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沉沉夜氣清,朔風吹夢度江城·
“放箭。”
奉書的心停跳了一刻。她整個人被徹徹底底埋進了杜滸懷裡。而他的後背,暴露在整個弓箭營的射程之內。
是不是還恨我?方纔那一句話,就是他最後想問她的!而她的回答是,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她狠命掙扎,掐他,踢他,都沒有撼動他分毫。她聽到幾聲長長的號令,聽到弓弦的吱吱聲響,聽到箭被從箭筒裡抽出來。
她聽到羽箭破空的聲響,從四面八方萬箭齊發。她驀然大叫出聲,雙手反扣緊了杜滸的腰,使出最後的力氣,腳下一蹬,直直向後翻了出去。
兩人已經被追到絕路。涼亭緊鄰着太液池,高出水面數丈。她不知道這裡的水有多深。但就算是和他一道摔死,也好過眼睜睜的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被射死。
後腦像被錘子擊打,耳中轟的一響,身週一片冰涼,四周一團死寂。奉書感到自己在不斷下沉,下沉,然後重重觸到了軟軟的、滿是淤泥的池底,一下子半個身子被埋了起來。她掙扎着伸出手去,只摸到了幾枝落水的箭。分不清上下左右,鼻尖觸到什麼柔軟的東西,是泥,還是水草,還是……一隻手?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浮上水面的,也許是被他拉着,也許是她拉着他。杜滸落水的角度比她糟糕得多,被衝擊得半昏迷,一直在咕嘟嘟的溺水。但他緊緊抓着她的手,無意識地把她往上推。
щшш☢тт kΛn☢co
她爬上了一艘泊在水裡的畫舫。船艙裡睡着一個值守的宮人。驚醒了,看到她溼淋淋的一身內監的服飾,嚇了一跳,問:“怎麼回事?”
奉書身上溼透,被風一吹,讓她整個人都僵了。她做出一副驚魂未定的神情,語無倫次地答道:“有人行刺皇上,刺客人多,已經死了幾百個啦,快,快,幫我把水裡那個拉上來!我們要去東宮報信!”
那宮人急忙照做,幫着奉書,七手八腳地把杜滸救上了船。然後被奉書一把抹了脖子,踢進水裡。
水面上波浪潾潾,已經有人跳上快船,來搜尋落水的刺客。太液池通往宮外的水道已經被封鎖。鐵穆耳發號施令的聲音已經聽不清楚,奉書只看到火把井然有序地移動,一點點朝自己所在的西岸掃過來。
而岸上星星點點的五彩燈光依舊亮得柔和,亭臺樓閣在薄霧中若隱若現。一時間她有些忘了自己身處何方,突然很想躺下來休息。
胳膊被猛地一拉,她不由自主地踉蹌了幾步。腿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杜滸意識到自己未死,略略掃了一眼四周,已經迅速重新進入戰鬥狀態,站了起來,抓着纜繩,一點點把畫舫拉近岸邊,然後攬着她,躍上岸去。
西紅門已經遙遙在望。城門把守着怯薛營的精兵,城樓上也有無數守兵。從宮中發現“刺客”到現在,其實只過了不到一炷香時間,刺客擾亂宮闈的消息還沒傳到皇城邊緣。但遠處延春閣不同尋常的異動,已經讓他們心生警惕。一個三人小隊被派去打探消息,跑步經過奉書和杜滸藏身的樹叢。
奉書身子一挺,便想撲上去截住。肩膀卻立刻被按住了。杜滸的意思是:別動。
她一怔,隨即便理解了。與其立刻做出動靜,暴露出自身的所在,不如放他們過去,一來一回,掙得一點寶貴的時間,用以闖出宮門。
但要闖出宮門,談何容易?兩扇厚重鐵門是緊閉的,旁邊的小門倒是開着,因爲今晚進宮議事的王公大臣還沒有完全散去。但門裡門外把守着數十精兵,幾十雙眼睛細細盤查着每一個通過的人。
等宮中有刺客的消息傳到此處,這扇小門恐怕也要閉了。
奉書心亂如麻,猶豫了又猶豫,小聲道:“要不要闖進一個斡耳朵,劫持個皇貴妃什麼的,再周旋一陣?”
她其實是不想開口和他說話的。她覺得自己已經身處一個灼熱的深淵,比鐵穆耳率領的怯薛營還要可怕。每和他說一個字,都是往那個深淵裡多陷一分。
而杜滸的回答不帶一點感情:“你知道後宮嬪妃的住處和宮殿佈防?你知道哪個是皇帝寵愛的,哪個是死了也沒關係的?”
奉書鼻子一酸,搖了搖頭。他總是毫不留情地擊碎她僅剩的希望。
她心中生出孤注一擲的勇氣,咬着牙,輕聲道:“那好。硬闖。”
死了也跟你沒關係。
但不知怎的,還是有點挪不動腳步,等他的示下。
杜滸似乎沒有感覺到她內心的煎熬,將那小門觀察許久,才慢慢說:“我去南側圍牆引開一部分兵力,等他們現出亂象的時候,你去制住那個高個子長官,務必一次成功……”
並不是什麼能夠起死回生的高明計劃。若是有一點耽擱,萬一鐵穆耳率兵趕到,三個怯薛營會合,就會把杜滸圍在南側宮牆一角,他插翅難飛。
但奉書知道任何反駁的意見都是沒有用的,含淚點頭,低聲道:“那你小心。”
話說出口,就覺得自己何必多此一舉。他從來都是很小心的,就算沒有她提醒,也會步步爲營,謹慎到底。
杜滸已經從陰影裡現身。宮城守衛呼啦啦的圍了上去,喝道:“什麼人!哪個宮的?”然後便是幾聲臨死前的悶哼。
奉書再不猶豫,幾步躥到側門一角的石墩子旁邊。一個大官的轎輦剛剛通過。值夜的怯薛長官是個精瘦的蒙古小鬍子,正提刀督戰,觀望杜滸那邊的動靜。
奉書悄悄潛到他身後,撲上去扼住了他的喉嚨。使力的那一刻,傷腿突然一軟,一下子跌出去一大步。那小鬍子長官警惕回頭,叫道:“誰!”
