗚……我看見她們……”
“我知道……我知道……我這幾年……每日都會給你們上香……對你們說話……奉兒,你是怎麼逃走的?當時……當時……”
奉書搖搖頭,她不願浪費時間去敘述自己的歷險,只想靜靜依偎在姐姐身邊,竭力捕捉那一點點溫暖的家的感覺。
柳亭纖長的手指一遍遍給她理着鬢髮,微笑着哽咽道:“我真傻……問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你現在過得好不好?你在哪兒住?以後……以後我天天去看你……”
奉書用力抽着鼻子,點點頭,“我好得很……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我在太子府……在公主房裡……一點也不辛苦……”
柳亭眼中半是驚訝,半是悲哀,“你,你也在……唉,你、你終於也……”
奉書心中被巨大的幸福充滿了,在她懷裡拱了拱,小聲說:“我纔不是……我是故意的,特意來找你……我等了快一年……我還要找娘……”
她思緒混亂之下,根本無法用三言兩語解釋清楚,說到最後,話語也都變成了無意義的哭哭笑笑,仰頭凝視着二姐的臉,一時嘻嘻笑着,捋着她的頭髮,一時又嗚嗚哭着,抹去她臉上的淚花。
也不知流逝了多少時光,奉書忽然感到脊背一熱,溫暖的呼吸飄到了她的臉頰旁邊。
“多愁善感的姑娘,打算怎麼謝我?”
奉書渾身一顫,這才慢慢回到了現實,回想起了自己所處之地。營帳裡的其他女奴不知何時都被遣走了,一盤香料也燃成了灰燼。她忽然明白了,胡麻殿下把自己叫到帳子裡,不是見他,而是見姐姐。她只是向他詢問姐姐的下落,他卻直接給她找來了活生生的人。
她一下子原諒了他所有的討厭行徑,抽噎着說:“謝謝、謝謝你……”
胡麻殿下在她身後輕輕一笑,“只一句話就完事了?答剌麻八剌的幫助,依然很不值錢啊。”說着在她耳邊吹了一口氣,站起身來,順手託着她腋下,把她也扶了起來。
奉書覺得自己又有點討厭他了,用力一掙,轉身拉住柳亭的手,沒好氣地說:“那你要我怎麼謝?”
她知道自己現在臉上定然不好看,橫七豎八的都是淚痕,眼窩也一定是紅紅的。可是胡麻殿下卻饒有興致地將她盯了好久,順手在身邊的銀盤子上叩了一叩,懶懶地道:“伶俐的姑娘,給我倒一杯酒來。”
柳亭聞言,慢慢小步走了過去。胡麻殿下卻擺擺手,眼神落在奉書身上,笑道:“我說的是她。”
奉書心裡悄悄鬆了口氣。原來他只是要她服侍喝一杯酒,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服侍公主喝奶喝茶,已經做得熟練了,用手背擦乾了眼淚,端起銀酒壺,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杯,雙手捧了過去。
壺裡盛的,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馬奶酒,六蒸六釀,淡淡的乳白色好像冬天半凝的雪花,一股清香溢到了整個帳子裡。她念着胡麻殿下給自己帶來姐姐的人情,這杯酒倒得格外滿。
胡麻殿下伸出手去,手指在她的手腕上拂了一圈,這才把酒杯接過去,笑吟吟地一飲而盡。接着,示意奉書再倒一杯,卻不再伸手接了。
“這杯給你,慶祝今天兩個好朋友團聚。”
奉書吃了一驚,“給我?”
“賞你的,哈哈,不向你收錢。”
奉書看看杯子裡的酒,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她現在的身份不過一介奴婢,就算胡麻殿下命令她喝的是黃連湯,自己也最好順從。況且,她從沒喝過這麼貴的酒呢。
可是酒一沾脣,她就感覺出來,這酒比它看上去要烈得多。奉書偷眼一看,只見胡麻殿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那眼神好像在看一碟下酒小菜。
她不由得心生警惕,毫不客氣地抓過銀盤子上的一塊酸奶酪,大嚼起來,接着又吃了兩個椰棗,這才慢慢把那杯酒抿下去。師父早就教過她喝酒的訣竅,她知道自己要是空着肚子灌下這麼一杯酒,只怕下一刻就倒在地上起不來了。
柳亭見她亂拿東西,忍不住道:“奉兒,別沒規矩……”
可是胡麻殿下卻似乎大方得很,什麼都沒說。奉書覺得,要不是他老想對自己動手動腳,自己倒是不介意跟他做朋友。
眼看一杯酒盡了,奉書已經覺得心跳開始加快,臉上也微微熱了起來。胡麻殿下卻慢條斯理地命令她再喝一杯。
連柳亭也開始覺得不對勁了,緊張地絞着手腕,用請求的語氣說:“別灌她了……”
奉書開始還不太明白鬍麻殿下的用意,此時卻有些猜出來了,騰的生起一股火來,仗着一點酒意,將酒杯往銀盤子上一放。
(以下
作者有話要說: 贈送~
“多謝……殿下款待,我們……這就告辭。”
說畢,攬起柳亭的手,轉身便要出帳。她還有一肚子話要和二姐敘呢。
身後立刻傳來一聲懶洋洋的喝問:“兩個好朋友當真要好……又或者,不是好朋友那麼簡單?”
奉書一怔,不由得停住腳步。隨即聽到胡麻殿下學着姐妹倆方纔的江西方言,慢慢道:“奉兒……二姐……”語音一變,帶着些許威脅的口氣,問:“這幾個詞是什麼意思?”
奉書心中一凜。方纔自己太過忘情,和二姐說的那麼多家鄉話,不知被他聽到了多少,又聽懂了多少。要是他猜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她眼眶中的淚水立刻全都收了回去,伸手去摸袖子裡的刀。可是飲過酒的身體有些遲鈍,剛剛一動作,就感到雙手讓人從背後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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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土豪花的地雷!面對如此慷慨的行爲,我只想說: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