便是晚了這一拍,奉書便看到馬刀襲到了自己眼前。周圍的幾個士兵聽到長官的叫聲,齊齊回頭,都是吃了一驚。
奉書急躲過,聽到遠處有人大喊:“快關門!宮裡有刺客!”
她心急如焚,叫道:“師父快回來!”一面揮刀護着自己全身要害,一面往側門方向拼殺。她幾乎忘了自己已經受傷,使出的力氣時大時小,忽然一下子讓一個怯薛歹的刀背拂中額角,耳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
杜滸趕來,將她的身子猛地按低,躲過了下一刀。隨手又繳了一杆□□,伸進徐徐關閉的門縫裡,用力一卡,那門便復又開了幾寸。
門外高出一個聲音大叫:“關門!關門!砍繩子!”
奉書急得快哭了。她知道兩人就算成功地出了側門,也會遭遇外面重重疊疊的守兵。而宮牆內,馬蹄聲越來越近。鐵穆耳已經調來馬匹。弓箭營的神射手已經變成了弓騎兵。性急的已經彎弓搭箭,幾枝箭穿過怯薛營衆人,嗖的打在杜滸身邊一尺的牆上。
忽然門外一陣騷動,有人似乎在喊:“駱駝……快逃,快疏散!”
蹄子聲響,卻又不是馬蹄。似乎是幾隻失控的駱駝奔騰到了宮門外面,攪亂了守衛的隊伍。
趁這當口,杜滸一把抓過小鬍子長官,擋在身前,接着猛地用肩膀一撞。兩個人的重量合起來,終於將側門撞得開了。他一隻手抓住奉書的衣領,把她丟出門外,接着自己閃身一躍。
與此同時,小鬍子長官長聲慘叫,幾十枝箭已經將他射成了刺蝟。
宮門外是一大片空地,連一棵樹都沒有,根本無法藏身。西紅門外便是騾馬市,平日裡向來井然有序,但今天不知爲何,卻有幾頭失控的駱駝和馬匹掙脫繮繩,跑到宮門前的空地上,踩踏了幾個人,掀起一陣煙塵,和些微的晨光混在一起,把守衛的軍隊攪得亂了。
奉書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渾渾噩噩地一閃身,避過一個躲避瘋駱駝的衛兵,聽到身後的宮城大門正在軋軋開啓,無數精兵馬上就要涌出來。而杜滸被三四個守兵纏着。他已經疲憊了一夜,這些守兵卻是剛剛換上崗的,精力充沛,一心殺敵立功,口中大聲呼喝,每一刀都又準又狠,往他的要害處招呼。
忽然又有人發現了奉書,叫道:“反賊!拿命來!”接着一道白晃晃的刀刃橫在了她眼前。
奉書全身濺滿了血,模模糊糊中,最後瞥了一眼杜滸全力戰鬥的身影,一時間竟然無力反擊。
可隨即那聲音卻啞了。奉書驚奇地看到,那個衝自己撲過來的守城士兵,後心插着一枝箭。人已經死了,腳步還沒停住,又撲出去好幾步遠,才砰然倒地。
她大吃一驚,猛然擡頭。又是一枝箭擦着她的腰掠了過去,釘入她身後一個追兵的大腿。
趙孟清提着弓箭,伏在金水河對岸的堤上,朝她大叫:“快過河!”
毫無疑問,瘋馬和瘋駱駝也是他的手筆。此時西紅門外的已經一片混亂,早起的百姓早就一個個關了門窗,生怕成爲“暴徒”的目標。巡邏的官兵正在從各處趕來。趙孟清連珠箭發,和城牆上的守兵對射。他箭無虛發,射幾箭,便騰挪縱躍,以大樹、石墩子、路旁的板車作爲掩護,任憑對面的箭雨落在身邊。這種游擊戰的本事,他早在越南戰場上就練得熟了。看似驚險萬分,但幾輪下來,鐵穆耳居然被困在宮城裡好一陣子。
身周壓力驟減,奉書看到些許希望,力氣回了來,急越過橋,聽得趙孟清問:“皇帝呢?”
她又是後怕,又是後悔,答道:“沒死!”
趙孟清臉上的失望之情一閃而過,點點頭,遞給她一柄長劍,“儘快從平則門出城!”
這是他們事先商議好的逃脫計劃。趁城門還未關閉之前,用盡一切手段闖出去。平則門是離得最近的一道城門,由於左近集市衆多,平日裡開得最早。眼下天已泛白,想來門外已經圍攏了一羣進城的百姓,剛剛換好班的守城士兵做完例行檢查,不出意外的話,城門馬上就要緩緩開了。
奉書卻拔出他揹着的一把鋼刀,一轉身又要回去。
趙孟清一怔,隨後看到一個魁梧漢子還在奮力拼殺,據橋而退,問道:“他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見面嘍~